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进去时,他正在与章向文说话,两人间气氛不大好。
“世妹。”章向文瞧见她,脸上的怒意顿时散了,给她找了椅子,“我这次赴任得仓促,没来得及带别的,但叔母所托的信件一直带着。”
宋矜行过礼,眼前一亮。
她接过信草草看了一遍,这才逐字逐句往下看。
等到看好信,宋矜才缓过神来。
因为失态,宋矜有些窘迫。
她对章向文道过谢,章向文也主动提及京都的事情,告诉她家中人的现状。宋矜担心母亲和宋闵,免不了一一追问,两人不觉得间说了许多话。
直到阳光洒落窗内,书页满是碎金。
宋矜才放下了满腔担忧。
章向文道:“好了。朝食都没吃吧?我带了京都来的厨子,煮的汤饼是一绝。你们离开京都这么久,一起去尝尝,保准儿合胃口。”
宋矜下意识微微一笑。
“含之,走了。”章向文拍了谢敛一把。
宋矜回过神来,也看向谢敛。
谢敛看起来沉默寡言。
他坐在高而旧的书架上,背着光,透出冷玉一般的深郁色调。凌厉的眉锋藏着阴影,漆黑眸子沉静若潭水,安静搁笔合书。
宋矜忽然有些心虚。
于是她说道:“我让人给先生准备了水和衣裳,等会去歇一歇吧。”
章向文似乎察觉到什么,轻轻挑了一下眉,半笑着道:“听闻世妹师从沈青枝沈夫人,这声先生,含之担了怕是要折寿,还是不要……”
“师从沈夫人?”谢敛撩起眼帘,似乎没听出章向文明里暗里的示意。
他将袖子整好,沉如水的目光掠过两人,不辨喜怒。
“这你不知道吧。”章向文似乎来了兴趣,背着手给谢敛说,“听我阿娘说,世妹幼时性子极其活泼机敏,四五岁便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在宁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上,曾替沈夫人解了围,沈夫人便亲自教导了世妹许久。”
宋矜面色如常,低垂眼睫。
是有一段时间,沈夫人曾对她十分喜爱,甚至每月亲自来郊外小住授课。
但是耐不住时日长久的病到昏沉、迷糊。
何况她的性情也变得羞怯沉默,不再如往日讨喜。她时常病得力不从心,连话都说不出来,更不要提意识清楚地读书了。
沈夫人先是垂泪怜惜她,到后来便只觉得她不争气、不讨喜。
和她阿娘一样,紧紧攥着她苍白的手腕,哀切地哭。
“阿沅啊阿沅……你这个样子,将来可怎么办呢?你从前那样明媚讨喜,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你若不争口气,日后一辈子这样不成?”
后来沈夫人果然失望透顶了。
为人津津乐道的传闻,也渐渐消弭在京都繁华中。
宋矜轻叹口气。
“没听沅娘说过。”谢敛道。
谢敛的目光无声落在她身上,他似乎察觉出什么,转而道:“沅娘不吃芫荽,你向来喜欢……”
章向文果然一拍脑袋,撩起袖子往外跑去,“我去交代。”
霎时间,屋内没有了外人。
“沅娘。”谢敛语调偏低。
宋矜抬脸,若无其事,“嗯?”
