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丢下你。”宋矜被母亲送到京郊养病时,以为自己被父母丢弃了,忍不住牵着他的袖子,“还有,我也不让别人知道你怕火。”
女郎眸子倒映着月光。
谢敛恍惚一下,险些失神。
他其实想告诉她,其实他不怕别人知道他怕火。有些东西已经过去了,他再次面对时仍旧会难堪,却不代表不能接受这件事。
但对上她的目光,谢敛便沉默下来。
他语调温和起来,“好。”
女郎弯了弯唇角。
谢敛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眸底也含了几分笑意。
牛车缓缓停下。
谢敛恍然回过神,有些不自在地挽起帘子,“今夜已经晚了,明日……”
她轻声:“明日做什么?”
女郎若有憧憬。
谢敛默了一默,明日……明日不能做什么,衡田制推行正到要紧时候,他根本无暇分神。
迎着她的目光。
谢敛平静道:“你留在家休息几日。”
宋矜哦了声。
谢敛听出点失望的意思,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失望,不由侧目。
“先生喜欢吃什么?”她问。
谢敛哑然。
在她拧眉前,谢敛温声道:“隔壁县的秘制金柑最是闻名,我托人买了两回,都没能买到。明日再让人碰碰,看能不能买到。”
她有些不解似的,微微抿唇。
谢敛有些失笑。
“我……”宋矜仿佛有些恼了,却又顾及着别的,轻声嘀咕,“那好吧。”
谢敛这才正色。
“明日开始要测算的,都是当地士绅的田地,我应当是回不来府衙。若是有人趁机生事,你也不必理会,等我回来再行处置。”
宋矜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今晚那些人会对自己下手。
衡田制对百姓有利,就不利于士绅。
偏偏这些人有权有势,想要阻拦谢敛,就有无数种不见血的手段。
“好。”宋矜点头。
新政能否在宣化县推行下去,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衡田制能否落实到位。只要谢敛这几日顺利,宣化县试点便成功在望。
但这些人,恐怕也不好对付。
宋矜想了想,又说道:“安危为重,我等谢先生回到京都那一天。”
第61章 遗莲子八已修
回京都。
这是两人之间的契约。
谢敛迎着她水波潋滟的眸子, 他微微颔首。
风吹得灯笼摇晃。
女郎拢袖而立,她眼底透出几分认真,说道:“我知道先生不嫌我累赘, 但我也知道,婚约本是权宜之计。等回到京都, 一切便都好了。”
谢敛很少会觉得自己驽钝。
但这句话, 令他不由认真思索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是权宜之计么?
无论是不是, 他都是不得善终的人。哪怕他也会生出自私的念头, 也想占有在乎的人,却绝对不能将她也拉到泥潭里来。
他见过母亲是怎么死的。
宋矜绝不能也这样。
谢敛喉间哽涩。
在她说话之前,开口道:“天色不早了, 早些安歇吧。”
“哦。”她仍披着他的氅衣,乌发迤逦垂在肩头,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 略带苍白的侧脸低垂,“……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要是早些认识谢敛,或许能多陪一陪他。
再不济, 也能知道他身上到底背负着些什么,不至于此刻连问也不敢问出口。
宋矜怅然叹了口气。
其实她早就隐隐觉得, 谢敛背负了许多东西,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换做是她, 要是心里藏着这么多事, 也不想和别人有什么牵连。
现在离回京还早。
没和离前, 她仍是与他风雨与共的妻子。
两人各怀心事, 一起回了房。
-
进了十月,岭南也冷了些。
宣化县地处偏僻, 物资采购不易。来得也匆忙,有许多入秋冬要用的物件没带,宋矜写个单子,着人去一并采办了。
府衙里的人都忙,要不就被谢敛调走了。
宋矜只能将这事交给王伯。
她忙了这么些日子,倒也有些闲不住。
好在谢敛有屯书的习惯,不知不觉间,又攒了好几箱子的书卷。应当是特意挑过,他带的都是些在任上能实用的。
宋矜挑挑拣拣,找了些用得着的。
寻找有巧思的工匠,既费时又费力,就算是能找到也耗费不起请人的银子。毕竟批量制作工具,又要一笔银子,这钱都还没地儿找。
她想自己画图试试。
因为义诊,宋矜也跟着看别人织布。
苎麻被砍回家之后,还要剥皮,用铡刀刮掉表层抽出苎麻纤维。
换成吉贝……
应该也可以挤分出籽和纤维,宋矜这样想着,一面测算数据,一面落笔在纸上作图。
她画工好,画图不太难。
只是图才画了大概,门便被敲响。
“有人在门口叫唤着要找你,是个中年女人,说是幺姑病了……宋娘子,你不认识什么幺姑吧?”
宋矜如梦初醒。
县衙内人都空了,只有田二郎在门外问话。
“我瞧瞧。”她起身朝外走去,幺姑家穷得饭都吃不起,若不是大病恐怕不会急急忙忙找来。
何况,那孩子确实根骨不足。
宋矜随手将图撂在桌上。
门外妇人满脸泪痕,仓促道:“夫人……幺姑、幺姑不好了,今儿早上去放牛,中午都不见回来,等我找到脸都青了……在草里瘫着,嘴里都是白沫子……”
宋矜一惊,连忙追问道:“还有别的症状没有?”
“还……还喊‘宋姐姐,我疼’,夫人,我家幺姑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儿了,求您赶紧过去看一眼吧。”
宋矜眉心松开。
她扫视妇人一眼,衣角有血,但整体很干净。
妇人一半说的是真话,一半却是假话。幺姑有危险是真的,但绝不是惊吓过度,也没有摔倒在草地里。
“衙里还有事,我教你……”
见她不太动容,妇人猛地跪下,哽咽着打断她的话,“夫人,这事儿只有你能救幺姑,别人我都信不过,您过去就知道了。”
宋矜眸色带了深思。
不方便说?
