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这宣化县也不归我管,随你。”
章向文站起来,劈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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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义诊,宋矜渐渐和一些妇人熟悉。
宋矜说话温柔,长得又漂亮。
小女孩都喜欢她,牵着自家阿娘的袖子,怯生生唤她姐姐。
看完病,天色还早。
宋矜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倒出酿梅子、饴糖、杏脯、枫叶粽子糖,一一分给她们。小女孩儿叽叽喳喳,仰起脸教她怎么织布。
妇人们有些不好意思。
连忙抢过织布的梭子,生怕宋矜当真干活。
“我看看怎么去籽。”宋矜坐在女孩堆里,笑着说。
妇人们一愣,没有再阻拦。
她们手里忙着,眼睛却止不住看向宋矜。
这才没多久,这位宋夫人就救了好几条人命。不但如此,待人也温和,更是顺带着教导这群小姑娘,可谓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宋太太这样好,县衙里那位谢大人能坏到哪里去?
众人忍不住想着。
就见辆牛车停下来,有人走过来。
竟是个青年人。
妇人们一时间没回过神,随即连忙收回目光,不敢细看。反倒是小姑娘们嗡地一声,争前恐后凑过去,提醒道:“宋姐姐,有人来找你。”
宋矜一愣,下意识回过头。
两人上次闹得有些尴尬,宋矜一直有意避开谢敛。
至于吉贝的事情,她干脆托付给了章向文。
宋矜周身灰扑扑的,她下意识拍了拍手,有些局促地问道:“有地方洗手么?”
话音刚落,谢敛已经到了这里。
其实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谢先生。”宋矜连忙站起来,两人越是不见面,她反而越发觉得不自在,只好干巴巴问道,“你怎么来了?”
谢敛还没来得及说话。
小女孩们却都牵着她的衣袖,好奇地偷看着谢敛,惊呼出声:“宋姐姐,你也有夫子吗?你的夫子好年轻,比钟夫子年轻多了!”
宋矜迎着小女孩的目光,有些窘迫。
余光瞧见谢敛走来,她连忙含糊道:“钟夫子是教书的先生么?”
“嗯,钟先生什么都知道。”有女孩抢着回答。
也不知谢敛听到了女孩们的话没有,他神色如常,瞧着不好亲近。女孩们噤声,坐在宋矜身侧帮她捻线,小声和她说:“宋姐姐识字,都是你的先生教的吗?”
童言稚语,女孩以为自己说得声音小。
实则大家都听见了。
妇人有些慌,连忙上前道:“我带她进去,给大人端碗水吃。”
宋矜笑着摇了摇头。
“他比钟夫子还凶。”小女孩抱住宋矜的胳膊,凑到她耳边,自以为声音非常小地询问道,“若是夫子生气了,也打宋姐姐板子,可怎么办呀?”
妇人们险些没憋住笑。
宋矜也没忍住一呆,朝着谢敛瞥了眼。
见他仍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便知道谢敛不会介意。
她将小女孩抱给她母亲,蹙眉佯作叹息道:“我也不知道呀,我连夫子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说不准要被罚抄呢。”
妇人抱起小女孩,当即捂住嘴。
不过片刻,身边的人都憋着笑,没一会儿便溜光了。
宋矜看向谢敛。
此时将将日暮,几缕日光落在他肩头。
“罚抄?”谢敛唇边多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宋矜有些窘迫,若无其事道:“嗯。”
最近两人都碰不上面,她猜测是谢敛有意避开自己。毕竟,当日他确实很奇怪,还说有话要问她……但真要是急着问,总不会不见她的。
除非,他又不想问了。
不问也好,省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宋矜又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走向他,““我听她们说,田地一项推行得很顺利,也都念着先生的好。”
