“并非逢场作戏。”他目光灼灼,“孤从不做违心之事,不会这般去见别人。”
我张张口,一时竟是愣住。
“你……”我狐疑地看着他,“何意?”
他的脸仍旧通红,望着上方,深深吸了口气。
而后,他重新看向我,颇是认真:“我喜欢你。”
世界再度安静下来。
我看着他,竟有瞬间茫然。
“你……”我变得结巴,不自觉地躲开那目光,“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正是。”
我怔忡片刻,忽而想起什么:“你莫不是觉得,先亲了我我就会答应你?”
“我不曾如此想过。”他说,“你也不会因为我亲了你,便答应我。”
这是确实。
可他仍注视着我,道:“你怎么说?”
热气愈加喷涌而起,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将目光转回来,触到那双眼睛,又忙瞟向别处。
“答应你如何,不答应你又如何?”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如蚊蚋。
“你答应了,我就去向郑国公求娶。”他说,“若不答应,我自当远离,再不提此事。”
心里乱得很,各种念头闹哄哄的,竟无法静下来细想。
我看着自己的衣摆,只觉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般慌乱,全无主意,像个话也不会说的痴傻儿。
“我……”我嗫嚅道,“我要回去了。”
说罢,我看也不看他,转身朝小径的另一头跑去。
身后,没有声音追过来。
风吹过耳畔,走出了好一段,我才觉得自己的头脑稍稍清明了一下。
可方才他说的话语,却仍一遍一遍地回响,仿佛要将我的所有思绪再度占据。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无论他说了什么,于情于理,作为大家闺秀,被这般强吻,我理应甩他一巴掌,以示坚贞。
但我竟然忘了甩。
第五十五章 旧事(二十七)
直到坐着马车回到家里,我都觉得我的魂似乎不在身上。
浑身轻飘飘的,走路像踩在绵上。
“这冰戏会,这般激烈么?还是宫里刮了大风?”乳母见到我,露出讶色,“发髻上的簪钗怎都歪歪斜斜的?头发也要堕下来了。”
我看向镜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头上确实有些乱。
那应该是齐王的大氅罩在头上所致。
想到这个,我的脸上又是一热。
侍婢一边将我的发饰取下来,一边看着我,插嘴道:“想来还是风大。太液池空旷,今日又冷,看娘子的脸红彤彤的,定是被吹的。”
我乖乖地由着她们摆弄,只将眼睛看着镜子。
里面的人,神色呆呆的,唇角却微微弯着,像在傻笑。只有那双眼睛,映着烛光,忽闪忽闪,似欲言又止。
侍婢端着水盆过来,为我洗脸。湿透的巾子在脸上擦过,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涂了那么厚的粉和唇脂,怪不得景璘说他都认不出我了。
亏他亲得下去……
心里道。
可脸却更加的热,辣辣的发烫。
等到乳母她们退开去,我坐在榻上,抱着膝盖发呆。
——我喜欢你。
他的话在心头浮起,我似乎还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鼻尖触碰到的气息。
我咬咬唇,笑出声来。
而后,将脸埋到膝盖上。
心里至今仍觉得恍惚,那等场面,当时是怎么做到只是落荒而逃而不是当场晕倒?
我可真是干大事的人。
——你怎么说?
我深深吸一口气。
他如果现在站在我面前再问一次,我说不定会放弃骨气,马上答应。
所以,你会答应么?
心底一个声音问道。
那自然还是不能随随便便答应的,我可是大家闺秀,自有大家闺秀的矜持。
我踌躇着,忽而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当时,我转身就跑了,没有给他多交代的机会。
我不答应,这事也就罢了。
要是我想答应,该如何告诉他呢?
我抬起头,望着纱罩透出的灯火,不由茫然。
——
虽然白日里发生了许多事,我累得很。
但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
不过跟以往有心事的情形不一样,这一次,我的心事并不折磨。
我闭上眼睛,就想到齐王的脸,然后总觉得嘴唇上痒痒的,忍不住伸手去摸。
囫囵之间,我做起了梦。梦见什么,我醒来之后就忘了,只知道我是傻笑着醒的。
第二日,明玉她们一早就来找我玩了。
“听说昨日齐王去了冰戏会?”她们劈头就问。
“齐王”二字入耳,我的脸又热了一下。
“嗯,去了。”我不敢看她们,一边给我的栀子花掸叶片上的灰尘,一边答道。
“我就说齐王也许会去。”明玉仿佛痛失万贯家财,懊恼道,“我本来也能去,可我父亲非说什么那等场合少我家一个不少,还是礼佛要紧,不让我去!”
