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素看着走在前面,马尾摇晃,身姿昂扬的聂萦,再次下定决心:大师姐做她想做的事,其余见不得光的部分,由自己来就可以了。
聂萦浑然不觉谢玄素的心思,一路穿街越巷,走到小坊市去看摆摊的药材,一路走过来,总没有称心的,她目光逡巡扫过,看到一个摊子虽然在角落里,药材却摆得整整齐齐,根须完整,似有捡漏之像,于是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溜溜达达地走了过去,蹲下信手摸了一把,开口挑剔:“这个年份不行啊……咦?!”
她突然像卡壳了一样,目光直视前方,僵住不动,五指收紧,好好的药材在她手里被捏得变了形。
“赔!钱!”摊主是个年轻姑娘,瘦小身躯,头上裹着一块金钱豹皮的头巾,神气惫懒形容油滑,看到药材受损一双眼睛都翻成三白眼了,大喝一声,五指灵活一转,掌中一根紫铜烟杆狠狠敲向了聂萦握着药材的手。
谢玄素心下一沉,抢先护在了聂萦身前,聂萦却一下放开了手,盯着气势汹汹的摊主,声音颤抖地问:“你——会不会恰好有一个沉默寡言铁面无私贤良淑德……的孪生姐妹?”
*
聂萦回到千年前,主要做三件事。
第一,拿到冰魄寒山,炼化自己的丹田大患。
这一件,目前毫无头绪。
第二件,杀了千年之后踏平魔界的仙尊谢玄素。
看了一眼跟在身边温顺如小绵羊的谢玄素,如今不过是她砧板上的一条鱼,这一件,姑且算是能完成。
第三件,找回千年后为她而死的忠心下属,重建血云宗,发扬光大,一统魔界。
她不是没有想过和旧日下属老友重逢的场景,看到对方青涩脸庞,稚嫩修为,也许热泪盈眶,脑海中并想起诸多并肩作战的美好回忆。
但绝不是被对方口沫横飞地高喊‘赔钱!’
看着血云宗左护法江牧云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挥舞着紫铜烟杆嚣张进行讹诈的埋汰样子,聂萦只想一拳轰过去:“你怎么比我还无赖!”
她记忆里的江牧云,沉稳可靠,踏实寡言,断然不是面前这个油头滑脑的小无赖!
但是眉眼五官确实就是她,甚至喜爱用皮毛包头的习惯也没改,手里的紫铜烟杆也是江牧云的标志之一,她曾说过幼年中了蛇毒,须得用药草点燃吸入肺中治疗,长期以往离不得烟杆,只是日后江牧云发达了,用的烟嘴是一块上好的美玉,现在穷酸得只能用普通白瓷。
“丧良心啊!”该名无赖散修呼天抢地,“攀亲戚也没用的,我光杆一人,从来没有姐妹,少废话,赔钱!赔钱!赔!钱!”
妈呀,牙齿上的菜叶都看见了。
聂萦霍然起身,将手一划,豪迈地说:“这些多少钱,我全包了!”
太丢脸了,先堵上这家伙的嘴,然后拉关系详谈不迟。
小散修翻脸如翻书,立马歪嘴谄媚一笑:“这位仙子,你可真是好眼力!这些药草都是我舍生忘死翻山越岭才挖来的,绝对是良心好货!你买到就是赚到,绝对不亏。”
“多少钱!?”聂萦压着怒气问。
小散修念念有词,手指胡乱一掐算,笑嘻嘻地说:“给你个好折扣,加在一起算八百下品灵石,喏,你捏碎的那根就不要赔了,算添头。”
聂萦气得差点一巴掌糊她脸上去,高声咆哮:“你当我傻子呢!这一摊加起来最多三百! ”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散修越发来劲,滔滔不绝地展示,“这药草讲究一个年份,还讲究一个产地,采摘的时间更是重要,不要拿我的野生药草跟铺子里的行货比,他们那都是用灵气催发的,不合四季,不应天时,看着又肥又大好像不错,其实并无药效,跟吃萝卜没区别!我看你是个懂行的,七百五,七百五行了吧?”
“三百五。”聂萦讨价还价,她兜里一共就一块中品灵石,算下来一千下品而已,还得省着花。
“哎呀,这位仙子一看就是大宗门出身,一二百的还这么计较,多失身份哪。”
谢玄素看不过地蹲下身,抓了一把药材挑剔:“回阳草是要在午时阳光炙热时摘取方能炼化最大效果,你这几颗明显是在早晨摘的,还有这棵丹朱,根须断了,也当不得原价,还有……”
最终拍了下手里的泥土做出总结:“给你三百五已经是实在价格了。”
他自淬体之后,对药材颇有心得,一通挑拣下来,把小散修说得脸都白了,嘟嘟囔囔地说:“那你们也得让我回本啊,马上冬天了,挖药材很辛苦的。”
聂萦注目一瞧,看得出这位‘熟悉的陌生人’过得不算好,深秋天气居然脚上还穿着一双手打草鞋,青绿草绳间脏兮兮的大脚趾倔强地翘着,用来摆摊铺垫的也不过是一块破损动物皮毛,甚至都不是灵兽的。
这会子她不是应该还没被‘两忘门杰出俊才’追杀吗?怎么还过得这么窘迫?