“也说不上顺利。”谢敛道。
她正不解其意,肩头便微微一沉。
氅衣犹带着谢敛的体温,沾着些墨香,几乎垂到地上去。宋矜下意识拎起氅衣的袖子,慢吞吞跟在谢敛身后,准备听他细说。
“真心信得过衡田制的人不多,畏惧者多。”
宋矜抬起头。
她觉得谢敛似乎是故意的。
“有时候也要温和些。”她瞧见藏在角落里的小女孩,牵着谢敛的手上前,倒出荷包里的酿梅子给他,“只要哄一哄,她保准儿就喜欢你。”
谢敛微微一怔。
他垂着眼瞧着酿梅子,又看向眼巴巴的小女孩。
宋矜催促道:“幺姑喜欢吃酿梅子。”
“我记得沅娘也喜欢酿梅。”谢敛没头没尾说。
她当然喜欢吃酿梅子,否则也不至于随身带着。何况,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宋矜一时间听不出来,这话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理所应当说:“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语气温和些,幺姑胆子小。”
幺姑细声细气说:“我不怕宋姐姐。”
宋矜微微含笑。
谢敛瞧着含笑的宋矜。
“不理他了。”女郎捡走他手里的酿梅子,塞入幺姑嘴里,“谢先生是好人,有谢先生在,日后幺姑天天都有糖吃。”
她蹲在地上,衣裙早已沾着一层灰尘。
乌黑长发低绾,面颊莹白。
仰面笑起来时,眼底的雾气化为一层明澈的水光。她含着笑,又倒出粽子糖分给别的小女孩,仿佛收买她们似的,“谢先生不凶,糖是他买给我的。”
她带来的银钱早花光了。
四舍五入,这糖也算是谢敛买的。
“哇——”
“宋姐姐每天都有糖吃。”
怕生的小女孩一下子涌出来,三三两两簇拥着宋矜。谢敛垂眼瞧着她,不知不觉间眉眼温和起来,引得女孩们越发不怕他。
毕竟他长得好看,天生就引人有好感。
不多时,竟也有孩子悄悄凑近他,明显是不再害怕。
宋矜糊弄完孩子们,这才收好药箱。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不快。
顺着乡间小路,远处沿着山坡的田地层层,分割出色泽不一的绿色块。但往南的一大片山上,仍旧荒草丛生,还有不肯归家的山匪。
“幺姑其实已经九岁了,因为生病,才显得又小又怯。”女郎披着他的氅衣,显得身形越发纤细单薄,“和我小时候很像。”
谢敛倒了茶水给她。
想了想,只说道:“瞧着,像是受了惊吓。”
“受了惊吓是这样。”宋矜端着茶水啜饮,像是想到了什么,“我那会儿药吃多了,问到药味就作呕,什么也吃不下。只有蔡嬷嬷会悄悄给我吃糖,我就天天眼巴巴念着。”
她想到往事,有些唏嘘。
谢敛原本是在翻书的,此时撩起眼帘。
“不要怕。”他说。
宋矜还没明白过来,青年便将车帘往下拉了。
车外顿时响起刀戈声,有山石从高处滚落,砸得车辕剧震。她下意识拽住垫子,却先被甩得没坐住,哐当一下子摔了下去。
谢敛拽住了她。
宋矜伏靠在他身上,心口砰砰乱跳。
她这才明白过来,谢敛这是知道有危险,才亲自来接她回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
车内的灯笼早被晃灭了,一片漆黑。
宋矜蜷缩在谢敛怀中,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墨香,对方体温寒凉。衣衫窸窣间,她挣扎的手腕被他扣住,对方呼吸带着痒意灌入她的耳廓。
“别做声。”
她被痒得一激灵,下意识绷直了腰。
对方的唇霎时蹭过耳垂,带起麻意。
浓烈而温热的苏合香气扑面而来,灌得宋矜险些头脑空白,本能攥紧了他的手腕,无意识闷哼一声。
谢敛似乎以为她不舒服,将她抱得更紧了几分。
原本就喘不过来气的宋矜一动不敢动,脸靠在谢敛颈窝里,只觉得心跳快到头晕目眩,只好抿唇忍住不适,等待颠簸过去。
帘外火光明灭。
终于,刀戈声渐渐远去。
谢敛稍稍松手,空气才骤然涌入她的鼻腔。
宋矜伏靠在他肩头,呼吸急促,脑子却变得很清晰,终于问他:“谢先生之前说的,要问我什么?”
