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黄昏边界——燃秋夜【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0 23:04:02

  眼前就是斑驳脱落的天花板,看样子住在这里的上一任很喜欢拿脚踹墙。
  他翻个身摸索枕头边的手机,掀开一瞧,仍旧没有余照的回复。
  上条短信还停留在他给余照讲早饭,一碗清汤寡水的面,火候没掌握好葱花直接糊了。
  手指一条条往上翻去重新看他跟余照短信的痕迹,嘴角越发上扬,连自己不觉间陷进了昏沉酣梦都没察觉。
  “盛寻。”
  “醒醒。”
  窗帘没拉,窗外的光正好有一束照在他脸上,刺得他眼睛生疼,这一翻身浑身都因为坐长途火车酸痛。
  黄矛正踩着他床边的台阶,脸上也是刚睡醒的怔愣:“别睡了,下午三点了,咱们出去吃个饭吧。”
  他慢吞吞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坐直,瞧见黄矛下铺的室友正定定望着他们,这室友身体细长,瘦成极窄一条,因此人送外号“竹竿”。
  “竹竿跟咱们一起去。”
  爬下床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下铺拉了帘,一块黑色印菱形格子的宽布死死围住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所以第一次听到轻柔嗓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幻听。
  储物柜里拿出牙杯,又听到一句:“那你是咋个想的嘛?”
  亦娇亦嗔,把他惊在了原地。
  竹竿嘴角都是泡沫,端着杯子站在盛寻身边,神情兴奋:“每个周日,小胖子的女朋友都来找他,你们也看到了嘛,大家放假都出去玩,寝室一般就我和小胖子,所以干脆就来寝室找他耍嘛,还省钱。”
  盛寻没有出声,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水迹,凑近镜子去看,他刘海都被水沾湿了,眯起眼睛甩甩脑袋,将头发甩得散开一些。
  第二天正式上工,他和黄矛被安排在面对面的流水线工位上,每个人蓝色的工服穿上,几乎都一样,失去了个人特色。
  “静电环戴上。”线长示意他们俩把手伸进去,“这个不能摘,工作期间一直戴着。”
  盛寻发现流水线很安静,完全没人讲话。
  他的工作就是把螺丝打进小小手机底壳的四个小孔洞里,检查没问题后就放在传送带下面一条窄些的传送带上,传至下一个流程。
  电动螺丝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它达到设定好的扭力就会自动停下来,盛寻伸手摸索过第二个小螺丝,将它也打进去。
  一个,两个,三个。
  时间变得很漫长,渐渐的,他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了,他开始失去思考,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思维和想法都被关在钢筋浇筑的铁窗里,只有无休止的电动螺丝刀的嗡嗡声。
  “各位同事,可以吃饭了啊!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再继续。”
  盛寻擦干净桌子,将脸埋在胳膊里,身体很累,精神却一直紧绷着,有种奇异的难受,完全缓解不了疲倦。
  晚上再脱工作服的时候,后背的汗顺着脊背向下流,车间闷热,工作服又不透气,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装在塑料袋里,而静电环就是把他囚禁在流水线上的绳索。
  里面穿的白t恤被汗浸湿,紧紧黏在他身上,他难以忍受地拽衣服边缘抻了抻。
  橘色的太阳快落山了,最后一点夕阳照在他身上,他生出一丝恐惧来,这样的日子就是催命刀,会把他抹杀掉的。
  江淮是标准南方城市,澡堂与清河那种一览无余的风格不同,这里用板材隔出隔间,防水布遮挡,虽不隔音,却隔绝视线保护隐私,路过一瞧,只能看到里面人的小腿。
  盛寻调节好水温,在花洒下叹了口气纾解疲惫。
  “把你沐浴露借我用用。”
  听出是黄矛的声音,他一声不吭将湿发捋到脑后,找出沐浴露递了出去。
  “你小子用这么香的沐浴露啊?像个小姑娘似的,别说,香味儿是浓了点,味道挺好闻的。”
  盛寻自己也倒出来一点。
  晶莹剔透的金黄色液体,泛着直冲面门的幽幽香味儿,奇异的是一点不会觉得腻,反而好闻得要命。
  他呆愣地凑近闻闻,发觉这就是余照身上的香味儿,原来她身上散出来的味道是沐浴露的。
  九月金桂。
  他珍惜又欣喜地闻了好一阵,呲着牙傻乐。
  揉搓成泡沫涂到自己身上,被氤氲水汽那么一蒸,恍惚有种余照正在自己怀里的错觉,他莫名其妙红了耳朵,洒下来的热水倒像是来给他降温的。
  从来没干过这样频繁大量胳膊发力的工作,再躺回被窝里,胳膊都在控制不住发抖。
  “你怕什么喽?她要是不听话,扇几下就老实。”
  盛寻对面的男生叫于洋,跟下铺的刘志勇是老乡兼同学,结伴来打工的。
  此刻两个人并排坐在下铺刘志勇的床位上脱鞋,将拽下来的黑色袜子随意地往栏杆上一搭。
  脚踩上梯子,有种黏腻又奇怪的嘎吱声,于洋边爬边继续讲着“降服女朋友”的话题:“她要是敢还手,你就更使劲扇回去,压住一次就好了,以后保准不敢闹了。”
  盛寻眉头一拧,连忙在被子里翻个身,背对让人听了就恼火的话。
  【方便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
  他抿抿嘴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晚上九点半,这么晚了她会不会睡觉了?可他现在真的很想跟余照说说话。
  所以他眼含期待地回复:【我收拾完了,现在可以打电话,你方便吗?】
  余照的电话几乎是下一秒就打过来了,盛寻高兴地拽过被子,将自己藏在被子里说话。
  她的声音压低,有点做贼心虚之感,让盛寻也不由得小声回复:“你偷偷给我打电话吗?”
