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他狐疑道,“你可切莫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我说,“这几日我都在习练,乃进步神速。”
他仍是不信。
“冰技可不是苦练几日就能练好的。再说了,你这般吃不得苦的人,每每滑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喊累耍赖,闹着要回家,练区区几日哪里够。”
说罢,他又笑嘻嘻道:“不过我劝你还是刻苦些,最好真能做到三圈不摔。据我所知,今年冰戏会上的仙女赌局又开了,押你摔倒的赔率当下已经涨到了一赔五。”
我再度翻个白眼。
“你莫不是买了我摔?”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景璘一脸正气:“我岂是那般无义之人。为了你,我押了不摔,下了整整一百两!”
说得好像一百两对他这皇子而言是什么大数目一样。就算赔十倍的数,他这纨绔的眼皮也不会动一下。
不过他肯如此讲义气,我还是欣慰得很。
“放心好了。”我说,“你大胆下注,到时候我让你大赚一笔。”
景璘却只当我是嘴硬,笑了笑,颇有壮士断腕的之感。
虽然心里咒那些买我摔倒的人着实个个短命鬼,但这话还是让我愈加发奋。
每日,无论多忙碌,我都要抽出些工夫来,好好练一练冰技。灞池太远,就自己在府里那上了冻的小池塘里转圈。
说来奇怪,齐王盯着我练的时候,我一身反骨,千方百计地偷懒。可如今没有人监督,我倒是变得十足认真起来,回想着他说过的话,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连侍婢们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感慨,说娘子若平日习练女红也有这般劲头,乳母也不会愁眉苦脸了。
关于齐王的消息,我还是在明玉她们那里听说的。
过年之际,也是各府贵胄走动热络之时,聚宴不断。
只要有空,明玉她们便照例到我府里来,和我说话玩耍。
她们聊天的时候,最亘古不变的铁律,就是无论谈起什么最后都会说到齐王。
“也不知齐王何时回来。”一人道,“他不在,京城就没意思得很。”
“就是。就算是入宫,齐王不在又有什么看头?圣上也是,让谁去皇陵不好,非要派齐王。”
“皇陵可是远得很,”明玉嗑着瓜子,目光深远,“大过年的,也不知齐王会不会觉得孤独冷清,夜里睡得好不好。”
其他人听得这话,纷纷露出遐想之色。
“皇陵附近可有佛寺道观?”有人忽而道,“大过年的,我们正好一起去祈福。”
众人随即受了启发,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那附近什么寺院离得近。
“你们不必想着许多了。”有人泼一盆冷水下来,“你们难道不曾去过皇陵?那里头大得很,比同春园还大。莫说外头的寺庙,你们就算进到同春园里面,只怕也见不到齐王。”
幻想破灭,众人面面相觑,复又长吁短叹。
“我这里倒是有一桩事,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一人忽而道,“前阵子,薛婉曾约了齐王见面,却扑了一场空。”
这话,让所有人提起了精神。
我正用簪子拨着案上小炉里的香灰,听到这话,也顿了顿。
“薛婉?”
“正是。据说那是年前的时候,她说,她给齐王递了信,请齐王教她马毬。”
这话出来,众人鄙夷地“噫”一声。
“后来呢?齐王没去?”
“齐王那般正人君子,怎会做出私会之事?他幸好没去,不然传出来,岂非毁人清白?据说当初,薛婉是借着咸宁公主的路子,把信给了齐王。齐王许是不好驳了公主脸面,这才收下了信。薛婉见那信不曾退回,可是得意了好一阵。得意洋洋与人透露,说她要跟齐王学马毬去,还暗示齐王看上了她。”那闺秀说着,露出崇敬之色,“可齐王虽不曾推拒,却也没有赴约,而是给她请了一位女师。你们知道,薛婉哪里是真心要学马毬的,得了这结果,马毬也不学了,回家哭了三日。”
众人纷纷露出赞许之色,表示薛婉一点也不冤枉。
仿佛这事万一成真了,被毁了清誉的不是薛婉,而是齐王。
“堂堂闺秀,怎能做出这等不检点之事。我们虽爱慕齐王,可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断无逾越!”一人坚定道。
旁人皆赞同:“我等可都是名门闺秀,谁若做出这等私会之事,可要天打雷劈!”
“阿黛,你怎么不说话?”