第59章 遗莲子六
风声喧嚣, 山野间荒草离离。
谢敛朝她看过来。
宋矜心口发紧,下意识往车壁一靠,躲开了窗外照进来的月光。
她没有手帕交, 也没在爹娘膝下长大,不知道寻常夫妻怎么相处。
明明是她刻意将话挑破, 心头却更为忐忑。
“先生不乐意我来宣化县, 我知道。”宋矜这些日子都在四处义诊, 忍着不适与人攀谈, 劳累得忍不住委屈起来, “但我向来多病,也不是矫情,一向都是这样。来宣化, 只是想要和我的夫君在一起,更没有仗着病弱耍赖。”
她不算驽钝,察觉出谢敛的不愿。
先前还好。
不知为何, 倒了宣化就更加古怪了。
宋矜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酸涩,忍不住道:“我四处义诊, 跟世兄一起设法为吉贝脱籽,都是想帮一帮先生, 没有做什么讨人厌的事。”
牛车行得不快,但还算稳。
宋矜很少向人诉说心事, 此时一面说, 一面心口发紧。
她将脸埋入膝盖, 肩膀有些颤抖, “先生也不必问了,我不想要随着世兄回京都。”
宋矜觉得肩头微沉。
透着冷意的苏合香侵袭而来, 在黑暗中若有似无。
“不是问这个。”谢敛说。
宋矜探出一点脸,睁着眼睛瞧他,固执道:“别的也不行,我也不回邕州城,你不要再说了。”
对方似乎叹了口气。
牛车的空间本就不开阔,谢敛又往前探身几分。
他微冷的呼吸洒落在她眉眼间,痒得宋矜眼睫一颤,蛰身又缩了回去。她再也不想从谢敛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于让她走、让她理智的话,一把捂住耳朵。
好在,谢敛一时间没做声。
宋矜望着月色,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总说婚事是权宜之计,但我是真心嫁给先生。同甘共苦,生死相随,字字都是真心。”
车内陷入岑寂。
宋矜后知后觉听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霎时滚烫。
她想再解释几句,却又无从开口。
“沅娘,不是让你走。”谢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
女郎抬起欲言又止的眸子,抿唇说:“那你为什么老对我生气?还要特意陪陪我,难道我们不能日日在一处?”
谢敛哑口无言。
他瞧着她,一时间竟有些失笑。
月光下,她含着水光的眸子十分清亮,像是秋日澄寥的一潭水。
此时就这么看着他,满是不解。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打好腹稿的解释都不觉散去,鬼使神差地问她,“我几时生气了?”
女郎微微一呆。
她好像心虚了一样,脸颊浮起薄薄的红。
宋矜有些支支吾吾,她缩在角落里,无声将脸瞥了回去,和他不熟似的不再说话。
谢敛没再追问。
他比谁都清楚,宋矜有多怕人。哪怕她义诊的病人都是妇人和小孩,于她而言,恐怕都如针扎般不适,但她确实咬牙忍了下来。
不但如此,还试着与人攀谈,了解吉贝。
无非都是为了协助他。
她的话一句不虚。
无论是到岭南的这一路,还是艰苦如宣化县,宋矜跟他同甘共苦、生死相随。
这世上,只有宋矜如此对他。
宋矜也只如此对他。
没必要问了。
好半天,女郎衣衫窸窣作响。她无声中回过头来,温和地望着他,语调有点不好意思,“我刚刚有点生气,你别介意。”
还不等他说话,她终于抬起脸。
女郎端坐在车内,揩掉黏在脸上的碎发,规规矩矩说:“先生也别误会,我平日没有抱怨。我只是觉得,有些话摊开了说好,免得徒生误会。”
“沅娘说得是。”谢敛道。
她只是望着他,有些许的羞怯。
比起别人,宋矜身上的不安强烈很多。
刚刚一股脑说那么多话,她好像后知后觉窘迫起来,分明姿态这样端庄,却显得格外坐立不安,仿佛想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谢敛道:“我以为你是为了别的,才来宣化。”
她猛然一愣。
“怎么会?”女郎愕然片刻,她半是不解半是好奇看他,眼底倒映着月光,轻声嘀咕,“我料到世兄会来信,何况我不放心先生,当然要来。”
谢敛搭在案上的手指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