他垂着眼看她,仍显得有些寥落。
宋矜想到他昨夜不高兴,隐约觉得……他会不会因为她冷落了他不高兴。这念头一出,她便打散了,谢敛犯不着为这点小事不高兴。
“去吃饭吧。”宋矜猜想他昨夜应该没睡,此刻眼底阴影沉沉,还是早些吃了休息一会儿的好,“水早烧好了,等会冷了。”
“沈夫人出身名门,又年少成名,其文章诗作太过于傲慢凌尘。若是教沅娘,反而不好……日后若是读书,问我便是。”谢敛说道。
宋矜微微一愣。
她知道谢敛博闻强识,但还是有些奇怪。
他可不像好为人师的人。
何况……谢敛说得不错,以至于像是察觉了什么。
“那真要叫谢先生一句先生了。”宋矜轻笑。
谢敛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辨别笑容的真伪,才牵着她走出杂乱的库房,“你既然叫了,总要与旁人有些分别。”
宋矜心口不由乱了一下。
手被谢敛牵着,对方掌心温热,不觉间顺着指尖往心脏流淌。
暖意蓄积时,心脏涩涩发胀。
走出屋外,天光兜头浇洒下来,宋矜猛地吐出一口气。
谢敛这才松开手,语气沉静如常,“向文这几日也新上任,忙不过来。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托给向文,不妨与我说,也免得去叨扰他。”
“可……”宋矜犹豫。
第56章 遗莲子三
“好吧。”宋矜妥协。
谢敛转了身。
她刻意慢一步, 踩着谢敛的影子走。
谢敛走得不快,仪态端正。
宋矜很少见有人仪态这么好,哪怕是出身富贵的郎君, 也都因为年轻不耐烦规矩丈量。谢敛却不然,这些仿佛已经刻入他骨子里。
她也见过谢敛的字。
风骨深郁, 笔力苍劲, 总有人说字如其人。
那他也未免太清正克己了些。
宋矜不知道为什么, 下意识叹了口气。
章向文从檐下探出头来, 像是不太想理谢敛, 对她招了招手,“世妹,来吃煎饼子, 快晾得不脆了,别磨蹭。”
“好。”
宋矜应了声,几步撂下谢敛。
-
吃过朝食, 宋矜收拾了药箱。
王伯等人跟随,她去镇街上支了个摊子,给人看病。
起先只是路过的人都朝她张望。
没多久, 就有人忍不住上前搭话,然后试探着问价看诊。
上次宋矜出来看诊, 救回了惊厥的小儿,不少人都把这件事传遍了。谁都知道, 当时那孩子脸都青了, 往日可就是没救了。
不过来问的, 大多是小病。
宋矜忙着给人看病, 王伯则一边帮忙一边和人闲聊。一上午的功夫,就连宋矜自己, 也对宣化县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事情。
岭南地广人稀,从前不至于连田地都种不上。
但土地太贫瘠了,种不出粮食。
十几年前一个荒年。
为了活下去,不少人家卖了田地换口粮,导致一大片耕地落入士绅手中。
不难想,没了赖以为生的土地。
就只能落草为寇。
宋矜心中叹息。
她正要收回把脉的手,眼角余光落在妇人的衣裳上。
这布料和宋矜往日见过的,都不太一样。不过京都和岭南风俗本就不一样,宋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低头翻找药丸。
她往日也没看过岭南的记载。
但那布料很软和。
虽然不及绫罗色泽精美、纹样工巧,比起时人常穿的麻、葛,却极其柔软服帖,应当也是植物织物。毕竟寻常百姓穿不起桑蚕织物,只能穿粗糙发硬,却不好御寒的麻布葛布。
宋矜心中很感兴趣,甚至起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令她迫不及待,和谢敛分享。
这些布料,若是传到别的地方。
未必会得到贵族的青睐,但植物织物价格远低于丝织物,平民应当会十分受用。
此时也不早了。
收摊完毕,宋矜连饭食都顾不上吃,起身去找谢敛。
但屋内和库房内都不见谢敛,只有章向文还在翻阅案卷。瞧见是她,似乎有些意外,打量了她一会儿又笑着问:“世妹胆子大了不少。”
宋矜有些失望。
“总要做些什么。”她不好意思巴巴问章向文,否则倒像是她离不开谢敛似的,但又实在失落,“我有事情想问谢先生。”
“他出去了。”章向文放下笔,一如既往地眉眼含笑,好脾气地提醒她,“我和含之是同窗,同一年的进士,想也不差他太远。”
其实这话,他是很谦虚了。
章向文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子,之所以年纪大几岁登第,也是为了稳妥。
宋矜陡然间有些窘迫。
她僵立一会,将刚刚看到的、想到的,和章向文说了。
章向文沉吟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他收起案卷,眼底兴味盎然,径直大步朝外走,“确实是问错人了,含之读书极其广博,问他倒还真说不准知道。不过……世妹确实是聪明人,一下就想到点子上了,我们且去问问。”
“好。”宋矜只好道。
章向文回头催她,“快些,天色还早……说不准还能去看看,是什么植本织出来的。”
宋矜又想提醒他,两人单独相处不好,又想说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但她确实也很兴奋。
只犹豫片刻,她唤了王伯一起,追上了章向文。
章向文比她老练多了。
带着长随,三两下得了消息。回过头来,笑眼里含着几分兴致,扬了扬手问她,“我要去一趟乡下,世妹敢不敢去?”