“好吧。”她大发慈悲地一挥手:“一口价,五百。”
“再加一点吧?就一点好不好?”散修捂着眼,都快要哭天抹泪了,“仙子行行好吧,多个五十让我吃两天饱饭,在有屋子有床的地方睡上两天。”
我的留影石呢!聂萦被恶心得打了个寒颤,满身去摸索,这一幕不得拍下来留到以后给右护法看他老婆哭穷的无耻样子?!
“六百,我要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聂萦如临大敌,一扯谢玄素,双双后退一步,单掌立胸做防御姿态,咬牙切齿地怒喝:“又是你!”
庄无尘,玉衡峰首席大弟子,青衣玉冠,仗剑而立,好一派遗世独立风姿不凡的修仙模样,站在纷杂喧嚣的小坊市里简直像碧蓝天空一朵流云,高不可攀,一副很贵重的模样!
“好嘞!”散修立刻放下了捂脸假哭的手,喜笑颜开,刚才的可怜相一扫而空,甚至殷勤地看向聂萦,“这位仙子,你出多少?”
“我出……我……”聂萦第一次接不上话来,她瞪着庄无尘:“你还跟踪我们下山了!?”
问天道君不是说飞廉道君去平事儿了吗?老头子不中用啊!
庄无尘微微一笑,笑意未达眼底:“我玉衡峰人,言出法随,说到做到。”
“这么说来,你是要执意跟我作对喽?”聂萦挽起袖子,“那就别使这种阴谋诡计恶心我,来,我们痛痛快快打一场!”
庄无尘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他的七星剑阵,正是本大师姐大显身手,打得他叫爸爸的好时候!
“不打。”庄无尘形状优美的薄唇里吐出两个字,莞尔一笑,“我只是来买东西的。”
说完他又朝着散修开口:“七百卖不卖?”
“卖!卖啊!”散修喜出望外,从来没见过买主自己往上加价的,她蹲下身用毛皮卷起药材,却被聂萦挥手制止,龇牙笑道:“庄师弟,何必呢,你又用不到这些药材,买回去也是白放着,不是浪费钱吗?”
“我知道。”庄无尘好脾气地承认,“但千金难买我愿意,区区七百灵石,我浪费得起。”
聂萦一狠心,跺脚加价:“八百!我出八百!”
散修笑嘻嘻地数落:“刚开始我就叫八百啊,你早这么爽快不完了吗,可见做生意就是讲一个缘分,不能讨价还价。”
她的眼神‘嗖’地又被吸引了过去,庄无尘拿出一块中品灵石,托在掌中递到她面前:“一千。”
聂萦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怒吼:“庄无尘!你是不是疯了!”
庄无尘风度翩翩地对她一笑:“记住我给你的批语:诸事不顺,水中捞月。”
说完他潇洒地一扔灵石,在散修手忙脚乱去接的时候,就势捞起装着药材的皮毛,闪身而去,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在拥挤人群间瞬间消失。
谢玄素手疾眼快扯住了暴怒的聂萦,低声说:“城镇禁止打斗,要罚款的。”
罚款二字比什么都灵,聂萦狠狠地忍下了这口气,回身对散修下令:“走啊,我请你吃饭。”
“唔唔,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好吃。”小散修吃的头都不抬,一个人硬是把筷子使出了雨点乱洒的感觉,据桌大嚼。
谢玄素非常谨慎地把一碗素面往面前挪了挪,免得小散修吃得兴起连这碗面都不留给自己。
聂萦早就辟谷,就算不辟,被小散修这吃相也败了胃口。
小散修浑然不觉,一边吃一边还说话:“你们放心,这些药材我知道哪儿有,你们真想要的话,明天我就能挖来,当然啦,要给一点点定金。”
她用筷子比划了一个小小距离,喷着食物保证:“我江小皮是出了名的实诚人,你们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拿了钱就跑的。”
放心个屁!你一定会拿了钱就跑的,聂萦腹诽。
“皮?什么皮?”聂萦掏掏耳朵,有点怀疑自己幻听,“你叫什么?”
