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便是要利用她、哄骗她,也不该用阿爹的玉。她五岁时,途经沅水大病一场,阿爹将自己玉佩配戴在她身上,希望用自己来为她挡灾。
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她病得记不得了。
但谢敛能得到阿爹的玉,可见阿爹对他何其信任和看好。
他背叛了阿爹,又来骗她。
“想通了?”何镂竟来得这样快。
宋矜说:“我不敢如此轻易做决定,但何大人,听闻如今的事态已经到了……即便如此,我现在答应,也还来得及吗?”
何镂摇头,有些轻蔑:“你不懂。”
宋矜等的就是“不懂”之处,懵然瞧着他。
时下好清雅,眼前的女郎不仅清雅冷清,更添了几分风骨。就是何镂,对上这样一个女郎,也很难彻底将她试做无知之人。
何况,她此时隐隐示弱。
何镂很清楚,宋矜已经到了绝境,明显是要答应了。
“陛下年少,全赖太后娘娘垂帘听政,这些年大骊才一片海晏河清。”他也不再隐瞒些没必要的东西,摊开了说服她,“你以为,谁一句话就能让这样大的案子,三日内必须结清了?”
果然,对面的少女脸色惨白。
她漂亮的眸底满是惊讶,纷飞思绪混杂,眼底透出盈盈的光彩。
“赵掌印的意思,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女郎轻声。
何镂没反驳。
他沉默打量眼前的女郎,传闻中的病痨鬼、乡野村妇,眼波明灭间十分灵动。她蹙眉思索,十分专注,片刻后蓦然抬头。
“竟是太后宽宥。”她似有感动。
何镂猝然低笑了声。
原以为她会执着于,皇陵案中银钱的缺口,流向了何处与她父亲的清白与否。但她既然不提,应当是终于明白过来,重要的不是真相与清白。
而是上头的人,要怎么样的处理结果。
只要她识趣,上头也不会急着杀人灭口。
“沅娘聪慧。”他道。
何镂遂了意,也不明着逼迫她了,只倚着矮几吃茶。四顾打量宋矜的住处,难免嫌恶,不由瞧了眼前的素衣女郎一眼,也觉得她穿得粗糙破旧。
他何镂的未婚妻,代表的是他的脸面。
本就没有言情书网的教养,又穿住得如此简陋,说出去都令他蒙羞。
“回头我着人给你另准备一处院子,要什么东西,尽管和我手底下的人说就是,也不至于委屈了你去。”他说着,又对女郎招了招手,如往日在青楼里那般等她靠过来。
但宋矜没有动。
她端坐在那,玉人般矜持。
“等我想好了,会让蔡嬷嬷去与何大人通禀。”宋矜道。
在何镂恼怒之前,宋矜又道:“还有我阿爹留下的一些东西,我与阿娘看不懂,届时一并会送给何大人。”
果然,一听这话,何镂眼睛都亮了。
对方确实没有撕破脸。
等到送走何镂,宋矜翻找出一些纸张。刚刚她是骗何镂的,父亲留下的东西,早已烧毁的烧毁,被抄家搜走的搜走了。
但在此之前……她默记下来不少,这段时间誊抄了下来。
因为不知前后由来,朝中关系往来。
她确实看不懂。
宋矜重新将这些纸张看了过去,上面有的是零星片语,又有些是碎片账目。往日看不懂的东西,在已经有猜测的前提下,就能浮出许多端倪。
人人都骂阉党,而阉党赵宝之所以得势,全都依赖太后娘娘。
而这些纸张里最不起眼处,记录着太后娘娘的母族易家,不但提供皇陵修建的各类砖石采买……其中采购价格,是高于正常价格许多的。
还有一点,是父亲曾和人写信,说过荆州易家大肆恶意向佃农放贷,最终大肆兼并屯田。
放贷的这笔钱,世代清贫的荆州易家又是从何而来的?
