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我复又笑嘻嘻:“我虽是个女子,可与殿下相较,这京城里我知道的事认识的人,可比殿下多了去了。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帮着殿下的忙也说不定。”
“是么。”齐王道,“譬如?”
“譬如……”我想了想,唇角一弯,“殿下喜欢哪家闺秀,又不好与她见面,我可帮殿下牵线。”
齐王看着我,目光似定了定。
沉默片刻之后,他忽而道:“此言当真?”
轮到我愣了愣。
这话,不过是我一时兴起,故意试探而放出的陷阱。
没料到,竟是试探出了惊天大秘密。
他还真有意中人。
第四十六章 旧事(十八)
我即刻来了精神。
“自是当真。”我说,“殿下喜欢谁?”
齐王却淡淡道:“与你何干?”
说罢,他转回头去继续前行。
我不放弃,也继续跟在后面:“我说到做到,殿下不若考虑考虑。”
正当我想着再扯些什么鬼话来说服他,忽而听齐王道:“岸上的那些人,可是你府里来的?”
我望去,不由怔住。
只见是两名骑马而来的家人,在池边上下了马,正在朝我招手,似乎有什么急事。
——
家中确实出了一桩急事。
我的祖父卫儒,在洛阳摔伤了腿。
“就在娘子出门之后不久,那边送信的人就到了。”赶回家中,管家老祝道,“说卫公上月出门,不慎被石头绊倒,跌得重了些,伤了骨头。大公子闻讯之后,立即到官署去向国公禀报。国公也觉得此事不可拖延,便令大公子今日就启程到洛阳探望。这不,大公子亲自到太医署请跌打圣手去了,还要准备伤药,一道带往洛阳去。唉,都年二十七了,这般时节,也须得太医署的人肯去才好……”
见老祝絮絮叨叨不止,我忙打断问道:“从京城到洛阳外祖父家,脚程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兄长过年怎么办?”
“便是这道理。”老祝叹口气,“在下就说国公着实太着急了些,远水救不得近火,洛阳也是京畿之地,难道还会连个治腿伤的好郎中也没有?大公子现在过去,便要在路上守岁过年,着实不像个样。可国公只传话回来说,为周全之计,此事不能拖。”
我了然。
卫家和上官家也是世交,母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依旧融洽。逢年过节,父亲便要往外祖父家送礼,我和兄长也会每年到那边去探望一两回。
正说话间,兄长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见到我就说:“我须得马上去洛阳看看外祖父。你留在家中,若有什么事,便让人快马送信给我,知道么?”
我想了想,道:“外祖父这腿伤只怕不轻,既如此,我也该过去一趟。”
“不必你去。”兄长道,“去洛阳,光路程就要好些日子,且这天气说不上哪天又要下雪。带上你又要多了车马行李,反倒不便。你在家过年,好好陪着父亲,知道么?”
我撇撇嘴角,道:“父亲哪里用得着我来赔,他有几位如夫人和弟妹……”
兄长的目光似刀一样剜过来,我随即闭嘴。
“你再看不惯后院那几位,也不许与她们口角。”他沉下脸道,“大过年的,莫说父亲要不高兴,别人看了也要笑话。”
我轻哼一声,不说话。
兄长轻轻抚了抚我的肩头,道:“听话。你也是大人了,要懂得像大人一般处置事务。”
我随即反驳:“我才不是大人,我才十五。”
“十五就不是大人了?”兄长笑了笑,“你看看明玉,你明明比她年长些,可她已经能像半个主母一般处置家务,你却还只是每日只想着玩。”
我仍不想让他走,扯着他的袖子,闷闷地不说话。
老祝见状,也在一旁劝道:“娘子,国公也交代了,临近过年,娘子就在家中好好待着便是,那边自有大公子去处置。国公方才还派人来叮嘱,说娘子这些日子务必好好把冰戏练一练,到了初九,可要娘子去向圣上献祥瑞的。”
我愣了愣:“祥瑞?”
“正是。”兄长苦笑,“这个缺,是父亲为你要来的。你看,你若去了洛阳,就定然赶不上冰戏会了,岂非成了欺君?”
我的脸黑下来。
那冰戏会上,确有一环叫献祥瑞。简而言之,便是要在皇亲国戚的女子之中,挑选一位面容姣好的,照画上的仙女一般打扮。到时候,她像真的仙女一般,捧着用牡丹寿桃松柏枝之类的花篮献到皇帝的面前。
像个花痴。
没有谁会真的以为那献祥瑞的就是仙女,从小到大,我每年最期待的,就是看仙女会不会在冰面上摔个大跟头。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我要当仙女了,当真心情复杂。
也就我父亲这样急于挽回圣上的心的人,才会努力将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争取到我这里。
兄长知道我的心思,见我皱起眉,忙道:“这些事都定下了,你再不愿也无法。你我兄妹二人各有重任,我不辞劳苦,你也不可懈怠。我回来之时,只想听人夸你,知道么?”