“江小皮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在这一带混好几年了,坊市的人都知道。”千年后的江牧云,如今的江小皮笑嘻嘻地说,“做生意明码实价,童叟无欺,就是我江小皮。”
说完她又埋头大吃,叮当乱响,杯盘狼藉。
算了,江小皮就江小皮吧。
聂萦受不了地挪开目光,有气无力地说:“你要真能挖来的话,我长期收购,量大从优。”
“真哒?”江小皮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子,鬼头鬼脑地凑过来,“其实价钱方面,我也可以给你一点优惠的。”
聂萦这下不上当了,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此刻和自己全无关系,不再是那个忠心耿耿甚至可以为自己去死的左护法,所以对江小皮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持保留态度。
“什么条件?”她移回目光,平静地问。
江小皮扭捏了一下,嘿嘿地笑了起来,脸上居然有一点羞涩的红晕。
聂萦想:要命,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
“就是……那个……刚才那位又大方,又高贵,看起来很厉害的仙长,你们看起来是认识的,他是什么来头啊?”
“哦……你说的是那个小心眼,装高雅,死皮不要脸的伪君子啊?”
“不许侮辱我的梦中情人!”江小皮一声怒喝,掀桌而起。
药没有买成,饭也没吃成,但是饭钱和赔偿老板的钱已经出去两百了。
聂萦心灰意冷地重新回到坊市,叹了口气问谢玄素:“小谢,我不会是被庄无尘那家伙诅咒了吧?真格儿是‘诸事不顺水中捞月’。”
谢玄素一碗面只吃了两口就供奉土地爷了,此刻饿得饥肠辘辘,还要安慰聂萦:“大师姐,不用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素来没听闻玉衡峰还主修诅咒,实在不放心的话,回天枢峰找掌教真君给你念个清净经,一切邪魔避退。”
“能不能让老头念个噬魂咒把庄无尘咒死啊?”聂萦满怀希望地问,随即又一挥手,“算了,这场子自己找回来,懒得听老头啰嗦。”
谢玄素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大师姐,这个江小皮,你认识吗?”
“不认识。”聂萦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是,我看你待她的态度,有些不一样。”
聂萦惊觉,干咳了一声:“看面目有些眼熟,大约是所谓的眼缘罢。”
她没发现谢玄素撩起眼皮,阴恻恻地扫了旁边街角藏着的人影一眼,说话的口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眼缘啊?倒也有这种说法。”
他一指前方:“大师姐,我们去另一条街道看看,说不定也有收获。”
聂萦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庄无尘是不是在天枢峰兼修过卜卦,反正今天聂萦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差,兜了整整一天,勉强买了一点药草,离需要的数目远远不够,价钱还高出心理预期。
“算了,回山罢,下次再来。”聂萦叹气。
谢玄素立刻点头:“好。”
他等着聂萦御剑,聂萦却叉腰站在街口大声吆喝:“我们要走了,你还不出来吗?”
拐弯的墙角处,探头探脑伸出一个金钱豹的皮毛帽子,江小皮笑得鬼祟:“嘿嘿嘿,被你发现啦!”
谢玄素的心往下一沉,他刚才察觉江小皮屡次出现,已经尽可能拉着聂萦避开了,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不得不承认,大师姐对她……真的有些特殊。
聂萦鼻子朝天,傲慢地问:“有事?”
“有!有正经事哩!”江小皮手忙脚乱地摊开手里的包袱,献宝一样给她看,“这里是和刚才差不多的几样药草。”
“嗯。”聂萦端着架子,“我现在也不是很需要了。”
“别逗了,你们刚才逛了一下午,什么都没买到吧?”江小皮凑过来,用胳膊肘亲热地别了她一下,“我的药草都是上好的,错过这一次没有下一次哦。”
谢玄素走上来检查了一下,对聂萦点点头。
“多少钱?可别跟我八百五百的。”聂萦想到刚才赔出去的钱就心疼。
“不要钱!”江小皮精神一振,“跟我说说刚才那位仙长的来历就行!”
聂萦斜眼瞅着她,心里骂了几句,突然嫣然一笑:”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
现在是千年前,江小皮不是江牧云,自己宰起她来就毫无压力了!
第38章
“庄无尘, 两忘门玉衡峰首席大弟子,剑修,二十八岁,单身无道侣……这就完啦?!你就这几条消息收我那么多草药?”江小皮呼天抢地。
聂萦铁石心肠:“没有啊, 我说很多啊, 不是还有他胡搅蛮缠,好勇斗狠, 无脑冲动, 袒护败类,欺压同门, 暗地里搞阴谋诡计,被揭穿就给我下跪赔罪……吗?”
江小皮把头一撇:“哼,你们一看就不对路, 你讲他的坏话肯定是假的,我才不会信,庄仙长一看就是个正义少侠,是好人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