其他人也个个痛心疾首。
“不过我听说齐王只露了一面,就离开了,也不曾去打马毬。阿黛,你见到他了么?”
我犹豫片刻,只好撒谎:“我昨日是去献祥瑞的,献了就回家了,不曾看到他。”
“说得也是,你那冰技,能不摔倒已经须得全神贯注,哪里有闲暇到处乱看。”明玉叹口气,又露出笑容,“阿黛,听说昨日看过的人,无不称赞你仪态万方,颇有仙女的模样。圣上可说了什么?”
“那须得问我父亲。”我说。
“太子呢?”有人追问。
她们不提,我都忘了太子这号人。
“太子忙碌得很,我也不曾见到。”我说。
她们相觑着,似有些意味深长。
“说得也是,昨日来了那么多宾客,太子想表示些什么也总要顾及礼数,否则岂不让人觉得轻浮。”明玉道。
“正是。”众人纷纷附和。
而后,她们又转而说起齐王,猜测他为何突然回来。
我想,咸宁公主对我说的那番话,显然还未传到她们耳朵里。不然她们定然要像猫炸毛一般,恨不得将薛婉头砍下来挂城墙上。
不过下一瞬,我就意识到我并没有资格同情薛婉。
她们要是知道齐王对我说的话,只怕我会更加死无全尸。
我听着她们说话,更加心虚。只默默地服侍着我的花,连大气也不敢出。
大约是见实在无法在我这里问出什么来,她们坐了一会,说了说话,就各自回去了。
明玉留下来,看着我。
“阿黛,”她说,“你父亲还是想着让你嫁太子么?”
我点点头:“嗯。”
明玉撇了撇嘴角:“无趣。”
终于不必说齐王,我恢复些底气,忙道:“你从前不是说,我等的夫婿不是贵胄也是世家,这等出身的人,少有那才德俱全的人。与他们相比,太子虽毛病不少,但嫁谁不是嫁,他好歹是储君。”
明玉却道:“你喜欢太子么?”
我一时无言,却又想到了齐王,一阵臊热。
“你怎脸红了?”明玉吃惊地瞪起眼睛,“你真喜欢他?”
“绝无此事。”我一面强自镇定,一面断然道。
明玉叹口气。
“所以我说无趣。阿黛,你要是上头有姊姊就好了,如此就不必承担那嫁人重任,能像我一样立志闲散在家,将来就自己过一辈子,要解闷就养养面首,岂不美哉。”
这就是我佩服明玉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不想要什么,如何抗拒,之后该如何做,也是胸有成竹。
见我不说话,明玉拍拍我的肩头。
“阿黛,”她说,“你不喜欢谁也就罢了,若喜欢上了谁,可要告诉我,我给你出主意。”
我有些讪讪。
我才不敢告诉她。
“知道了。”我再度撒谎。
送走了明玉,我百无聊赖,走出门去。
昨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屋檐上,冰凌倒挂,映着阳光晶莹剔透。
抬头望着,我想起灞池边上的点兵台。上次跟他在里面吃茶点的时候,那屋檐上也有冰凌,长长的。
我无聊之下手痒,还掰了一根。
心中倏而一动。
他还会不会去灞池?
第五十六章 旧事(二十八)
冰戏会过了,我再说我去灞池,理由多少不够用。我出门时,跟乳母说我去明玉家里。
乳母一向觉得明玉不错,端庄大方,比我知情识礼。所以我去找她,乳母一百个放心。
我去找明玉也从来不爱带侍婢,因为我们经常要说些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出门之时,除了车夫,一个从人也没有。
而这车夫,我挑了个哑巴。
出了街口,我就让他转头去灞池。
车夫诧异地看我,但也只能照着我的吩咐,往灞池而去。
上元还没到,离开春也还远,人们闲下来,来灞池上冰戏的人比年前多了许多。就连我平日跟着齐王学冰戏的那处湖湾也不在冷清。无论冰面上还是池畔,都有许多人在玩耍。
远处,从前我们用茶点的点兵台上,人影绰绰,也是热闹得很。
我下了马车,穿上冰鞋,走到冰面上,从笑闹的人群中间滑过。
那些人们有的滑得不错,有的则是初学,比我还想瘸脚鹌鹑,走没两步就一屁股摔倒,引得同伴一阵大笑。
我望着那些人,想起来,那时候我在齐王面前摔倒,他大概也是很想笑的。好几次,他嘴唇紧抿,但憋着没笑出来。
他会在这里才怪。
心里道。
我觉得自己又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了。齐王就算回京来,这等时候,也该好好待在他的新王府里逍遥自在才对,为何要来灞池?难道就为了看看我会不会来?
