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若是太重,又高热不退。
晕过去了,多半也就醒不过来,交差当然也轻松许多。
谢敛只当不懂话中深意。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想要开口,干涩的嗓子却发不出声。
狱卒做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见他挣扎了半天,只能吐出两个嘶哑的字节。于是走到跟前,听出他要的是什么,唇边扯出一点笑来。
“要喝水啊。”
说着,狱卒沉下脸。隔夜的冷茶兜头泼下去,他抬脚便踹,“还当你是官老爷不成!”
谢敛面色平静,不见恼色。
他侧过脸,看不清眼底情绪,水渍顺着下颌一滴滴溅落,带起细微声响。
“什么时辰了?”
“昨日来的女郎,来了吗?”
他嗓音沙哑,发声很艰涩。
刚一问出口,谢敛便有些后悔,盼着有人能来看一眼他……本就是不该有的念头。
“昨日的女郎?”
“我们大人看上的人,回来找你?谢大人,你倒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如今是什么模样,也敢……”狱卒讽刺人起来,没完没了。
谢敛垂眼,不再说话。
那便是宋矜没有来。
狱卒们未时换值,此时已经过了未时。
天色大亮,他微微仰起脸,看着那扇明亮到几乎刺眼的天窗一会儿。然后再次闭上了眼,喉结微动,渴灼和寒冷被他再次咽下,默默忍耐。
但狱卒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但如此,他一面说着挖苦讽刺的话,一面再次捣鼓起刑房里的器具起来……
日光逐渐西移。
血流得越来越多,体温也越来越高。
谢敛渐渐感知不到疼痛,也感知不到干渴。
但他还是冷、越来越冷,四肢百骸都冷得发颤,不由自主地痉挛……他逐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只觉得冷,想要蜷缩起来。
太冷了。
谢敛冷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是本能地挣扎着睁开眼,恍惚地看了一眼天窗。
但天光由亮转暗。
西沉的太阳很快会归于黑暗。
今日的刑罚结束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狱卒也累了,随手丢开弄坏的刑具,起身出去等着换班。他转身出去时,却没有留意到,刑具破碎的一片卷刃掉在了哪里……
谢敛冷得浑身僵硬。
无力而不受控制的手指,花了好半天,才捡起草里的一片卷刃。
他垂着眼,
花了一会儿,才从重影中找准了自己的脉络。
“谢大人。”
牢狱往外的通道尽头,有人唤了他一声。
谢敛眼前有虚影,只能停下动作,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眸子逐渐聚焦,他看见一道纤细的影子朝他跑来,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如同她耳上的坠子。
可能是宋矜。
谢敛默不作声,将卷刃藏入掌心,微微抬起脸。
“……是宋娘子?”
女郎发髻有些散乱,脸色泛白。
她越走越近,手里明亮的灯笼散发出柔和的、温暖的光亮,终于将他身上的冷意驱散了一些,连几乎凝滞的血液都似乎终于流淌了起来。
幽暗的囚牢内,唯有她被笼罩在光亮里,连头发丝儿都透出明澈的光华,纤尘不染。
他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只问:“怎么这么晚才来?”
