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言五十而知天命,民间百姓亦有“逢十”称大寿的习俗。因此三年后的万寿节,便是永寿帝登基后举办的第一个“大寿”。
永寿帝登基的时候,本朝才立不足十年,朝廷百废待兴民间十室九空,高祖皇帝虽然雄才大略一统中原,可四邦蛮族仍旧虎视眈眈,每每挥兵南下劫虏百姓。天下虽定可边塞仍旧是烽烟四起。
高祖皇帝性情桀骜,不肯效仿前朝纳岁称臣,他不信什么重金诱之的缓兵之计,只信血债血偿。对付那不识教化唯利是图的豺狼虎豹,只要打到他怕,打到他疼,早晚都会俯首称臣。
“朕起于微末之中而兴兵于草莽之间,征战二十余载,而将天下一统,如今朕坐拥天下,又何惧于四方蛮野之族!”
面对朝中某些官员的议和之谏,高祖皇帝掷地有声。他下旨将国库里的存银悉数花在军费上,内库的存银大都花在各地天灾人祸的赈济上。后宫妃嫔自太后、皇后起,下至皇子公主,再到宫俾太监,皆节衣缩食,于是等到永寿帝登基的时候,国库内库的存银加起来还不足三十万两。而等到永寿十年,单单是国库的存银都已经超过了三千万两。更别说被朝廷打的再不敢吱声的草原部族。
四海臣服民生富庶,朝廷有钱了内库也充裕了,恰好也快到了永寿帝五十大寿。于是便有礼部请旨,要对永寿十年的万寿节大办特办。甚至有官员提议让万邦来朝恭贺陛下万寿。
此乃彰显国力之事,永寿帝当然不会不同意。于是责令礼部和宗人府负责筹办万寿节。上谕明发邸报,各地官员皆费心筹谋万寿节上的寿礼,如何重金求得天下奇珍古玩字画且不必多说,便是宫中皇子公主,亦想方设法尽显孝心。
彼时胡菁瑜正同昭阳公主并五皇子等人交好,得知五皇子母族寒微,于财力上颇为窘迫,竟无力筹措寿礼。出于好心,给五皇子出了个“可以按照坤舆图制作沙盘,就提名为锦绣河山献给陛下”的主意。
既是穿越女的主意,所作沙盘当然不会是梁国公府竹园里头摆着的那些“粗制滥造一堆一块儿叫人看不懂的玩意儿”。于是五皇子和昭阳公主且在胡菁瑜的建议下,秘密召集了不少能工巧匠,以坤舆图为蓝本,派遣精于丹青的画师沿着运河两岸并各地名山大川采风画景,制作出来的“锦绣河山”不但精致准确,而且将诸般江南烟雨,小桥人家,山川峻丽甚至是古城巷陌,雄关如铁的景色悉数浓缩在一张沙盘上。
等到万寿节献礼的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甚至是外邦使者的面儿,五皇子的“锦绣河山”果然是一鸣惊人。君臣勋贵无不交口称赞。原本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可惜外邦使者中有人天纵奇才过目不忘,于是便在万寿节后,将“锦绣河山”上的景致坤舆一一复制下来,派遣了族中死士进入中原趁机行事……
那场乱子之后,朝廷颜面大失。因着制作“锦绣河山”原是胡菁瑜的主意,胡菁瑜又是梁国公府嫡出姑娘,世人可不相信此事都是梁国公府七姑娘的一人之言,于是梁国公府不出意料的被朝中群臣安上个“谄媚献上,进退失据”的帽子。家族声誉不说一落千丈,也是门楣无光。
至于本该是罪魁祸首的五皇子,却因为识破了草原部族的奸计,反倒被朝野上下称赞为“才具秀拔,心细如发”,城府谋略皆为人所称颂。更引得许多寒门俊杰竞相投效。
“……这个沙盘这么粗糙,都是一堆一堆的沙土堆的小山,剩下什么都没有,亏你们是怎么认出了哪儿是哪儿的!”正在沉吟间,耳边陡然传来一句话,霍青毓回过神来,就见胡菁瑜正蹲在竹园前院儿的一块沙盘边儿上,紧皱着眉头脸鼓得包子一样,葱白一样水嫩修长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沙盘上的“小山包”。
霍青毓闻言莞尔,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行军沙盘,不是行伍中人,自然是看不懂的。”
胡菁瑜闻言,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霍青毓着意问道:“那依你之见,这沙盘该当如何?”
