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慕之宾——海青拿天鹅【完结】
时间:2024-03-20 14:41:32

  接着,灾厄落在了我们家头上,一切过往荣华,皆灰飞烟灭。
  直到真正品尝过人生的苦楚,活着的不易,我才明白,自己那所谓的伤心欲绝,问兄长我是不是要死了的话,是多么的矫情。
  人真的到了绝境之时,只会想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我做洗衣婢的时候,到玉清观戴罪出家的时候,十分神奇的,再也没有梦见过齐王。
  那段过往,仿佛真的似过眼云烟一般,从此消散不见。
  直到诸皇子作乱,我和景璘的母亲龚昭仪逃入深山,然后,听到了齐王攻入京城,登基称帝的消息。
  他发布诏令,安抚天下,收拢流落的宫眷宗室以及工人太监。
  经过再三权衡,龚昭仪决定回宫。
  而我,只一门心思要为上官家犯案,至少要先救出兄长。而唯一可行的道路,也在宫里。所以,我也和龚昭仪一道回宫。
  当然,我也有龚昭仪不知道的心思。
  齐王现在已经成了皇帝。
  从前,他骗了我,而我父亲杀了杜行楷。所以,我并不奢求他能为上官家翻案或将我兄长救出来。
  但有一件事,他能办到。
  新朝廷正在清算作乱的余孽,陷害我家的那些人,我手上有他们作恶的罪证。这些人也曾是他的敌人,也是我家翻案的绊脚石。
  如今,我借他的刀报仇,应该不难。
第七十五章 仇雠(上)
  毕竟动乱刚刚结束,这回宫之事关于众人性命,无论如何都要慎之又慎。
  思虑之下,龚昭仪决定派一名熟知宫中事务的老太监回京看看情形,觉得一切无碍,再带着众人回去。
  老太监对龚昭仪颇为忠心,一口应承下来,带上几日的干粮就出发了。
  这几日之中,我们可谓是心情惴惴,坐卧不安。
  京城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动乱的日子里,大路上时常有流寇杀人越货,老太监能否平安进京再回来,也是未知。
  最大的风险,还是来自于宫中。
  虽然从新帝的诏书上看,他愿意善待先帝和先帝的内眷,但说一套做一套的事,在这年头并不稀罕。先帝既然还活着,那么景璘说不定也活着。先帝的诸皇子在作乱之后,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唯一名正言顺的子嗣就剩下景璘了。龚昭仪身为景璘的生母,回宫之后究竟是不是羊入虎口,这谁也说不准。
  不过我发现,对于新帝,龚昭仪身边的这些太监宫人们显然并不愿意将他往坏处想。
  “新帝当年还是齐王之时,为了他的老师,就算忤逆圣上也在所不惜。”一位老宫人道,“可见其生性仁义,亦爱惜声名,断不会做出这等言而无信之事。”
  “就是。”旁人附和道,“圣上虽不喜欢他,但论私德,齐王无可指摘。他性情虽清冷,我却不曾听说他苛待过一个服侍的人。天潢贵胄们我等见得多了,能做到如此的是凤毛麟角,这难道还不算完人?”
  他们叽叽喳喳议论一番,有人看向我,道:“娘子以为呢?”
  我坐在一旁,给一件破了洞的衣裳打上补丁。
  “不知道。”我淡淡道。
  这话其实有几分假。
  虽然我确实并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但以我对齐王的了解,他确实不会做什么对龚昭仪不利的事。
  因为这对他没有好处。
  他新登基,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的时候,尤其要稳住先帝留下的一干旧臣。龚昭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嫔,对他并无实质威胁,他如果将她好好供起来,那是会受到仁善的赞誉的;相反,如果龚昭仪被伤了一根头发,传就让他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造成动荡。
  所以,傻子才会动手。
  而我过去的心碎经历证明,他一点也不傻。
  果然,在众人忐忑不安地等待了数日之后,一队车马和禁军打扮的军士,突然来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
  领头的,正是龚昭仪派出去的老太监。
  他穿着一身新衣,神色激动地向龚昭仪跪地磕头,说宫中已经准备停当,这些车马卫士,就是新帝派来迎她回宫的。
  所有人都激动不已,诚惶诚恐,泪流满面。
  除了我。
  新帝对龚昭仪确实很是不错。
  她的宫室已经毁坏,新帝就将仍然完好的昭阳宫拨给了龚昭仪。
  昭阳宫,从前是皇后的居所。此举,足以见得龚昭仪当下的地位之尊。