女郎窸窸窣窣,打开了门。
她好半天都没有说话,等到开口,嗓音竟然有些哽咽。
“本来能早一点,但何镂……”
谢敛从她语气中,听出十分明显的委屈、怨愤,还有一点几近于撒娇的抱怨。
但她也在害怕,颤抖的尾音藏不住。
看向他的目光也是,明明已经在百般遮掩,眼睛里的雾气却越凝越浓。很快,便如枝叶上颤颤巍巍的露水,立刻就要滴落。
谢敛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揩掉。
这全然快过于迟缓的意识,手里的卷刃落在地上,叮地一声脆响。
女郎动作很快,想要来拾。
本能的难堪令他抬手去遮,口中转了个话题,“卯时初,未时末,你为什么没有来……宋娘子,天色已经黑了。”
但她动作更快,捡走了卷刃。
他的难堪直白地摊开在她面前,被她皱着眉直视,仿佛瞬息间就看透了他的软弱。
谢敛别过脸。
她说:“去和章四郎退婚了,我不与你婚约作废。”
第23章 子规血(八)
这句话可以有许多含义。
谢敛的思绪太过于迟缓, 目光落在她身上,脑中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她的意图是什么。
他几乎想要问一问她。
然而女郎的注意力, 明显在那张薄而脏的卷刃上,抿唇垂眼无声打量。
她将它翻来覆去, 有些气恼。
“我若天黑也没来……”
“恐怕此生, 都见不到谢大人了。”
他的注意落在天黑两个字上, 眼睫微颤。谢敛陡然反应过来, 刚刚他脱口而出问了她什么话, 神情陡然间有些狼狈。
问出口时,他是带着期盼与诘责的。
他在指望宋矜来。
谢敛平生第一次,
不仅觉得自己无措, 还觉得自己卑鄙。
“我……”谢敛眉间微蹙,隐有不安。
但对方却陡然靠过来,指尖搭在他的脉搏处, 轻声说道:“我今日险些被何镂轻薄,好不容易才来。谢大人,你可想过, 我若是见你……”
谢敛小指轻颤,手背僵硬。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一时间难以抽开,沉默半晌却只能道一句:“抱歉。”
但这句话, 并不足以表达情绪。
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弥补, 可看着她水雾弥散的眸子, 明显是受了惊吓的模样。惯来端方的举止, 再度成了束缚他的绳索。
谢敛什么也没有做。
眼前的少女指尖搭在他腕上,神情专注。
“伤得很严重, 但短时间不会危及性命。”
“他们大概故意的。”
说完,女郎又朝他看过来。
谢敛本能避开了目光。
不过她似乎待他亲近了许多,又往他面前靠了靠,仰脸端详他结了血痂的眼睫,藏着荔枝甜的呼吸洒在他下颌处。
有些痒,但带着暖意。
令他既想要避开,又想要靠过去。
谢敛脊背僵硬,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以越线的姿态打量。
“原来没有伤到。”
她似乎松了口气,从腰间取下水囊,倒在帕子上打湿了。
女郎又犹豫了一下。
她在看他,似乎是等他做出反应。
在他要接过手帕前,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径直仰身按在了他的下颌骨处。另一只手拿着帕子,轻柔地、有点小心地擦拭过去,直到他的视线清晰起来。
宋矜身上带着极浓的药香。
广袖微动,带起的风便驱散了空气中潮湿粘稠的血腥臭,留下隐约一段荔枝甜。
“宋娘子。”谢敛道。
女郎朝他看过来,雾蒙蒙的眼睛倒映着灯光,就像是万千把细碎的星子。
她安静看着他,带着令他渴望的暖意。
谢敛却不知如何启齿。
他知道何镂是什么样的人品,怕她果真因为他受了委屈。但他又不愿她受了委屈,就连问出这样的话,都仿佛是玷污惊扰了她。
良久,他又道:“抱歉。”
“没关系。”她似乎并不想听他道歉,反而又问他,“你渴吗?”
谢敛失去血色的唇已经干裂了。
他眸子黑沉不见底,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念头,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宋矜有些不相信。
但人是没办法忍住饥渴的。
她也不觉得,谢敛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骗自己。
于是她收回水囊,有些不好意思。
让蔡嬷嬷来送的东西,全都没能送进来,应当是被蔡嬷嬷都带回家了。还有秦念,她今日虽然很忙,却特意去了傅家找秦念,可她不肯来。
她想了一会。
伸手去解自己的褙子。
因为体弱的缘故,她总是比寻常人多穿一件衣裳。此时快到孟春了,寻常女郎已经换了轻薄春衫,但她外面的褙子却还是夹了绒的。
褙子里间还有一件衫子。
将这件褙子给谢敛御寒,毕竟是她说到了没做到。
“宋娘子。”谢敛打断了她。
他挣扎了一下,额间渗出细密冷汗,连脸色都瞬间惨白了许多。但她将要解开的衣襟,被他打扰,再次严丝合缝地对好了门襟。
宋矜有些迟来的羞怯,顿时无措。
她小声解释:“我里面还有衣裳,这件给你御寒。”
谢敛不做声。
宋矜继续问:“你不冷吗?”