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一直没出声的我。
“她才不会说话。”明玉笑嘻嘻,“她又不喜欢齐王,更不会跟他私会。”
我讪讪一笑,继续低头拨着香灰,心中发虚。
仿佛她们都是断狱的官吏,而我,是一个刚刚偷了国库的贼。
第五十一章 旧事(二十三)
初九这日,我起得很早。
乳母早两日已经从乡下回来,天还没亮就硬将我从床上拽出来,给我梳妆打扮。
一应用物都是父亲早已经令人准备好的,据说还走了少府采买的人脉,无论衣料还是首饰,都是外头找不到的。
“娘子可是个大人了。”打扮好之后,乳母看着我,啧啧称赞,颇有些感慨,“十五年,真是转眼一瞬间。”
“阿姆这话说的,娘子早就是大人了。”一旁的侍婢笑道,“别家闺秀,到了十五早就定亲了,说不定婚礼都办了。我们娘子可算是晚的。”
“女儿家,一辈子也就出嫁前最是快活自在,嫁那么早做什么。”乳母却道,“依我看,在家里多住两三年,等到十七八再嫁不迟。”
侍婢们吃吃地笑:“只怕阿姆愿意,宫里的圣上却不愿意,只急着要娘子去做太子妃。”
这等闲扯,我是听惯了的,只坐在镜前由着她们说。
镜子里的人因为起得太早,刚坐下的时候还赌着气,一脸不情不愿。而现在,那脸上的情已经被眉黛和妆粉掩盖得无影无踪。
如画中的仙女一样,云鬓鬟髻在我的头上堆叠起来,各色精美的宫花在上面装点,凤钗衔珠,与下面那张描绘精致的脸映衬,眉目生辉。
我平日里最讨厌那些繁琐的饰物,就算是入宫,也能简则简能懒则懒。如今这样盛装打扮起来,连自己也有些陌生的恍然之感。
“今日娘子到了宫中,定能惊艳众人。”乳母替我扶了扶珠钗,满意地微笑,“只怕圣上见了,立即就要将你而后太子的婚事定下来也未可知。”
我听着这话,却毫不觉得可喜。
今日,我自是会好好表现。甚至我觉得,有了这些日子的刻苦习练,我能稳稳当当地胜过往年的所有人。
不过,我也知道,我做的这些,都不过是为了完成分内之事。和每一个高门出身的闺秀一样,关乎家族前程的事,我即便不喜欢也不会抗拒。
——那么这狗叫的赌约便挪到初九那日,我若安然过关,殿下就学三声狗叫,如何?
那日,我对齐王说过的话,又在心头浮起。
幸好他今天不会来。不然他今日学狗叫学定了。
想着这个,镜中的人嘴角弯起来,似乎心情大好。
——
冰戏会是上元节之前,宫里最后一场热闹的游乐。
到这里来的,都是皇亲国戚。我家因得姑母,也沾了些外戚的名头,故而能跻身宾客之中。
圣上喜欢各种盛大的阵仗,冰戏会上,从禁军冰上列阵到各路优伶献艺,应有尽有,宾主皆欢。
扮仙女的人,是其中冰技最差的,但也是最受瞩目的。
乳母她们费尽心思为我谋划的这身打扮,反响很是不错。每个看到我的人,都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竟真的是你。”景璘特地找了来,打量着我,脸上露出惊艳之色,“他们都在说有个美人,不知是谁。我方才远远看着,觉得像是你又不像是你。”
听着这话,我颇是得意,道:“你说的他们是谁?”
“除了那些贵胄子弟还有谁。”景璘仔细地盯着我的脸,“你从前怎不曾这般打扮?整日素面朝天,花也不爱戴,如今妆扮起来,我竟几乎认不出你。”
说罢,他压低声音:“你莫不是为了让太子喜欢你?”
我嗤之以鼻,在他眼里我就这点出息?
“你觉得,我不能让太子喜欢么?”我问道。
“他喜不喜欢又如何,父皇喜欢就是了。”景璘说着,神色诚挚,“阿黛,从前我虽觉得你生得不差,可太子毕竟是储君,你配他是半斤配八两,现在看来,却是便宜太子了。”
我习惯于他狗嘴吐不出象牙,道:“赔率多少了?”
“一赔十。”
我傲然昂着头:“你便等着发财好了。”
上场之前,我捧着花篮来到太液池边上,不出所料,又引得许多人纷纷张望而来。
目光扫过周围,好些人一边瞟着我一边说话,似乎如景璘说的那样,正猜测这到底是不是我。
风吹来,我将身体站直一些,让衣袂迎着风飘动。
正当我想着该如何表现得更像个仙女,忽而听后面有人道:“……听说齐王来了,你们看到他了么?”
我愣了愣。
那是几名扮作仙女随从的宫人,手里拿着花灯香炉等物,在后面交头接耳。
“齐王?他从皇陵回来了?”
“我也不知,听说是刚刚到的,来向圣上复命。”
“啊……那是不是他?和雍王坐在一起的!”
我忙跟着一道将目光望去。
亲王们坐着的地方,就在圣上的御座旁边。虽然隔着有些远,但雍王身形肥胖,很是好认。
他旁边的……
我看到那个身披裘衣的少年身影,心似乎停了一下。
正当我想再看清楚一些,引路的内侍催促:“娘子,上场了!”
