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宋矜有些挫败,实在无法从脸上看出谢敛的情绪。但她今日确实是太放肆了些,只好避着章向文小声,“你先别怪我胡闹,我们当真有好消息。”
无论怎么管理治下,最有成效的办法就是富民。
若是吉贝能推广起来,富民自然而然。
而且肯定有极好的成效。
宋矜这样想着,都忍不住也想卖关子了。
谁叫谢敛总这么八风不动。
“先进去,慢慢说。”
迎着女郎清凉兴奋的眸子,谢敛说道。
他听说了两人做了什么,心中猜出大概,对此并不好奇。比起兴奋的两人,谢敛清楚眼前真正要忙的,还是让当山匪的百姓落籍。
“先生?”她有些试探。
谢敛牵着她的手,无奈道:“沅娘,你又要说我古板迂腐不成?”
她脸一下子红了。
“我……”谢敛哑然片刻,猛然意识到自己话里质气的意思,只觉得同样的窘迫难堪。他无声蹙了蹙眉,将目光移到章向文身上,“我听你们说,是瞧见了不错的布料。”
章向文大概正在兴头上。
“是世妹瞧见的。”他也没留意别的,从袖中掏出一把吉贝,“你瞧瞧,我们都觉得大有可为,且对你来说正有用处。”
说话间,章向文走了过来。
他对着宋矜招了招手,催促道:“拿出来,让含之看看。”
谢敛提着灯笼,立在两人之间。
又如今晨一般,仿佛成了多余的那一个,却全然没有该计较的立场。
“白叠布?”谢敛垂眼看向那块布料,印证了心中的猜测,“岭南有吉贝,或曰木绵织造白帛,谓之白叠布帛。”
章向文笑出声,说道:“我说含之知道吧,你偏问的是我……这叫我有些情何以堪了。”
谢敛不觉又望向宋矜。
女郎也不反驳他,只是弯起眸子笑了笑。
他更像是个外人。
第57章 遗莲子四
谢敛心口空落落的。
他想要说些什么, 一时间仿佛什么也没得说。
眼前的宋矜很兴奋,正在追问章向文和当地人交谈了什么。两人一边说,一边商议试着给吉贝脱籽纺线, 还谈论起京都几位出门的工匠。
一直走到院内。
章向文才依依不舍道:“等明日,我便去寻找工匠试试。”
“好。”宋矜微笑。
行礼告辞过, 没了章向文, 顿时就安静空旷起来。
谢敛心绪有些杂乱, 干脆在心里理衙门里的烂账。十几年的恩怨、漏洞, 导致宣化县的一切都成了烂账, 想要理清楚十分麻烦。
各种案卷账目被他清出来。
十几年都弄不清的东西,要在短时间内理顺,在别人眼里是不可能的事情。
谢敛却没有退路。
曹寿肯顶着京都的猜忌任用他, 他就必须将死棋走活,否则谈不了别的。
“先生。”谢敛被她唤得回过神,女郎语调仍带着愉悦, 几步追上他的步子,“往后不必这样等我,刚刚进来时, 他们都悄悄挤眉弄眼。”
男子都死要面子,
读书的男子尤甚, 当了官的就是要面子到不得了。
他在门口等她,衙役们不免稀奇起来。谢敛心中有数, 瞥了她眼, “不必理, 回头我训斥他们就是了。”
“而且, 我日后想多出去义诊……”她似乎有些心虚,试探着朝他看过来, 见他没有不高兴才继续说,“还有吉贝丝絮,先生人手不够,现在分不出心思去调查。我义诊时接触当地人,也可以借此了解,一旦能够大量织出白叠布,必然是好事。”
谢敛推开房门。
他对此没什么异议,只觉得宋矜成长得比他料想得要快些。
或许是今日,受了章向文的影响。
章向文性情恣意潇洒,做什么都自信,不用考虑条条框框。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章向文……谢敛心口又有些发闷。这感觉来得莫名,他不着痕迹叹了口气,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疼。
“带着王伯,我再拨两个人跟着你。”谢敛说道。
她立刻笑了,欣喜道:“我就知道先生会答应。”
谢敛无声看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宋矜拿准了他好说话,一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既然是夫妻,必然是要避讳外人的,即便章向文是她的熟人,总也不该不先和他知会一声。谢敛不觉间,目光落在了宋矜的身上,语气有些冷冽,“坐下。”
她似乎不解他的意思。
但很听话地坐在桌前,微微仰起脸来看他。
谢敛视线往下,“下回不要贸然走远,先和我说。再说向文是男子,与你在一处多有不便,还是不要听他的胡闹。”