月华自天窗投进来,照在谢敛乌黑的发丝上。
他一半侧脸在月华里,一半藏在阴影里,使得眉眼都深邃了许多。在如此内敛的眉眼下,宋矜看不透他的情绪,只觉得他似乎并不是生气。
何况,存了死念的人,
若是为她玷污他名声而生气,反而是好事。
“谢大人。”
宋矜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啰嗦过。
谢敛低头闷咳,鲜红血丝渗出指缝。
他坐在月下的身影分外清瘦,几乎形销骨立,却又格外端正。宋矜在任何时候看他,他都是端正的、平静的,就连步子都不曾快一分。
“你遇到了何镂,不怕么?”
他终于抬起脸,朝她看了过来。
谢敛清隽苍白的脸上,带着伤重的倦怠,也带着隐忍的克制。
在月色下,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宋矜几乎立刻明白过来,他以为她受了惊,此时因为他是男子也还害怕。所以,刚刚他才如此平静,由着她摆弄靠近吗?
若是往日……
或是别人,她肯定会很怕的。
“人命关天,分不出心思怕。”
她本能不去想其中缘由,转而找了个借口。
立刻,她就察觉到谢敛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手边的卷刃上。
和她刚进来那刻一样。
谢敛面色极其平静,眼底却藏着难掩的难堪。
谢敛这样的人,等闲不会叫人能看清他的情绪,除非藏不住了。
宋矜心中无由来慌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想这卷刃再出现在两人面前,直接将它塞入袖中,才惊觉谢敛在看着自己。
她慌张抬起脸,心中为之气馁。
在谢敛复杂的目光下,她几乎要自暴自弃了,竟然伸手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谢敛却问:“为何与向文退婚,你应当知道……”
宋矜说:“暂时不能告诉你。”
谢敛再度陷入沉默。
宋矜有些恼恨于他总让人看不透想法,也不说话。
但对方灼烫的呼吸,一下一下吹拂到她脖颈间,带起一股令人紧张的痒意。
宋矜顿时想要松手,撤身后退。
她的手腕却被扣住。
与谢敛的呼吸不一样,他的手十分冰冷。
几乎一碰到她,就惊得宋矜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寒意顺着肌肤,一直蹿到脊骨上去。
“抱歉。”
他似乎还要再问,却又松了手。
在谢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女郎眼底盈起柔和的光影,忽然站起了身,带动几绺乌黑发丝扬起,于空中掠过他眉间。
她抖开梅子青色的软绒褙子,轻柔地搭在他肩头。
他喉中,要再度出口的抗拒。
在短短片刻,就被她的动作化解于无形。
清苦的药香在空气中浮动,一段荔枝香,径直从领口一直萦绕到他鼻尖。带着体温的衣裳很柔软,暖意涌来,连剧烈的痛楚都仿佛消散了一些。
骨头缝里源源不断的冷意,
也有一瞬的消散。
“我想救你,你等一等我。”
谢敛听见她这样说。
但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救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便是当今的陛下,和朝堂上的党羽抗争了许久,最终也不得不妥协性地判了他流放。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势,能拦得住大势。
“老师不会允许你这般胡闹。”谢敛觉得冷意散了些,连带着意识都清楚了不少,“你向来聪慧,与我有所牵连不是好事。今晚之后,不要在来看我。”
他不知道宋矜要如何救。
但他也不想知道。
“你这样说,难道还想……再如此吗?”
谢敛表情平静,淡淡瞥了她一眼,“与你不相干。”
女郎提着灯笼,僵持地立了一会。
然后,她终于转过头去。
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走了。
谢敛垂眸,目光落在满地如水月华上。已经走远的少女却忽然轻声道:“秦先生的斗篷,我还没能亲自还给你。我明日,会来送给你。”
女郎身量纤长,单薄的衣裙被夜风吹动,提着灯回眸时目光复杂。
谢敛哑然,怔然看她。
他目送她远去,才再次垂眼端坐。
但低垂的目光,自然地看到月光下光华流转的碧玉簪。
这是宋矜的簪子。
昨日她来见他时,给了狱卒做贿赂。但既然给了狱卒,自然不可能会直接回到她手里,除非是……
谢敛将簪子收起来。
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漆黑眸底,到底是溢出几分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