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笑了笑:“知道。”
第六十八章 旧事(四十)
第二日一早,咸宁公主那边派人来说,她偶感风寒,今日不上学。
她上不上学,与我无干,我只想见子烨。我得了消息后,决定晚一点还是要到宫学里去。
不过,兄长也在家。
他听说我十五之后就没缺过一天的课,甚为惊讶,亲自到我院子里来,要考察我的功课。
正当我硬着头皮站在兄长面前背书,侍婢突然来禀报,说明玉来了。
我讶然,看向兄长。
兄长一如从前一般神色平和,道:“哦?快请进来。”
明玉经常过府来玩,与兄长也并不陌生。她来这里,兄长一向不多回避。
他仍拿着书,让我继续背诵。
没多久,明玉出现在门外。
她的面容有些疲惫,显然这两日跟家里闹得很是不快。不过见到兄长也在的时候,那张脸似恢复了些光采。
见礼之后,兄长如从前一般和蔼,对明玉温声道:“今日阿黛闲在家,你来正好。”
明玉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眼睛却看着他,似很是踌躇。
兄长放下手中的书,起身道:“你二人说话,我不打扰,先行告退。”
说罢,他就要离开。
明玉却道:“大公子留步。我有些话,想和大公子说。”
兄长愣住,我也愣住。
他看我一眼,那目光闪过些犹疑,但很快镇定下来。
“哦?”他的声音依旧从容,道,“娘子想说什么?”
明玉轻轻咬唇,却将目光看着我。
我又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在我这书房里,多余的人就是我。
“我饿了。”我随即对兄长道,“我去庖厨看看我的蜜糕做好不曾。”
说罢,我忙走出门去。
兄长和明玉在我的书房里待得并不久。
我站在廊下,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明玉对兄长一向与别人不一样,这我是知道的。只有在兄长面前,她会极力装出贤良淑德的样子。在兄长眼里,她绝对不是景璘说的那样性情冷漠高傲毫无情趣的书呆子,而是仕女楷模,时常叮嘱我多跟明玉学着点。
我有时候想,要是谁能让明玉心甘情愿放弃那独身一辈子养面首的念头,大概便是兄长莫属了。
可惜,她如今跟景璘定了亲。
而我也知道,兄长之所以一直没有定亲,是因为父亲想让他尚公主。
约摸一刻时辰,兄长就走了出来,似乎有心事,面沉如水。
我等他出去,忙从墙后出来,快步走到书房里。
明玉坐在绣墩上,怔怔的,眼圈发红。
发现我进来,她回神,抬起眼来。
“我和你那发小的事,你都知道了么?”她开口道,声音低低的,有些涩。
我自然知道她是来提这个的。
“知道。”我说罢,忙问道,“明玉,你家里如何说?”
“能如何说。”明玉淡淡道,“圣上那边都定了,我难道要为了这个自杀明志?”
我沉默片刻,道:“方才,我兄长说了什么?”
“他说七皇子其实人不错,会好好待我。”明玉的声音平静,可我听着却像快要哭了出来。
我张张口,还想再说话,明玉已经站起身来。
她深吸口气,看向我。
“阿黛,”她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对么?”
我想了想,嗫嚅道:“我也不知道。”
“你很快会知道的。”她目光深深,“你和太子,也快了。”
说罢,她不再多言,往门外而去。
——
第二日,我在宫学里,和子烨说起此事。
“明玉一向不喜欢阿璘。”我叹口气,道,“可世事怎如此弄人,偏偏让她嫁给他?”
子烨想了想,忽而道:“你说的那个想养面首的朋友,就是萧明玉么?”
我一愣。
“我可不曾这么说。”我连忙道。
子烨看着我。
他最近很喜欢这样,那目光逼视之下,我很少能够坚持把假话说下去。
“你为何觉得那是明玉?”我挪开视线,换个说法。
“能得你看得上眼的朋友,不是明玉就是七皇子。”子烨道,“且在你口中,她一向特立独行。不是她又能是谁。”
我无言以对。
确实,傻子都能猜得出来。
“七皇子呢?”子烨道,“他乐意么?”
“自然不乐意。”我说,“他一向看不上明玉。”
“可纵然如此,他们仍会接受这安排。”子烨道。
我“嗯”一声,看着他:“换你的话,你会么?”