她终于拨开云雾,得以窥见真相一角。
赵宝要收买安抚宋家,是因为太后怕事情持续发酵,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而谢敛先弹劾她阿爹,再拿走她翻案的证据,如今正在剿灭为阿爹喊冤的人。企饿裙巴八叁〇弃七雾三六,制作上传目前来看,他做得每一件事,目的都十分明确。
——仍是安放罪名给她阿爹,将事情闹大。
可把事情闹大了。
宋家就会得罪无数人,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没有谢敛的保护,宋家仅有的族人,会被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卷入旋涡,死得骨头渣滓都剩不下。
眼前最明显的,就是落入了何镂手中的阿弟。
宋矜垂下眼,再次看向那方玉佩。
不止是谋逆,谢敛还把宋家当做了一枚搅弄风云的棋子。执棋者固然能风轻云淡,得到旁观者的盛赞,却没有人在意棋子是否会粉身碎骨。
她更加信不过谢敛了。
宋矜站起来,去墙角翻出只灯笼。
这是上次蔡嬷嬷花五文钱买的,虽然粗陋,却十分结实……今夜又要起风雨的样子,想来没有月光,趁机溜出去自然也会容易许多。
宋矜带着火折子,趁黑出去。
等走远了,她才将灯笼点亮了,一路朝谢敛的住处去。
京都显贵多云集在靠近皇城的坊市,谢敛的住处却算得上偏远,夜半时格外阴森。这里房屋朴素拥挤,宋矜摸黑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
只是院内灯火通明,门外守着不少人。
宋矜不敢贸然前去。
她熄了灯笼,淋着春雨藏在一片柳树下。
院门被推开,众人簇拥着个白胖无须的男人出来。谢敛身边没有跟小厮,眉眼凛冽立在雨中,气势却比那锦衣胖男人还要矜贵几分。
白胖男人笑眯眯道:“谢大人何必非要置宋家于死地,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谢敛神情寡冷。
他垂眼,疏淡地瞥一眼白胖男人。
“皇陵案留下的三千万白银缺口,恰是去岁西北的军备补给。”谢敛似乎冷笑了声,又似乎没有,只叫人觉得他眸色深沉肃杀,“赵掌印可记得,去年军中死了几万人?割了多少地?填了多少无家可归的流民?”
冷雨噼里啪啦打在宋矜身上,她浑身湿透了。
望着谢敛的神情,打了个冷颤。
第13章 汴城雨(十三)
她藏在柳树下,冷得浑身发颤。
远处灯火明亮,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辞别。白胖男人摇了摇头,也似乎难过起来,假模假样劝解道:“这也是莫得法子的事嘛,谁料到,这个缺钱的节骨眼上就打起仗来了。”
说完,被众人簇拥着的赵宝偷瞧一眼谢敛。
见他容色更冷了,噤了声。
雨势大了起来,谢敛拱了拱手,对白胖男人辞别。
“皇陵案实在恶劣,恕掌印谅解,绝无可能轻易将这件事轻轻揭过。”谢敛虽是行礼,面上却不见半分恭敬,反倒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倒是另被簇拥着的锦衣男人为了难,摇一摇头,也行礼辞别。
不过片刻,马车走远。
谢家门前也安静下来,秦念从里头探出脑袋来,嘟囔着朝谢敛道:“阿兄,就算你不喜欢……那也是赵掌印,连傅娘子家都将他奉作座上宾呢。”
风雨吹得淡黄的灯影明灭,谢敛面色温和了许多。
他说:“别吹了风。”
秦念恼了似的丢掉伞,淋雨仰脸:“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从入京城到现在,我都要不认识你了,傅娘子章四郎他们背后都说是谢含之失心疯了!”
谢敛捡起伞,语气平静:“进去,换干衣裳。”
秦念气恼:“我不!”
雨水很快打湿秦念的衣裳,谢敛给她披上斗篷。少女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想也不想,将斗篷丢进泥水里,狠狠地跺上几脚。
谢敛似乎要伸手拉她,却又顾忌什么,没有碰她。
秦念察觉了,猛地推了谢敛一把。
“这点雨算什么……你知道我今晨出去,看到了什么?满地是淹没到人脚踝的血,是还没来得收的人头,你知道……”
小姑娘哽咽,扯开嗓子哭。
宋矜悄悄垂眼,看向自己被打湿的裙摆的和绣鞋。
她路过菜场时,没敢细想。此时想来,却觉得自己身上也染着浓重的血腥味,仿佛被雨打风吹,却只能变得越来越浓郁。
宋矜捂唇,忍住干呕的冲动。
雨声越来越大。
那边的吵闹声变得模糊,宋矜只含糊能听见,谢敛说了句,“……那些人是反贼,不是百姓。”
“可他们是反贼。还是百姓,不是阿兄你一句话的事吗!”秦念道。
隔着雨幕,宋矜望着两人争吵的背景,头疼欲裂。
但毋庸置疑,撞见了这一幕,便不是去见谢敛的好时机。宋矜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再次摸黑离去,踩着积水,她头一次生了要么就认罪的念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每个人,都要借着皇陵案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她却难以分辨利害关系,只知道稍有不慎,家人就会和自己一起万劫不复。
宋矜失魂落魄,周身湿漉。
一直到小院后门,她才被迫回过神来,望向在门前的青年郎君。
雨已经停了,云层中露出小半月亮,澄亮的月光落在积水上,照亮青年一双明澈的眼瞳。他抖了抖蓑衣,又取下斗笠,给宋矜行了个平辈礼,取出信物。
“宋娘子勿惊,某是章家四郎君。”
如今敢来找她的,除了章永怡的章,还有哪个章家四郎敢来?