说罢,他对我笑了笑,自去安排出行之事。
我无可奈何,只得帮他收拾行囊。
用过午膳之后,兄长就带着三四辆马车,往洛阳而去。
站在大门前,我目送着他的身影在街道上消失,心中很有些惆怅。
虽然兄长管束我的时候着实讨厌,可在这个家里,他仍是我最喜欢的人。
而接下来这一个月,他都不在家……
我望着萧索的街道,忽然想到了齐王。
方才忘了问兄长,齐王今天又到灞池去,究竟是不是他的安排。现在,追悔莫及,暂时无从对证了。
兄长希望我能在冰戏会上好好表现,可我还滑得并不好。
今日与齐王分别时太过匆忙,我不曾问他明日还会不会去。
望着天空,我想起我提议让他教我时,他那毫无兴趣的神色。
还有他那个不知道是谁的意中人……
应该不会去了吧。
我讪讪地想。
————
兄长不在,父亲在官署中忙得抽不开身。
我不像明玉那样喜欢当家做主,便借着要练冰技的由头,将家中的事都交给了老祝,自己早早地离开了家门。
大约是因为天还早,灞池上的人不多。
我换上冰鞋,自己上了冰面。
这两日都没有下雪,冰面上,昨日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几道长线并行纠缠。
我知道,一半是我的,一半是齐王的。
脑海里想起他昨日说的话,要想不摔倒,就要先学会摔倒。
他教的摔倒,是怎么样的?
我看着冰面,缓缓滑到一处平整的地方,而后,咬了咬嘴唇。
下定决心之后,我将身体往旁边一歪。
这个摔倒的姿势,倒是不蠢,只是有些可怜。
活像一个在大街上落寞流涕的弃妇。
而后,我发现我漏算了一件事。
昨日倒下的时候,有齐王做肉垫,不疼。
但今日,我别处虽也没摔疼,手却结结实实擦在了冰面上。
张开手掌看,倒是没流血,只是红彤彤的,下次再跌倒可就未必无事了。
正当我想着马车里有没有裹手的东西之时,忽然,我听到一阵窸窣的声音。
心里一惊,我转头。
寒风拂面,一人在我面前停住,高高的个子,在湛蓝的天空下背着光。
“怎一直坐着?”齐王说,“如何站起来又忘了么?”
第四十七章 旧事(十九)
说实话,看到齐王的时候,我很是意外,但倏而觉得天地都亮堂了。
我忙站起来,顾不得拍干净衣服上的冰屑,只望着他,露出笑意。
“殿下来教我冰技么?”我说。
齐王看也不看我,只望了望远处,道:“伯俊去了洛阳,是么?”
昨日家人来报信时,齐王是在边上的。
我说:“正是。”
“伯俊上次与孤说过,你须得在冰戏会之前练得像样一些。”他说,“既然他不在,孤自当帮忙。”
原来如此,到底还是兄长的面子。
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在意缘由。只要不在冰戏会上扮仙女然后摔成狗,就算他是为了迎娶兄长而教我我也乐意之至。
看着齐王,我的笑容愈加灿烂。
“如此,”我说,“有劳殿下。”
说罢,我就要往前滑,才迈步,却被齐王叫住。
他从袖子里掏了掏,将一样东西递给我。
“这个戴上。”他说。
我看去,不由怔住。
那是一双护手。厚厚的锦料制成,却似乎有些年头了,上面的经纬已经起了球。
“在冰上摔倒,最易受伤的就是手掌。”他说,“今日出门时,孤想起你不善冰技,必是不曾预备过。此物的尺寸,当是适合你。”
我谢了一声,接过来,套在手上。
果然颇为合适。
“这是殿下的?”我好奇地问道。
他“嗯”一声,却紧接着催促:“孤今日无多少闲暇,你要学,便快练起来。”
我忙答应一声,往冰上滑去。
昨日,我是使着小性子,玩玩闹闹过去的。
今日,大约是兄长离开了的关系,我知道除了齐王,没有谁能帮我。于是我收敛了脾气,认真学起来。
不得不说,齐王教习之时,颇为一丝不苟。
哪怕只是在冰上滑起来这样简单的事,他也总能搬出些道理,说我哪里做得不对,让我当场改正。
这着实无聊得紧。但他似乎完全不觉得枯燥,只在旁边盯着我一遍一遍习练,直到过关为止。
我又想起了明玉她们。
她们曾肖想着,如果能让齐王教她们打马球就好了。她们会故意笨手笨脚的,让他亲自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手把手、身贴身地教导自己。且希望他务必严厉,最好连怎么走路都指导一遍,切不可有漏网之鱼。
说着这个的时候,她们一脸陶醉。说要是能被齐王惦记上,哪怕只有那么一日也甘之如饴,这辈子活够本了。
被他惦记,哪里来的甘之如饴……
我在冰上,在齐王的指点下,双脚蹬着冰鞋没完没了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葫芦之时,心里这么想。
太阳渐渐升上半空,天气不那么冷。
我也早已经热出了汗,将皮裘披风脱了,放在一块露出冰面的大池上。
大约是见我喘起了气,齐王道:“累了么?”