  当然,龚昭仪也是个经历过的,再三谦让之后,住到了昭阳宫附近的丽阳宫。
  而我,仍旧回到了玉清观里。
  从前那位老住持娘子,在乱军来到之前投井而亡。我回到玉清观里的时候,她的尸骨已经被收敛,在后院的一处梅花树下,造坟立碑。
  我向宫人打听,这坟是谁造的。她们说不清楚,应当是先前到宫里来清理废墟的人,顺手将她收葬的。我颔首,在坟前给她焚香烧纸,磕头行了大礼,而后,独自收拾屋舍,在观中住了下来。
  新帝的建章宫,是前朝的前朝留下的。当年,这是皇帝理政之所,天下的中心。后来历代变迁,到了本朝,整个宫城都已经挪了地方。可那建章宫颇有几分神奇,经历数次毁坏,或是重修或是改作他用,一直屹立不倒。于是,本朝在建章宫的旧址上将其重修,作为皇帝在京城中的一处离宫保存下来。
  在这次乱事之中,建章宫的八字依旧坚挺,甚至曾被叛党占据为攻打宫城的大营。后来叛党被收拾干净,它也依旧完好,据京中百姓说,叛党说不定是被它克死的。
  这么个地方,任谁都要敬而远之,以免自己也被它克了。
  但新帝偏偏不在乎这些,就将建章宫当作了驻跸之所,住了进去。
  我求见的事,很快得到了准许。
  时隔四年,上次最后见他的时候,他十七,我十五。
  现在,他二十一,我十九。
  弹指一挥间,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几辈子。
  踏上建章宫的玉阶的时候,许多事,我以为我早已经忘掉,此时却在心底浮了起来。
  就在那齐王府里,我哭着将他骂了一顿。他听着我发泄,不发一语。
  可在我愤怒地离开之前,他忽而对我说:“我会回来,你信么?”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后来我才明白,此人心思之深。
  那时,先帝还没有下令让他离京就国。但在这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现在再想起来,我只觉讽刺。
  他确实回来了,说到做到。
  就像当年他突然在世人面前现身时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见我的地方,并不是建章宫的正殿上。而是在正殿和后面宫室相连的复道上。
  这复道,是建章宫最有名的地方,如长虹飞跨,站在上面视野开阔,能将建章宫高墙之外二十里内的景色一览无遗。
  新帝身边没有随从。
  他的身量似乎又比从前更张开了些,站在那里,遗世独立。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过去的记忆,并无美好,只有破碎。不过我也不再是那终日只想着自己那片小天地的我,再见到他时,已然心如止水。
  我上前行叩拜之礼,道:“玉清观玄真,拜见陛下。陛下万年,无量寿福。”
  话音落下,没有人答话。
  我似乎能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
  “平身。”过了一会,我听到他答道。
  那声音很是平缓,比记忆中更低沉些。
  不过,一样的清冷。
第七十六章 仇雠(下)
  我谢了恩,站起身来,并不看他,只垂眸恭立。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他似乎也没有看我,转过头去,继续凭栏望着城中景致。
  “你呈来的信,朕看过了。”他说,“你来求见,就是为了董裕等人,是么?”
  正好,我也不想废话。
  “正是。”我说,“陛下明鉴。贫道上书所言句句是实。董裕等人投靠乱党,助纣为虐,残杀忠良,祸乱朝野,乃证据确凿。”
  每一个字,我都说得很是清楚。因为当下大理寺和执金吾那边每日忙碌着抓的人,无不跟着几个罪名有关。
  他颔首,道:“证据何在?”
  我随即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上。
  他接过,翻了翻。
  修长的手指滑过书页,哗哗作响。
  他翻了几页看了看,道:“这册中皆不过记述,要治罪,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我说:“人证物证都有,只要大理寺立案,贫道可一一引路,将册中所述罪证一样不落找寻出来。”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
  他似转过头来,正盯着我。
  “故而你除了将这册子交给朕之外,还藏了一手?”
  我毫无慌乱,平静答道:“贫道来此,不过一人罢了。人证物证全拉出来,只怕十车也不够,贫道孱弱之躯,实做不得许多事,唯有先将这册子先呈与陛下,陛下明鉴。”
  他没有动,似乎仍在盯着我。
  “知道了。”少顷,他淡淡道,“可还有别的事?”