我只得收回目光,暂且抛开杂念,往冰上而去。
耳边除了寒风的声音,还有一阵嘈杂之声。
也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在喝彩。
不过我并不理会。
我是个越到要紧之时,越会精神百倍之人。尤其是我知道有人竟敢一赔十买我摔倒,我要让他们把老脸都赔进去。
但斗志十足的当口,我却有些心不在焉。
捧着花篮朝圣上跟前而去的时候,我忍不住将目光瞥向雍王的身边。
那张脸愈发近了,已经能看清楚他的眉目。
目光掠过的一瞬,我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蓦地,心又漏跳了一下。
正在此时,脚下倏而不稳。冰面不平整,有个浅坑我没看到。
我晃了晃,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稳住了身体。
幸好这等细微的谬误无伤大雅,我如预期一般,稳稳地停在圣上玉阶之前。
福身垂眸之时,我瞥见了圣上脸上和蔼的神色,父亲满意的目光。
太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与陨国公家的二公子说着话。
我的心思却不在这些人身上。
我想看的,是十丈开外的那个人。我想知道,他脸上的神色是满意还是失望,或是像平日里看我习练那样,仿佛什么都能挑出毛病来。
莫名的,我现在觉得,听他说那些烦人的话似乎也有意思得很。
但我不能看那边。
我只能照家中教的那样,在众人各种各样的注视之下,仪态万方地向从容地向圣上下拜行礼,将手中的花篮献上。
第五十二章 旧事(二十四)
今年这献祥瑞,在我身上变成了毫无悬念之事。
当我从场边退下,无人见到我不是赞许。但我却没有心思去听许多恭维,除下冰鞋之后,便回到太液池边上。可当我再往雍王身边看去,齐王却不见了。
“你今日当真教人刮目相看。”景璘兴高采烈地来找我,“被你言中了,我刚赢了一千两。”
我说:“你看到齐王了么?”
景璘倏而变得不高兴:“为何问他?”
我说:“自是怕他扫了圣上的兴。我方才献祥瑞时看到他,心中便琢磨,圣上不是让他去皇陵了么,他怎突然回来了?”
景璘“哼”一声:“他在那边祭祀完了,便回来了。那边的事,原本怎么样也要半个月才做得完,不想他竟然如此麻利,八日做完,今天赶了回来。也不知这催命一般的是为了什么。”
我愣了愣,蓦地,心头好像被蚂蚁爬过,痒痒的。
“是啊,”我轻声道,“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显示他的能耐,让父皇对他刮目相看,给他什么好处?”景璘冷笑,“白日做梦。”
“圣上如何表示?”我问道,“将他打发回去了?”
“父皇无所表示,受了他拜见之后,就没理会过他。”景璘说罢,仿佛得胜一般,“想来他自己也觉得无趣,回去了。”
“如此。”我说。
“不说这晦气的,”景璘接着道,“这次我赢钱全是靠你,你打算如何庆祝?我微服出宫,与你去蜀望楼吃一顿如何?听说他们那边有渝中来的新厨子,地道得很,别处吃不到。”
我说:“得了一千两你就这么高兴,平日里你得的那些赏赐,随便哪一件也不止一千两。”
“那不一样。”景璘说,“那是父皇给的,不是我挣的。”
他神色得意:“世人总说我们这些人不过投胎投得好,若是出身寻常之家,莫说挣钱,只怕养活自己都难。如今看来,我却不是这样。我轻轻松松就能挣到别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你说我厉害么?”
我敷衍着附和,说他厉害。
他又跟我吹了一会牛,便找他那些狐朋狗友玩耍去了。
我四下里张望,心中琢磨着齐王到底去了何处。
不过我很快发现,这并不必特地打听。
因为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齐王。
也包括咸宁公主。
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她使了宫人来将我唤到跟前。
“阿黛,你可知,我父皇他们怎么说。”她拉过我的手,微笑道,“这些年来,最像仙女的便是你了。”
我心不在焉,但仍旧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那是圣上谬赞,臣女实不敢当。”我说。
咸宁公主压低声音:“太子定然也对你满意得很,方才我见他心情甚好。他还问我,那仙女是不是你。”
我干笑一声。
他心情甚好,应该是因为陨国公的二公子,而不是我。
“公主怎一人在此处?”我岔开话,问道,“先前我见薛娘子她们陪在公主身边,如今怎么不见了?”
公主轻笑,道:“还不是因为齐王。你一直专心冰戏,怕是不知,齐王刚才就在太液池边上。不过没多久,他又离开了,据说是要去宫中的东校场与人打马毬。阿婉她们是为了看齐王,借故走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