我点点头。
他望向远处,指了指池边的点兵台。
“你可滑过去么?”他问。
那距离,少说也有两三里。
我张张口,正要拒绝,只听他说:“罢了,你若途中摔倒,便连回来的气力也没了。”
嘴边的话即刻咽了回去。
这不就是在说我练了这么许久,仍毫无长进?
我昂着头:“谁说我会摔倒?”
说罢,我迈开步子,就往点兵台滑去。
说实话,我确实累,不过大约是因为先前练了一阵子,那些动作虽是枯燥,却似乎果真有些用处。我滑着直线,只觉脚下稳当了许多,身体也变得轻盈。
当然,我不敢托大。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摔倒,那便真的要被齐王小看了。
故而我滑得并不快,只力求稳当。
后面有冰刀滑过冰面的声音。我回头,齐王不紧不慢跟着。
想看我会不会出丑么?
我自不会让他得逞,转回头去,专心致志。
待得安然到了点兵台下,我随即停住,得意地转过头,对齐王道:“如何?”
齐王不置可否,朝点兵台上唤了一声:“吕均。”
我诧异不已,也跟着抬头,却见吕均在上方伸出头来。
“殿下,上官娘子。”他笑道,“茶和点心都备好了,请二位上来吧。”
我睁大了眼睛,又看向齐王。
“殿下备了茶点?”我说。
“不可么?”齐王在旁白的石头上坐下,一边脱下冰鞋,一边说,“孤饿了。”
我看着他,怔忡片刻,连忙也找个地方坐下来,拉开冰鞋上的绦绳。
早晨出来时,我不过吃了一碗粳米粥。滑冰是十分耗费体力的事,又兼天冷,那点粥水早已经不知去向。故而方才听到吕均说茶点二字的时候,我感觉到肚子适时地瘪了一下。
待得我跟着齐王上了点兵台,只见这里已经摆好了案席。案上摆着食盒,旁边则有一只红泥小炉,一把茶壶正在上面冒着热气。
我没想到,齐王竟有这等准备。
在我看来,兄长那样做事总要顾全这个顾全那个的人,才会想到出来也要讲一讲风雅和舒适,带上点心及茶具。
而齐王,就算一向不受宠,也到底是按亲王的定例养大的。又从小不用受许多宫中规矩束缚,难免会有不羁的性情。
这样的人,我想不出他会做什么讲究的事。
当然,我并不会狂妄到以为这是他特地为我准备的。
毕竟那日兄长也曾邀他到点兵台饮茶吃点心,故而这一次,怎么看也是他的回请。
不过既然是沾兄长的光,我自然不客气。
除了吕均之外,还有两名侍从。
待得我和齐王各自坐下,他们捧了水盆来,让我们净手。
我摘下护手,将手放到盆里。
水是温的,一切准备得可谓周全。
齐王带来的茶点很是丰盛,我吃了一口,就知道出自哪里。
“是新丰楼的?”我问道。
旁边的吕均笑道:“娘子果然见多识广。这新丰楼的点心,向来是殿下最爱,每次到京城去都要光顾。”
我不由讶然。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齐王只待在同春园里,对京城不甚了解。
“新丰楼在西市,殿下常去么?”我问道。
第四十八章 旧事(二十)
齐王看一眼吕均。
吕均讪讪地笑,随即招呼两名侍从退下。
“不算常去。”齐王道,“只是孤每次进城都走西门,那里离西门最近,便于用膳。”
我了然,又道:“如此说来,殿下也会离开同春园,到京城里走一走?”
齐王奇怪地看我一眼。
“孤并非囚徒,为何不能离开同春园到京城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