  “并无旁事。”我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
  “这几年,你还好么?”他问道。
  我有些诧异。
  说实在的,无论怎样的心如止水,听到他亲口问出这几个字,我仍然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
  当然,我希望他是真的对我还有些同情,好爽快地把眼下的事办了。
  “多谢陛下关心。”我答道,“这些年,贫道过的很好。”
  “你希望朕为上官家平反,让伯俊回来,是么?”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我不由地抬眼。
  他看着我,深邃的双眸,似乎能看穿一切。
  这是今日见面以来,我第一次睁眼看那张脸。它俊美依旧,比四年前又长开了些,多了几分棱角,目光则愈加锐利,让人几乎不敢逼视。
  我的指甲掐了掐掌心。
  我知道,自己理直气壮,不必在他面前发虚。
  “上官家落罪,皆因董裕等人借故罗织罪名陷害,贫道兄长更是无辜受难,流放千里。”我说,“可纵然如此,贫道并非为上官家一家讨回公道。这册中所述之事,远不止上官家一家的遭遇。董裕等人作恶多端,祸害之人,罄竹难书。贫道费尽心思,收罗证据,乃是为所有无辜之人讨回公道。贫道听闻陛下正清算乱党,重振朝纲。董裕等人受万民痛恨,欲除之而后快,愿陛下明察秋毫,还天下公正!”
  这话,我说得足够振振有词,振聋发聩。
  他甚至可以照抄,在朝廷上向大臣们复述一遍,连同册子甩出去。我相信,不会有人能反驳一个字。
  “北戎那边递了话来,要将上皇放归。”只听他忽然道,“与上皇一道回来的,还有七皇子。”
  这消息,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又惊又喜。
  我所高兴的,不仅仅是先帝要回朝,还因为景璘还活着。
  可堪堪触到那目光,我随即回神,将还没有来得及展现的喜色收敛回去,继续垂下眼眸。
  他登基的时候,为显得名正言顺,奉北戎那边的先帝为上皇。不过北戎显然不打算让他过得安乐,回应迅速,这就要将先帝和景璘放回来。
  当下,正是他要稳住局势的时候,就算他已经将先帝尊为太上皇,先帝自己认不认都还是两说。
  以我对先帝的了解,他是万万不会愿意的。朝中那些先帝留下的旧臣,也不会愿意。
  如此一来,争斗在所难免。
  北戎打的好算盘。
  我并不知道他对我说这话的居心,于是挑着不出错的话敷衍道:“天佑万民,无量寿福。”
  他像没听到一样,继续道:“故而朕很快就会到洛阳去,你这册子,可交与上皇。”
  我不由诧异,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要去洛阳?”
  “这皇位,朕会交还给上皇。”他说,“上皇回来之后,仍是京中之主,是否为上官家平反,自当由他来办。”
  我愣了愣,仍看着他。
  “陛下……”这两个字刚出口,被身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一名内侍走过来,恭敬地行了个礼。
  “陛下,”他说,“董裕等人到了。”
  他颔首,道:“吩咐备宴,朕与众卿共膳。”
  内侍应下,告退而去。
  而后,他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一动不动。浑身的血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就像当年,他告诉我,他骗了我。
  “你这册中所列出的魁首,朕入京之时,皆倒戈相助。若无他们,朕不会在一夜之间将京城攻下,亦使得数十万将士百姓免于伤亡。”他说,“但你要对付的这些人,于朕还有用处。即便上皇回来,他们也不会轻易被发落。”
  一口气,似要冲出来,又狠狠地压了回去。
  我的脸辣辣地发热,好像挨了一记耳光。
  上官黛。一个声音在心底道,你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梦?
  我张了张口,只觉心跳飞快,身上却冷得如坠冰窟。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所谓。
  “陛下当年与我在一起,定是十分委屈,是么?”我的声音轻得发抖:“我和上官家如今已是被人踩在脚底,再无翻身之望,陛下满意了么?”
  他面色变了变,眼睛看着我,似愈加复杂。
  “从前之事早已过去,与此无关。”他说,“朕不曾恨过你,也不曾恨过上官家的任何人,包括你父亲。”
  我望着他,露出一抹惨笑。
  “可我恨你。”我咬着牙道。
  说罢,我转身而去。
  我想让自己镇定,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如他所言,从前的事已经过去。就算我家因为杜行楷的事亏欠了他,如今我家家破人亡,也算还了报应了。
  而现在,他和我的敌人站在了一处,那么,他就是我的敌人。
  心口被压着什么,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我只能快步走开,落荒而逃,不让任何人看到。
  以维持我那几乎荡然无存的脸面。
第七十七章 现世(上)
  一切过往,仿佛就是大梦一场。
  低低的雷声轰鸣,掩盖了我的呜咽。
  一场春雨迫不及待地要落下来,打在屋顶上。
  喧闹的声音,将一切的回忆打断。
  我醒来的时候,枕巾是湿的,几乎以为窗没有关严实,雨水浇在了我的床上。
  兰音儿睡在外间,能看出来睡得很是香甜,正喃喃说着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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