“自然是——”胡菁瑜还没来得及显摆,只听霍老太君断喝一声,打断了胡菁瑜的话。
“休要信口胡说,这些沙盘可都是老公爷在时,下令兵部书办按照行军坤舆图一点一点复原的,你小孩儿家家的,看不懂就说看不懂。何必要巧言令色。”
胡菁瑜冲着霍青毓可怜兮兮的努了努嘴,却不敢当着霍老太太的面儿言止放肆——她可没忘记昨儿是老太太下的令,叫方嬷嬷和红缨偃月把她拽到暗室言行拷问的。
胡菁瑜脑子虽然不够灵光,却也不是完全看不出眼色的人。见着霍老太君是认真动怒,当即不敢则声了。
霍青毓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走到老太太身前扶着老太太在廊下坐着,因笑道:“这竹园自祖父他老人家去后,也闲置了这么些年。便是收拾起来,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免得累坏了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我反倒是于心不安。”
霍老太君默默轻叹,她瞧着竹园里的一草一木,便想到了老公爷在时的音容笑貌。如今竹园犹在,却是物是人非。只剩下满院子的沙盘留个念想。胡菁瑜看不出眉眼高低,又不分场合的胡言乱语,会遭训斥也是情理之中。
霍青毓看着霍老太太端坐在廊下默默看着院子里出神不语的样子,心下亦生懊恼。她自回到家中,心心念念只想着如何扭转乾坤,保住梁国公府的尊荣权柄。却忘了人心思旧,对于梁国公府大多数晚辈来说,这竹园不过是老公爷暮年读书研习兵法之所。可是对于霍老太君而言,这座竹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意味着老公爷的点点滴滴罢。
所以自老公爷去后,霍老太君便以内有机密为由封了园子,只闲时带着儿孙女媳进来收拾一回,并不允许任何人改变园中陈设。直到霍青毓找回家中,无处安置,霍老太太才松了口风,叫她最喜爱的孙女儿住在竹园里头。
可是霍青毓却没想到这一层,反而戳痛了老太太的心事。
霍青毓想到这里,眸光微微黯然,将肚子里的话再三盘算了几回,开口谏言道:“祖父在时,最在意的便是边塞安稳,天下安定。只想带领朝廷大军挥师北上直捣草原王庭,再行封狼居胥之壮怀激烈。可惜祖父跟随高祖皇帝多年征战,暗伤旧疾一再复发,不得已只好解甲归家。壮志未酬,便在竹园里头安置了这么些行军沙盘,每日揣摩兵书,推演战事……如今天下终安,四海臣服,朝廷下旨重开马市,边塞恢复贸易,倘若我们梁国公府能趁此时机,派遣商队进入草原,名为经商实则将草原上的地形水源部落驻扎军事部署一一记录下来,回头刻在沙盘上捎给祖父大人就好了。”
一直躲在旁边噤若寒蝉的胡菁瑜闻言,立刻开口描补道:“对啊对啊,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祖父他老人家这辈子不就是遗憾没能带领大军攻入草原王城,活捉他们的可汗嘛。那我们想办法找人进入草原,将他们王城和部落都在哪儿,长得什么样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按照原样落在沙盘上,就相当于祖父他老人家亲眼看到了草原一样。”
“……我们还可以再细致点儿,把他们王城里头的街道巷陌都标记出来,城里头哪条街上都开了什么店,住着什么人,连店家的招牌都挂上去,再捏两个泥人放在街上,岂不是更热闹?”胡菁瑜说着说着,就想到了后世房地产公司开盘售楼时用作展示的那些售楼沙盘。奇思妙想滔滔不绝的宣诸于口。
霍青毓冷眼瞧着全家人都被胡菁瑜手舞足蹈说住了的模样,心中冷汗直流。不得不庆幸她在暗室里头和胡菁瑜约法三章的那些话——
要吓就吓自家人罢,只要不在外头胡言乱语,且随她去。也好锻炼一下梁国公府男丁女眷们的权宜机变。免得所有便宜都被皇室那群狐狸占了,梁国公府却惹得一身骚。
一时间,霍青毓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道。
第十六章