子烨道:“我从不信命。”
这话,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有答。
我说:“若果真只有这一条路呢?”
“若这条路我不想走,我仍会另辟蹊径。”子烨满不在乎,“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什么难。”
我觉得他有时就像个孩童,什么都满不在乎。但我觉得,自己兴许喜欢的就是他这个样子。他身上的一切东西都那样不同凡响,就像沉沉的雾气之中,陡然穿透而来的一束光。
——
如明玉所言,我和太子的婚事,很快有了眉目。
有朝中大臣向先帝进言,说太子已经快要成年,应该议婚了,该早日择选太子妃。
先帝在朝堂上淡淡揭过,没说要做,也没说不做。
过没多久,一个消息震惊了所有人。
先帝发布诏令,痛陈太子十大恶行,将太子废为庶人。
首先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父亲。
先帝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竟一个招呼也没有跟他打,一点风声也没有向他透露。得到消息之后,他连夜找来萧纯等朝中密友,商议此事。
当然,不管父亲从前是看不透还是不愿相信,此时也已经如梦初醒。第二日,他在朝堂上与一众大臣拥护圣意,高呼圣明。
而我知道,我和子烨的希望,正是当下。
兄长当初说过,先帝想将我嫁给子烨,这事本身就说明了先帝对父亲的防备,有意压一压他的势头。而现在太子这事,则更是明显。
先帝一句话也没有跟父亲商量过,若真视为心腹,是不会这样的。
任何聪明人,都知道激流勇退的道理。顺着先帝的意,将我嫁给子烨,是父亲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需要一个台阶。
而子烨若能亲自登门提亲,就是给了他这么一个台阶。
第六十九章 旧事(四十一)
第二日,我一早来到宫学,急切地盼着跟子烨见面。
不过我们只能在散学后见面,在这之前,有整个白日要捱过去。
太子被废的事,这些日子,到处都有人在议论,宫学里也是一样。
不过,跟别人相比,我则多了几分微妙。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要做太子妃的。
从前,因为这个,我其实很有几分得势。无论去到哪里遇到何人,哪怕是公主郡主这些金枝玉叶,她们也会对我客气几分。
而现在,我开始感受到,从前我以为的人缘好,真的不过是沾了太子的光。
从前那些见到我就会过来打招呼的郡主和县主,如今见到我,都已然变得不大像从前那样心情愉悦。她们不会再走过来跟我说话,有几位能保持个颔首之礼,更多的则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我不过是个寻常来服侍的人,她们从来不需要与我说话。
咸宁公主倒是仍然会与我说话,但也少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什么话都跟我说。
对于这些,我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从小,我就见识过了宫中的世态炎凉。哪怕贵为金枝玉叶,也人人都藏着几副面具。
也正是因此,唯一没有面具的子烨,才显得尤为珍贵。
好不容易挨到散学,我迫不及待地到了小楼里。
子烨也很快来了。
“你说的时机,便是现在?”不等我开口,他问道。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就算先前不明白,情势变化之后,也能马上回过神来。
“正是。”我说,“子烨,我父亲先前一直想让我嫁太子,唯一能打消他这念头的,就是废太子。如今太子果真被废了,他便不会纠缠于此,却会为我的婚事烦恼。你此时上门提亲,只会了却他的烦恼。”
子烨颔首,若有所思。
“你何时去找我父亲?”我忙问道。
他毫不犹豫道:“明日。”
我高兴地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他也笑起来,顺势抱着我,将我抱到窗台上,坐在上面。
那窗台有些高,我坐在上面,能与他平视。
他的双眸映着窗户透来的天光,明亮而清澈。
“你可想好了如何与我父亲说此事?”我忍不住问道。“我父亲虽看着严肃,可若能将道理说通,他是好说话的。不过你须记得,他不喜欢人说废话,你切莫为了礼数,啰啰嗦嗦说一堆不相干的话;但他也颇要面子,你切莫在他面前锋芒太露,伤他脸面。”
子烨想了想,道:“如此说来,他很难说话?”
“倒也不是。”我讪讪,道,“你说话时,只要让他觉得这是为了他好,这事就能成。”
子烨“哦”一声。
我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我。
“你果真想好怎么说了?”