“可王伯他们也……”她戛然而止,猛然抬起脸。
迎着女郎亮晶晶的眸子,谢敛心跳骤然乱了。
他几乎有些后悔。
然而她也不说话,仿佛察觉出什么,又忍着不揭穿他。
“改日我找人陪着你。”谢敛语调沉静。
宋矜若有所思。
她并不是个很迟钝的人,能觉察出谢敛的不对劲。几次三番,谢敛都有意无意不让她和章向文接触,很明显不是谢敛的作风。
反正他这人,往日瞧着是什么也不在乎的。
除了他一心推行的新政。
“那算了。”宋矜有些心不在焉,猜不透他这是为什么,毕竟早就说了要和离的,“但是,我日后对世兄会小心避讳。”
谢敛眉梢一颤。
灯光下,她隐约觉得他眸色沉了几分。
宋矜轻咳,“虽说先生与我约定了,将来和离。但如今我们还是夫妻,我不会让先生面上不好看,日后会更加和世兄保持距离。”
谢敛说:“……并非如此。”
宋矜哦了声,补充:“也不会太抛头露面,让人非议先生。”
谢敛沉默。
她都这么“贤惠”了,他还看着不高兴的样子。
宋矜恼得灌了半杯冷茶。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夺走了茶杯。宋矜的火气滋啦一下,几乎要涌到了胸口,忍不住一头看向谢敛,撞入对方黑沉沉的眸子,不由发怔。
谢敛道:“别吃冷的。”
宋矜捏紧了杯子,瞥过脸去,不高兴道:“你别总向我长辈一样。”
对方手指无意识一松。
她立刻双手捧住茶杯,端起来快速喝了一大口。
“每日我接送你去义诊。”谢敛骤然出声。
宋矜差点被茶噎到,她呛咳出声,扶靠着桌子看向谢敛,愣是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
反正他雷霆手腕,做事又利落。
短短几日,宣化那些将历任知县弄得服服帖帖的山匪,都不敢吱声,犯得着去义诊的百姓跟前露面么?
“不……不必。”宋矜嗓音有些干巴,要是当着那么多人,天天被谢敛接送来去,她是觉得非常的羞涩不好意思的,“先生那么忙,应当也没时间。”
谢敛不容拒绝道:“挤得出来。”
顺手还把她的冷茶抢走了。
宋矜觉得,自己成亲以来第一次想和谢敛吵架。
“先生,我没有和世兄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既觉得谢敛奇怪,又觉得他令人生气,简直恨不得自己出去住,“随你好了。”
宋矜有些委屈。
她给人义诊、去找吉贝,不仅是自己感兴趣,也是觉得可以帮谢敛。
望着床边的银香囊,宋矜闻见浅淡的安神香味道。这是谢敛准备的,而她常年多病,一向多梦易醒,他为什么准备香囊显而易见。
而且动静稍大,银香囊会响。
她尽可凭借着香囊防备睡在身边的他。
宋矜的愤怒不觉间散去了一些,身侧谢敛的嗓音传来,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疲惫。
他说:“沅娘,我只是想多陪陪你。”
她觉得脑子轰隆一下,热意涌上来,心脏也骤然急促。她分不清这是愤怒还惊愕,等到回过神,才觉得自己小人之心,格外丢人。
“我……”
按理说,她应该老实道歉。
可是她太窘迫了,几乎下意识起身,想要夺门而出。
手背被人按住,温热体温传来。
宋矜被电得手指一颤,立刻要缩回手。然而手腕被握住,灼热的体温顺肌理渗入,烫意一下子顺着四肢百骸汇入心脏,令她心口跳得越发剧烈。
她很确定了。
谢敛确实就是不对劲。
第58章 遗莲子五
“谢先生。”
宋矜脱口而出, 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得也跟着焦灼起来。
对面的人面容有些错愕, 不只是对她,还是对他自己。宋矜只觉得时间很漫长, 然而谢敛始终没有松手, 只是眉头无声蹙得更紧。
宋矜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
心底也愕然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 她竟然稀里糊涂习惯了谢敛的触碰。
宋矜越发坐立难安起来。
可谢敛为什么也这么反常, 宋矜看向眼前的人, 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
门骤然被拍响。
章向文的声音传进来:“含之, 快些开门。我方才去翻书,找到了好几处记载,全都是跟吉贝纺织有关的, 我们来讨论会儿!”