制作草原坤舆沙盘这等机密大事,须得缓缓图之,切不可一蹴而就。更不好在成事之前就透漏给别人知道。
梁国公府一众人等都是行伍出身,自然晓得干系重大。可胡菁瑜却是个天性糊涂不防人心的,偏偏与她交好的那些皇子王孙仕宦贵女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小狐狸,正所谓臣不密则失身,霍老太太对胡菁瑜这一张嘴巴是尤为悬心。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苦口婆心耳提面命,恨不得将人关在家里头不叫出去,胡菁瑜只得点头如捣蒜的连连应承,诅咒发誓的表明自己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甚至是口误的透露出消息。饶是如此,霍老太太仍旧不放心的指了自己的心腹丫鬟红缨到胡菁瑜身边儿,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胡菁瑜对霍老太太的不信任略感伤心,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兴头起来就口不择言的毛病儿,更晓得什么叫干系重大。因而情绪略微低落了一会儿,就被霍青毓吩咐人到厨房取来的一碟松瓤鹅油卷哄的忘了前事。
小小巧巧的松瓤鹅油卷,一个只有婴儿巴掌大小,卷松软洁白,上头还撒了一层细碎的松仁儿沫,散发着松子儿的清香鹅油的醇香,心情抑郁的胡菁瑜一手端着小碟子一口一个的吃了大半碟,就觉着肚子有点撑。
她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儿,扭头看着霍青毓。刚刚将竹园洒扫干净,全家人都坐在小花厅内喝茶吃点心说闲话儿,说的都是老公爷在时家里的趣事。胡菁瑜插不上嘴,只好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她打量最多的,自然是原身霍青毓。
霍青毓附的是沈桥的身子。江南女儿身量苗条骨骼纤瘦,云鬓檀口,如脂如玉,便是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也无端端的透出一股子小桥流水的氤氲风流。偏偏霍青毓却因为耳濡目染常练武艺的缘故,眉眼间硬生生的添了一抹凛冽的英气。点墨也似的眸子幽暗深邃,唇边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侧着头静静听着所有人说话。举止是恭顺的,周身的气度却桀骜决然的,叫人感觉不出一丝恭顺来。
胡菁瑜眨了眨眼睛,趁着旁人都不注意,悄么声的向霍青毓问道:“今儿晚上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霍青毓莫名其妙打量着胡菁瑜,少女身上穿着一件葱绿色的通袖袄,只在衣襟儿和衣摆上用深绿浅蓝色丝线绣出两朵海棠花来,淡粉色素面纱裙,系着一条蜜合色宫绦,下坠着流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顾盼生辉,眼眸流转间满是明亮活泼,此刻正满脸希翼的看着她,眼巴巴地。
霍青毓毫不犹豫地说道:“我睡得浅,不喜欢和人同塌而眠。”
胡菁瑜失望的嘟了嘟嘴,小声辩解道:“我睡姿很好的。”
霍青毓没答言,转身看向霍家众人:“我今儿晚上还得回客栈一趟,有些事情,须得跟冯老三交代一声。”
霍青毓同家人相认的头一天,就已经把她这辈子在江南的经历挑挑拣拣的说了大半。因而梁国公府的人都晓得这冯老三是何许人也,却并不希望霍青毓同这些泼皮无赖接触过甚,没的低贱了身份。
可霍青毓却认为冯老三人虽鄙薄,却是一颗好棋子。此时虽不显,若是能用在刀刃上,兴许会有奇功。
不过这些安排倘若和盘托出,却要牵连出上辈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霍青毓没想将上辈子那些烂事儿叨登出来,只好另想法子说服家人。