宋矜抿了抿唇,最终只是回礼。
“郎君进去说吧。”
两人轻手轻脚进去了,点了灯笼。
章四郎有一双笑眼,看谁都是好说话的模样,避开视线道:“已经夜深了,也不差这一会,宋娘子不如先把湿衣裳换了。”
有了先前的闭门羹,宋矜知道章四郎来得不简单。
她去架子上找了件褙子披上,“没有别人,郎君若有急事,不必如此避讳。”
女郎都不扭捏,章四郎也不迂腐,朝她看过来。
“含之托我照看你,今日……”他目光落在宋矜身侧的架子上,微微一顿,竟然转了个话头,“宋娘子架子上的斗篷,是含之落在这里的?”
谢敛,表字含之。
宋矜察觉出他眼神的微妙,顿时有些窘迫。
“是上次淋了雨,谢大人借我遮蔽。”她连忙解释,生怕对方误会。
对方显示一愣,随即笑了笑,头一次认真打量起她来了。若是往日,宋矜会有些恼怒于对方轻浮狂浪,但如今却顾不得这么多。
“原来如此,这是含之的老师给他留下的。”章四郎道。
宋矜有些疑惑。
章四郎解释道:“不是我父亲,是致仕的前首辅秦老先生。含之年少失怙,吃了许多苦,最终辗转被秦老先生接济,做学生教养了好些年。”
这样说来,这件衣裳就实在珍贵。
难怪章四郎见到了,就一眼觉察出来了。
“我本打算清洗干净了就送还给谢大人,只是如今抽不开手。”宋矜解释。
章四郎点了点头。
“今日听闻何镂来了一趟,含之不便来找你,我便替他过来看一看你。”章四郎解释过,又不着痕迹四处打量,“原以为宋娘子不会出去。”
宋矜默了一默,“原是有些事,想去问一问谢大人。”
章四郎等着她解释。
宋矜就说:“何大人与我说,若是此时肯应下亲事,即便和逆党扯上关系……也照旧能够保住我阿弟,所以我就想要去问一问谢大人。”
她说完,眸色坦坦荡荡。
无论是换做谁,谢敛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都不可能不慌。
宋矜知道,章四郎不会因此介怀。
果然,章四郎并未生气,只是赞许地看着宋矜,又问:“你没有见到含之?这些日子他十分忙碌,你若是没撞上,倒也正常。”
她也点了点头,不再掩盖疲态。
这一路,她都在试图分析,谢敛到底要做什么。
但她知道的东西太少,实在无法分析出来。只能大概知道,谢敛与章永怡一党,之所以掀起皇陵案,恐怕是和何镂赵宝背后的太后有关。
可涉及到了皇室,恐怕是能撼动江山的大事。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猜不出来也罢了。
眼前的章四郎前来,更加验证了一点。章永怡虽对她闭门,可暗中却必然在关注此案……何况,她阿爹和章永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爹要做的事,便是她要做的事。
否则阿爹为之付出生命,阿兄也毅然跟随,一切都要打了水漂。
“郎君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宋矜忍住思索带来的恐惧,看向眼前的章四郎。
对方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先开了口。
旋即,青年微笑。
“十多年了,世妹还是如小时候那样聪慧果决。”章四郎捏了捏额心,笑意明朗,却还是带着几分无奈,“明日下午在衙门收工前,要你亲自前往应天府衙门,状告何镂逼死了你的父兄。”
饶是宋矜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吃了一惊。
这等于在何镂眼皮子底下,直接撕破脸!
之所以能拖这么久,无非是何镂觉得,她已经准备投靠了他们,才多给她几分脸面。而她此举,简直是蹬鼻子上脸,反将了何镂一军!
谢敛值得她做到如此地步吗?
章永怡纵然是父亲曾经的知己,值得她毁掉何镂这条退路吗?
或许是觉察她的犹豫,章四郎说道:“世妹应当知道,逼死你父兄的人就是何镂。投奔何镂一党,对方为了平息众怒会留你阿弟一时,却绝对会再寻机会下手灭口,免得再起风波。”
宋矜沉默不语。
她当然是知道这一点,才肯信谢敛。
可事到如今,她对谢敛的信任甚至都不如何镂了……
“必须如此?”宋矜轻声。
章四郎沉沉看她一眼,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既然不是必须如此,宋矜也沉默下来。章四郎似乎有些烦躁,几度要开口,眸光碰到破烂的屋舍时,又静了下来。
在隔壁赵夫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他叹息一声。
宋矜觉得他明澈的笑眼都黯淡了几分。
“看宋娘子定夺。”章四郎说。
宋矜便答:“多谢世兄。”
但话一说完,气氛便就冷下来。
章四郎有些尴尬,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