宋矜被吓了一跳。
差点说出来的话,顿时咽进肚子里。
“你出去与世兄议论吧。”她一鼓作气说完,觉得自己刚刚简直糊涂, 连忙抽回手来,“我今天有些累, 现在困了。”
谢敛仍看着她。
宋矜只好打了个呵欠。
“早些睡。”他撩袍起身往外,却又回过头来, “有件事, 我回头要问问你。”
宋矜原本是真困了。
因为他这句话, 不由眼皮子一跳。
“哦, 好。”宋矜无意识瞧着他的背影。
青年身形修长,乌发只拿木簪束起, 并未戴巾,显得松形鹤骨,分外萧疏。
屋外很快传来章向文的声音,似乎在读书里的句子。谢敛偶尔追问两句,音色有些冷,不过片刻间声音就渐渐远了。
宋矜这会儿确实很累。
但被谢敛这么一折腾,哪里还有睡意。
她从箱子里翻出两本书,看了会儿,看不太进去。脑子里总晃着谢敛的影子,只觉得两人现下哪里不太对,可叫她说她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谢敛似乎是不乐意她来宣化县。
但来都来了。
那干脆少和谢敛碰面,免得真吵起来了。
何况,她今日义诊效果还成。还有吉贝织的白叠布,她也可以问一问如何织造,这些都是富民的好法子,总不至于让谢敛觉得她是个累赘。
宋矜想到这里,才觉得心安下来。
-
谢敛出来,已经是亥正时了。
别人都歇下了,院内灯火已熄,只有章向文抱着书提着灯笼,嘴里还叼着只笔。
“今儿的白叠布是世妹留意到的,也是你有福气。”章向文塞了书给他,将手里的册子哗哗地翻开,皱着眉笑,“你瞧瞧,曾有番商以千金购买!可惜却买不到。”
县衙就那么大的地儿,坏掉的屋子就占一大半。
两人也没地儿去。
干脆坐在檐下,就着灯笼光看。
“就是脱籽麻烦。”章向文略微一抬下巴,轻笑起来,“但费些银钱,找出名的匠人制作,倒也未必不可能。”
谢敛摇头,“这里不比京都。”
章向文就叹了口气。
外任就是处处为难。
要钱没有,要人也没有,却要处理一堆麻烦事。
若是谢敛仍在京都,哪里需要为这点屁事为难?以他的才干,恐怕父亲早就将他视作接班人在培养了,入阁拜相也不过是时日的事罢了。
此时夜深更阑,章向文盯着满阶的月色,半晌没说话。等到抬起脸来,面色就正经了许多,盯着谢敛说道:“有件事儿,我一直想问。”
谢敛在翻书,头没抬。
章向文也不指望他一定能回答。
自顾自坐过来,扣住谢敛的肩膀,压低嗓音道:每日更稳文群扒八三凌弃七五三六正理本文“你得罪那么多人也罢了,我知道,你是要帮宋阁老沉冤昭雪……但这新政,你碰了,可就没好下场了。”
屋檐下,谢敛眉眼沉静。
指尖划过书页,发出脆响,只有暖黄的灯光晃了晃。
不知不觉间,仿佛回到了在翠微书院读书的时候。
“古来变革者,没有一人善终。”章向文哗哗翻开书页,塞到谢敛面前,指着几行文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谢含之,你为什么非要往死路上走?”
“吉贝的事,急不得。”谢敛缓缓说道。
章向文一口气堵在喉咙口。
他顿时冷了脸,嗤笑一声。
细究起来,两人确实早就绝交了。
当日谢敛流放时,他就站在翠微书院的学生身后。现在他还为谢敛着想,想探究他是否有什么隐情,确实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