宋矜本能要拒绝的。
但她手里还攥着章向文买来的一角布料,像绫罗织物一般柔软,却更厚实温热一些。
比她想的还要舒适。
“我可以。”宋矜说道。
章向文招了招手,吩咐人去给谢敛留话,领着她朝马车走,“就在镇外,没多远。你带着帷帽,我多带些人,速去速回。”
说完,章向文翻身上马。
宋矜坐上马车,心里只觉得雀跃。
原本出来看诊,她都有些紧张……又怕谢敛不放心,都没跟谢敛说。
但章向文知道了,谢敛也不可能不知道。
谢敛默认她可以抛头露面。
那去远点看一眼织布的植物,应该也可以。
没多久,两人就到了。
章向文勒马,宋矜立刻挽起车帘。
有些田地因为没有男丁耕种,已经荒芜了。但靠西的窄地,种着成人高的一片的植物,叶子形状类似枫叶,此时盛开着紫红白蓝的各色花朵。
这就是他们说的“吉贝”。
等到秋天,悬铃般的种子干了,裂开的囊实里会有白色的丝絮。
章向文和当地人交流了会儿,气氛还挺融洽。
没一会儿,就有妇人拿着一包东西过来。
“世妹。”章向文打开那一包东西,径直朝着马车走来,一双笑眼里的笑意变得十分真切,递给她一颗吉贝,“你摸一摸,听说有极好的保暖效果。”
宋矜伸手接过。
果然,是柔软蓬松的一丛。
比起要去除枝叶外皮的葛、麻,这丝絮本身就是一蓬丝线,且要柔软服帖数倍。而且岭南天气炎热,不需要保暖效果,别的地方冬日却是怕冷的,必然可用。
比起宋矜,章向文多知道一层。
皮裘和羽毛制作的被褥和棉衣,许多百姓也购置不起。
只能在被褥和衣裳中填以稻草驱寒。
若是吉贝大量种植,冬日里冻死的穷人恐怕都要少上很大一批。他此行是来摆个样子,震慑一下曹寿和何镂的,却没料到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章向文心情很好。
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写信,将好消息传到京都去。
宋矜拈出吉贝里的籽,大致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布料没有被商人带出岭南了。虽然麻线要额外处理,过程却很简单,但这些籽却很难分离。
果然,章向文问出来的结果也是如此。
费时费力,吃力不讨好。
不过此时天色将暗,两人也不能再逗留,干脆启程回去。
等到一路赶回去,天色已经黑了。
衙门前点起灯笼,照亮窄窄的一道路,有人立在灯下站着。等到马车靠近了,宋矜才发觉,站在灯下的人是谢敛,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章向文翻身下马,一扬眉头。
“世妹发现了件好事,我们一起去探过究竟了……”他随手将缰绳丢给长随,兴致勃勃,甚至对有些龃龉的谢敛卖了个关子,“你猜是什么?”
谢敛没做声。
只淡淡朝着马车瞧过来。
宋矜心头一跳,才揭起的一角帘子被她松开。
可外面却没了声音,她犹豫片刻,这才起身要下马车。远处的谢敛朝她走来,极其自然地伸手来扶她,令宋矜越发忐忑。
除了在谢敛身边,她头一次这么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