“我如今是沈桥,并非是梁国公府的七姑娘。”霍青毓看着欲言又止的家人,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说这话的意思,并非是怨怼命运不公还是别个什么,只是觉着以我如今的身份,有些事情做起来,会比梁国公府更少了几分顾忌。”
比如说成立商队到草原上探查部落驻扎并军事部署这件事儿,倘若能以扬州商人的名义去办,再不牵扯梁国公府一星半点儿,总会叫人少了几分戒心。毕竟商人货通南北,逐利而为,实在是最正当不过的。且江南的瓷器盐茶绫罗绸缎,比之其他州县的土仪特产,也更叫草原人趋之若鹜。
“况且我在江南认识了几个女孩子,都是些可怜人。我既应承了她们,不叫她们坠入火坑,总该言出必行才是。做事情要有始有终,总不可半途而废。”
“再者,江南文风鼎盛,又是鱼米之乡。仅去岁一年,扬州盐课上的赋税便达到了朝廷的四成还多。以一城之地力压天下各州府,扬州之膏腴富庶可见一般。可与之相应的,则是盐课上的旧弊,官商勾结,官官相护,上下其手,积重难返。当今圣明果毅,乾纲独断,即便是为了江山安稳能忍得一时,早晚也要按捺不住。”
霍家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些我们也都明白,可这朝廷大事又与那泼皮无赖何干?”
霍青毓微微一笑,她要的就是在朝廷决心彻查盐课之前,在扬州先埋下一枚钉子。
“无非是有备无患罢了。”霍青毓淡淡地说道。
听话听音儿,梁国公忍不住皱眉问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还要回扬州不成?”
霍青毓回过神来,略迟缓的点了点头:“以我如今尴尬身份,便是留在京城也无用处。莫如回扬州潜心经营一番——”
“这怎么能行!”没等旁人说话,霍老太太率先开口道:“老身绝不会同意。你是咱们梁国公府正经嫡出的七姑娘,如何就说自己身份尴尬起来?”
“是呀是呀,你要是都身份尴尬了,那我岂不是无地自容了呢?”一旁啃点心的胡菁瑜也慌忙放下手内的松瓤鹅油卷,油腻腻的手一把握住了霍青毓的手腕,哀声祈求道:“你不走好不好?便是当真要走,你也了我同去。我打定主意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霍青毓特别嫌弃的拍开胡菁瑜的油爪子,且命红缨拧了帕子来擦手,口内说道:“我是说我这个身份,与其在明不如在暗,于我于梁国公府都有好处。”
“可梁国公府要是连自家人都护不住,还得要自家女儿千里迢迢的跑到扬州,去和那些商贾讨价还价,虚与委蛇。一家子骨肉不得团圆,便是位高权重,又能如何?”梁国公浓眉紧锁,颇不赞同。
梁国公夫人也忙说道:“这话才是正理儿。你受了那么些煎熬苦楚,好容易才回了家,合该高高兴兴团团圆圆的过日子。那些个朝廷大事江山社稷是外头爷儿们的事儿,是他们老刘家的事儿,我不在乎。我只想守着咱们家里人消消停停过日子。”
梁国公夫人说着话儿,便想起了守在西北边塞的大儿子二儿子,忍不住哽咽起来。霎时间勾起了全家人的思亲之情,一时间全都红了眼眶。
霍青毓见状,哪里还敢提回扬州的事儿,只得退而求其次的说道:“即便是留在京城,扬州的事情也不好撒手不管。”
梁国公夫人接口说道:“便是要管,随意指派个人去传话儿也就是了。”
正说着,外头守门儿的方嬷嬷进来通传,却是二门上回事处的人拿着昭阳公主府的帖子进来回话儿,只说昭阳公主后日要办赏花会,恭请梁国公府七姑娘登门赏花。
坐在最下首的胡菁瑜心下一虚,下意识的看向霍青毓。
第十七章
昭阳公主府既下了帖子,胡菁瑜就还得去。就算是以后相谈不投契了想冷淡下来,那也是以后的事儿。决不能这会儿就呼哧巴拉的绝交了,没的让人注意。
不过在此之前,霍青毓还是向胡菁瑜叮嘱了约法三章。
胡菁瑜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还想邀请霍青毓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