  “嗯,今天怎么样?习惯吗?”
  那一瞬间,脑袋一直绷紧的弦松动开来,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感觉消失,他与这世界的所有情绪联系都在听到余照声音的那一刻复位,这样的安心让他缓慢在被子里闭上眼睛,所有的感官只剩下接收余照声音的耳朵还在坚守岗位。
  “不累,挺好的。”
  “你说话的声音都蔫了。”余照应该是翻了个身,声音突然离得很近,让他心弦一颤,“困了就早点睡吧。”
  “别,我想跟你说话。”他可怜巴巴的,“别挂电话,行吗?”
  “明天几点起床?”她那边窸窸窣窣的。
  “应该是六点半吧。”盛寻皱着脸想一想,“七点吃饭,八点到岗,还能再打一会儿电话。”
  “你寝室的人都不困吗?”
  盛寻吸吸鼻子,将脸抬起来一点,细听寝室里打闹的动静:“他们还玩着呢,要不也得半夜睡。”
  他把脸压回手机上,小声讲:“这里的人说话我听不懂。”
  “方言听不懂?”
  “嗯。”盛寻补充,“叽里咕噜的,我最开始还以为他们说外语。”
  余照笑出声,清脆悦耳,听她开心盛寻也闭着眼露出淡淡微笑:“真的,根本听不懂。”
  “你那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各自说各自的方言,大家都会普通话的,有事儿就普通话说嘛。”
  “嗯,差点忘了,要给你检查今天的背课文成果。”他与余照约定好,提前背下半年的课文,过长的诗就一天背一小段。
  盛寻察觉到微微的窒息,于是撑开点被子放氧气进来供自己呼吸,清清嗓子:“..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1]
  “背得还行吧。”余照评价,“但你有个发音错了,是qiang子无怒不是jiang。”
  “是么。”他揉揉眼睛,后知后觉余照在跟他同进度一起背,知道他即使背下来也是囫囵吞枣,余照开始逐句给他讲释义。
  “..所以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能预见悲剧收场。”
  不要,他的思维涣散,不要悲剧收场。
  余照的语调舒缓,让他不由自主地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欲睡,所以也没注意到余照那边许久没讲话。
  “晚安。”
  轻柔的语气如同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盛寻小小哼了一下,就陷进了疲惫的睡梦里。
  *
  电子厂双周发一次工资,临近新年,厂领导决定1月24号,也就是除夕的前一日,提前结算工资。
  向着17岁进发的年纪,他每天早八晚七,除了午休时间,整日被困在流水线上十个小时,11天,换来了手边的1760块,还有额外的300块过年福利费,还是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心情复杂。
  “妈,我发现个事儿。”盛寻趴在枕头上,边拽枕巾上的线头边讲,“进厂之前不是做了个体检吗?上面写我的血型是B型,我记得初中,我问你们,你们说我是O型的。”
  “是么?”牛翠英不耐烦地啧一声,嗓音逐渐变高,“那就是我们记错了呗,清河这破地方验血型验错了多正常啊,感冒都不一定能治好,你说这干什么?”
  “是是。”
  盛寻尴尬隔着电话笑笑。
  “你是不是发工资了?发多少钱?”
  他用空闲的手揉揉鼻子:“一千五百多吧。”
  “那今天就去找个银行打回来一千五,别一天天不长脑子!写银行账号的时候瞅着点。”
  “妈,”盛寻犹豫,“我能留下来点吗?”
  “你买什么?你在那供吃供住的,有啥花钱的地方?”