他又不是傻瓜。要见我,应当有更聪明的法子才对。
正当我丧气地想转头,打道回府,忽而听到身边传来一个急匆匆的声音:“那位娘子!让一让让一让!”
看去,却见是一个中年男子滑着直线,朝我冲来。
我一惊,还未来得及闪身,这时,手臂忽而被人拽住,滑到了一边去。
抬头,齐王的脸近在眼前。
心几乎停住,我睁大眼睛。
齐王却不说话,只拉着我径直穿过冰面,绕开人群,往灞池的另一头而去。
他的手很是有力,隔着厚厚的衣料,我的手臂似乎能感觉到那掌心的温热。
心跳的砰砰声之间,我忍不住琢磨,从前他教我滑冰的时候,也总是这样牵着我的手臂。我怎从不像今日这么敏感?
但这些疑问,一点不能打扰我那雀跃的心情。
我猜对了,他真的会来。
他还真是傻瓜。
“殿下怎么来了”离人群远一些之后,我忍不住问道。
“来见你。”他望着前方,淡淡道。
苍天,我的心又停了一下。
面上,我镇定自若。
“殿下怎知我会来?”我问道。
“不知道,不过撞撞运气。”齐王说罢,反问,“你为何来了?”
我:“……”
不得不承认,我其实也是傻瓜。
当然,我不会在他面前露怯。
“自是来散心。”我说,“这些日子,我日日滑冰。虽然冰戏会过了,可突然闲在家中,到底不习惯。”
齐王没说话,也不知信不信。
我抬眼瞥了瞥他。想来是为了不引人瞩目,今日,他穿着一身布袍,与那些来灞池上玩耍的同龄少年男子并无二致。
不过这显然是徒劳的。他那张脸,就算穿一堆破烂,也会有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灞池很大。他拉着我,到了一处无人的冰面上,终于停了下来,将手松开。
我此时已经定下了许多,道:“殿下来见我,莫不是为了昨日之事?”
“正是。”齐王道,“你昨日不曾回答就走了。”
我其实很是欣赏齐王这种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的性情。虽然有时候,确实会让人难为情得想钻到地缝里去。
“我还不曾想好。”我也不拐弯抹角,答道,“殿下知道,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父亲准许,我如何答应殿下?你我皆是受了圣贤书教诲之人,岂能做出那目无礼法之事?”
这等说辞,我是跟明玉学的。
她教我,无论是为了敷衍别人,还是因为一时拿不定主意而推卸态度,搬出大道理是最好用的。道理越大越好,对方十有八九要被堵回去。
齐王却道:“孤自会向国公提,不过在这之前,仍须得问你。”
我看着他:“这不是一样?”
“不一样,”齐王道,“向你父亲提,是为了结两姓之好,向你提,则只关乎我们二人。孤从不强迫他人做不愿做的事。”
话说得好听。我心想,你昨日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方才拉我的手,也曾事先问过我。
我壮起胆子,道:“既然如此,有些事,还请殿下先说清楚。”
“何事?”
“殿下是何时喜欢我的?喜欢我哪里?”
齐王愣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瞥向别处。
“说不上何时。”他说,“孤喜欢谁人,自是喜欢所有,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惯于糊弄别人,自是不会被这般三言两语糊弄了。
“怎么说不上来。”我反驳道,“我喜欢的东西,不用细想,都能说出它们的好处来。”
齐王看了看我,道:“你喜欢什么?”
“譬如杏仁桂花糕,我喜欢吃,是因为我母亲在的时候,总会亲手做给我吃。”我说,“我还喜欢吃酪樱桃,理由无他,就是爱那股酸甜和酪香。”
齐王不为所动,道:“你只说吃的,那么人呢?你上次说,你与七皇子相交甚笃,乃是发小。既如此,他定有你喜欢的地方,你喜欢他什么?”
我说:“他好处多得很,说话风趣,人缘广善。他最大的好处就是讲义气。无论什么事,他总会站在我的这边。”
“孤听说,昨日冰戏会,他押了你?”
我:“……”
景璘还说这赌局都是贵胄子弟们私下开的,秘密得很。现在连齐王这木头都知道了,骗子。
“是么。”我说,“这我不知道。”
齐王沉默片刻,道:“孤不能对所有人说好话,故而自不会似七皇子那般讨所有人喜欢。不过,孤也能做到无论出了何事,都会站在你这边。如此,你答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