察觉到宋矜的动摇,妇人当即攥住她的衣摆,压低了哭腔,“女孩儿命贱,夫人,您救救幺姑,河里的水冷啊。”
女郎沉默片刻,还是说道:“我随你去。”
妇人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但很快,她便上了宋矜的牛车。
往日宋矜义诊,都有衙役和王伯一行人跟随,今日只有田二郎为她驾车。没有看热闹的人,妇人抹着眼泪,只说有人要将幺姑沉塘。
不方便说,又要沉塘的事儿……
宋矜心头更沉。
她顾不上思索自身的安危,只觉得愤恨。然而要再去细问,妇人却哭得越来越厉害,满嘴囫囵说着是她的错。
牛车快不了,等隐隐能够看见幺姑家,四周天色已经灰蒙蒙的。
然而整片山村出奇的安静。
田二望着身后星星点点、朝着牛车聚拢的火光,奇道:“你们岭南就是不一样,都十月了,还有这么多的萤火虫啊。”
妇人哭道:“是我的错,夫人。”
宋矜心口一阵发冷,却只凝视着她红肿的泪眼,“谁教你这样撒谎的?”
这样攻心的法子,堪称高明。
“是……”
不等她说完,宋矜却打断了她,只问道:“幺姑没事对不对?”
妇人哽咽住,无措望着她,仿佛随即要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田二猛地回头,宋矜抢在他说话前,一把捂住妇人的嘴。
“既然孩子没事,就别哭了。”
宋矜疲惫地轻声道。
她扶稳了车壁,看向还在远眺的田二郎,用最快的语速说道:“掉头,朝山林里躲进去。是火把,都是要杀我们的人。”
田二郎还在发呆。
宋矜颤抖着手抄起茶碗,丢向他的后背,“快!”
宋矜记得,谢敛是这么做的。
岭南的山林极其浓密,黢黑深远。陡然调转了方向,牛车横冲直撞,片刻间车身便被撞散。
宋矜几乎被甩下车。
身后的火光却越来越近,呈包抄之势。
牛车本就笨重迟缓,在山中目标太大。在这么下去,一定会被追上,成为他们拿捏谢敛的把柄。
不能再拖了。
宋矜扫视四周,心里有了计较。
她对田二郎说道:“我们分开,你先跑。”
“分开?”田二郎愕然,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不行,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出事。”
山匪人数太多,火光像是散开的萤火虫,疏疏落落朝着山林涌来。十月已经没了毒蛇,但山中野兽的嚎叫不止。
宋矜在颠簸中,竭力镇静下来。
她语速急促,咬字清晰地和他分析,“他们人多,我们又不认识山路。不消片刻,就会被追上来,除非有人送信出去,找人来救我们。”
田二郎握鞭的手一紧。
他结巴了一下,试探着说道:“我去给谢先生送信?”
这里离县城尚远,也只有他能去送信。
宋矜说得不错,仅靠他一个人,没法带着两个女子在山匪手下逃生。
“好,我去。”田二道。
宋矜低声,“我往东去,但让谢先生以衡田为重。”
两人对视一眼。
田二郎点头,按住车壁翻身往下。
他翻滚几圈,迅速爬起来朝西跑去。远处山匪短暂骚动过后,分出一小队人,也朝西追去。
宋矜拽下肩头的帔子,将自己和妇人的胳膊系在一起。
低声道:“我们也要弃车了。”
妇人含混回答。
牛车转弯时,宋矜抱住对方的肩背,顺势翻身滚下牛车。
受了惊的牛冲得更快,宋矜趁着山匪还未察觉,牵住妇人的手,转身往相反方向跑。
然而很快,山匪又朝这边追来。
她们往前的路被悬崖截断,往下是藤蔓蜿蜒的山谷。
一时间进退两难。
妇人瘫坐,顿时掩面哭泣。
若是往前,掉下去说不准尸骨无存。若是不往前,身后的山匪马上就会追来,连死都死不干脆。
风吹得浑身的伤都在疼,一路奔逃早已精疲力尽。
妇人彻底绝望了。
“夫人,我们……”
宋矜轻声打断她,“别认命,还早。”
妇人不觉噤声。
她忍不住再度看向宋矜。
女郎面色发白,一贯平静的眼底星星点点,透着坚韧的光。她弯腰在两边摸索,细白的手满是血痕,咬唇不做声。
妇人只愣了片刻,连忙起身。
身后火光渐盛,呼斥声变大。
宋矜不敢回头,双手和肩头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慌得要命,喉间发堵,只能忍住多余的情绪,试图找寻可以走的路。身侧的妇人没法,慌忙跟着她。
手臂骤然一沉,妇人仿佛一脚踩空了。
声响令身后山匪朝这边走来。
宋矜来不及反应,便被拖拽得往下摔去,动静必然会被山匪听到。她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却没有落地。
她掉入了潮湿柔软的山洞中。
几乎没发出声响。
宋矜骤然松了口气,还来不及高兴,脚踝就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应当是崴到了。
山洞潮湿,触感黏腻。
耳边窸窸窣窣不知是什么声音。
四周一片漆黑,夜枭和野兽的嚎叫声远远近近传来。山洞内潮气和腐气混杂,小虫顺着衣摆爬上她的胳膊,偶尔有冰冷的尾巴掠过。
宋矜抿唇,忍住恐惧。
妇人窸窣靠过来,哆嗦着道:“是我……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宋矜沉默一会,只说:“幺姑那孩子没事便好。”
她生不太起来气。
百姓只能在山匪和士绅的夹缝中生存,哪有空去想良心安不安,也没力气管别人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