  “我就是想手里有点富余。”
  “你一个小孩存什么钱?打回来我给你存着,用钱你跟我说,我再给你打。”
  牛翠英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这种时候他就要乖乖听话,再说上一句,他妈就要开启暴走模式了。
  明天就是除夕,街上的人行色匆匆,脸上却都洋溢着新年即将到来的喜悦,他被路边音响里放出来的祝歌感染,也没头脑地跟着哼了几句。
  置身人群里,热闹过后,只剩怅然。
  因为他失了约,不能跟余照一起放烟花了。
  订单暴增,电子厂新年不停工,自愿加班的话,工资是平日里的三倍,寝室除了他,对面的于洋也同样留了下来。
  他仰头瞧瞧商场外的大屏宣传广告,被绚丽繁复的画面和动感节奏摄取几秒心神,随后吞咽一下口水,头一次顺着人群走进去,踏上光洁瓷砖的那一刻,只剩满心的胆怯。
  彩妆柜台排列整齐,盛寻将目光落在覆上防尘塑料膜的精致黑色方盒上,看到四位数的价格不免心惊。
  “你好,需要什么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把手伸进兜里,握紧自己仅剩的550块,同时也握住了自己的安全感。
  “我想买口红。”
  “好的,请到这边来。”导购笑容不改,“想要什么色系的颜色呢?”
  “橘色的。”他用手捏着鼻梁,又不确定,“橘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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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诗经《氓》
第十八章 (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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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1月26日,除夕。
  明天就要再次回到流水线上,盛寻听从了余照的建议,在江淮的城区里逛逛,最终将目的地定在了听说许愿很灵的光远寺。
  报刊亭的大爷伸头瞧瞧:“过年这个鬼天气,搞什么呦。”
  盛寻也仰头看天,今日天空是青灰色的。
  这种没有太阳的日子总会和颓丧的词语连结在一起,似是要下雨,早晨出门前他也迟疑,但余照有句话说的很贴切,她说,不要因为不知何时到达的雨而踌躇不前,人生只需要勇敢前行。
  他莞尔笑笑,仰头去看公交站的站牌,受余照的影响,即使坏天气也阻挡不了他的好心情。
  公交前座的人伸手推开了一点车窗,阴冷又湿润的风就那样扑在他的脸上。
  随着目的地的接近,外面建筑的风格逐渐变了,白色,青色,黑色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副水墨画,一切似乎都哀怨婉约了起来。
  下了公交根本不必再看路。
  他随着人流走到了光远寺的门口,一排行道树在枯枝里生出翠绿嫩芽,那场雨终究还是来了,细细密密的,分外缠绵。
  “学生证呢?”
  圆形音响有点炸耳朵,盛寻将书包挪到身前,在夹层里翻自己的学生证,隐约听到了身后排队买票的人因为他耽误时间发出来了不耐烦的咂舌声。
  他没去过景区,自然也不知道有学生证可以半价,压根就没提前准备。
  “十块。”
  “收好。”
  学生证夹着门票一起扔了出来,他一把捞起,横跨出去让开窗口,才将证件收好,门票则塞在衣服兜里。
  音响里传来隐约交谈。
  “刚才那个小男孩好眼熟,他是不是十几分钟前买过一次学生票?”
  “你看错了吧?”
  “不能看错,刚才我还觉得这孩子证件照拍得好看呢,我怎么感觉他拿的两个学生证不一样啊。”
  “你肯定是眼花了,今天除夕人多,那叫什么来着?既视感,既视感作祟。”
  盛寻回头望了望玻璃窗,没有多想地走进了光远寺的大门。
  入目之处就是巨大的石碑,镌刻着笔锋凌厉的诗句。
  往里走到处都是在香炉边焚香祈祷的身影,焚香味配着阴雨天,眼前的一切都像婉约朦胧的山水画卷。
  最终他的脚步是在许愿池边停下来的,因为雨势变大了。
  缠绵细雨变成了滴滴落雨,他捂紧外套站在廊下,看雨景出神。
  这里好像没什么特殊的,甚至有点商业化,与他想象中的清净寺庙不同,没有超脱凡尘、遗世独立的疏离感,反而到处都是被困在这凡尘俗世里的人。
  他也是。
  他伸出手去接雨,被远处几个小孩吸引了视线,看着看着就微笑起来。
  三个小孩冒着雨站在许愿池边缘,一个抡圆了胳膊将手里的绳子甩出去,然后迫不及待地拽回来,剩下的两个一拥而上,去摘被吸铁石吸上来的硬币,随后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揣在兜里。
  眼看着只有盛寻一个人在檐下躲雨,他们催促那个扔吸铁石的同伴:“快些快些,趁着没人再扔几次。”
  为了不影响三个小孩的挣钱大业,他戴上卫衣帽子,冒着雨往远处的塔边跑,在塔边的廊下继续躲雨,听雨声滴答。
  “铮铮!这么大的雨淋湿了怎么办?”
  背后有柔和的女声催促着,盛寻没回头,在潮湿的雨水味道里仰头去看廊下的石碑,辨认其上的内容。
  “你别管他了。”中年男人笑嘻嘻的声音,“走,咱们去后面摸铜狮子去,保佑咱们家明年发财。”
  “发财发财,光想着发财,你儿子再有半年就中考了,荀铮!快回来。”
  盛寻伸出细白的手指,抚摸眼前的碑文墙,用手指沿着笔锋描绘,这显然是出自现代工业之手的作品,冰冷的墨色石碑上雕刻诗文,可惜他看不太懂,只能勉强猜测这是直抒胸臆、悲切感人的悼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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