“想好了。”他说。
“你先在我面前说一遍。”
子烨翻个白眼。
“不说。”
“为何?”
“你又不是你父亲,我说不出来。”他说。
我并不放过他,道:“怎就说不出来?我难道比我父亲还可怕?”
“那是自然。”他说,“你父亲是朝臣,说话到底还要讲些道理。你从不讲道理。”
我又好气又好笑,作势要打他。
他也笑,捉住我的手。
“你要说也可以。”他说,“不过你也要跟我说。”
我讶然:“我要说什么?”
“若你父亲问你的意思,愿不愿嫁给我,你怎么说?”
我眨眨眼。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亲才不会问我愿不愿。”
子烨也不放过我:“若是他问了呢?”
我傲娇地撇撇嘴角,将视线瞟开。
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不让我转头:“房梁有什么好看,答话。”
“是我先问你的。”我说,“你先说我再说。”
“这与先后无关。提亲的是我,我怎知我提了之后你会不会答应?先前说互相了解再做抉择,如今你我已经相处了些日子,你还未告诉我你决定如何。”
这话倒是理直气壮。
我觉得这人当真是固执得可以,我都让他去向我父亲提亲了,难道还有不愿意之说么?
我张张口,想把这话说出来,可看到那炯炯的双眸,我的脸颊和耳朵臊得热辣辣的。
“笑什么。”子烨有些不满,道,“你正经些。”
我这才发现我又在傻笑,随即收敛起来。
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决定顽固到底。能让我上官黛服软的人不多,对于他,我已经很是让步了。
“你先说我再说。”我坚持道,声音却越来越小。
因为我发现,他又靠近了些,两只手放在我身侧的窗台上。
窗子关得很严,没有一丝寒风的打扰。
两人的气息正正相触,互相交融。
“不说么?”他低低道。
我张张口,还未回答。
他的手已经将我的脸颊捧着,贴了上来。
这一次,并不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多少带着些试探和小心。
他吮吸我的嘴唇,很是用力,似渴求着什么,微微发疼。
我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紧紧攥着他胸口的衣料,觉得自己在那绝对的气力面前就像待宰羔羊。
但奇怪的,这感觉,我一点也不讨厌。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我。二人都气喘吁吁。
外头的天光似乎又暗了些,窗户的厚绢上,透着晚霞的光。红红的,炽烈而温柔。
就像他此时的脸。
“还不说么?”他继续问道,声音沙哑。
我仍未回答,仍攥着他的衣服。
嘭嘭的心跳声中,我听到自己不知羞耻地小声道:“再来一次……”
他的目光定了定,唇边的微笑迷离,而后,再度吻了过来。
——
这一日,我们在学宫里逗留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
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一向不大亲自过问我行动的父亲,竟是亲自坐在了我的屋子里等我。
“听说你每日都是天色擦黑才回来。”他面沉如水,“为了什么事?”
虽然吃惊,但我也早已经有了准备。
“宫学中的杂事,都是我们这些伴读做的。”我撒谎不脸红,道,“我今日收拾了宫学里的藏书楼才回来。”
父亲颔首,倒是没有在这事上追问什么,却看着我,道:“宫学里的人,可有敢为难你的?”
我一怔。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我忙道:“父亲放心,从来无人在宫学里为难我。”
“那便好。”父亲沉吟片刻,忽而道,“阿黛,明日,你到洛阳去一趟。”
第七十章 旧事(四十二)
“洛阳?”我吃一惊,“为何?”
“你外祖父甚是想念你。”他说,“先前他见到你兄长时,总问起你。如今天气暖和些了,你也该去看看他。”
我望着父亲,犹疑片刻,道:“父亲让我去洛阳,果真只是为了探望外祖父?”
父亲看着我,脸上有些疲惫之色。
“不尽然。”他说,“太子的事你也知道了。近来朝中有些不太平,你去洛阳,可避一避风头。”
我说:“父亲和兄长也去洛阳么?”
“不去,京中还有许多事物,我和你兄长走不开。”
“那我也不去。”我说,“父亲,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罢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说什么便由他们说去,能奈我何?太子被废了就被废了,我与他又不曾定下婚约,又与我何干?我此时去洛阳,反而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惹人说三道四。人正不怕影子歪,父亲和兄长在何处,我就在何处,我不必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