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弗玉断然拒绝:“那可不行。陛下特意叮嘱过,不能把这些东西和你单独留在一室。”
思归默然几息,最终屈服,又改变了主意:“唉,你别搬了。左右剩下的不多,我们还是今天就做完吧。”
说完,她又坐了回去,顺手倒了两杯茶水,看上去是要挑灯夜战到底了。
照这个速度,明天大军就能一起放炮了,肯定能激励一番士气。
这样一想,沈弗玉顿觉干劲满满,拿起茶杯一干。
然而,沈弗玉很快就后悔了——刚才喊困的明明是何思归,可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累?
又蠢又天真的松鼠毫无防备,没有意识到半点异样,手里拿着灌到一半的硫磺硝石,头开始一点一点。
没过多久,沈弗玉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思归停下了手上动作,到他耳畔试探地喊:“喂,姓沈的?姓沈的?”
没有回应。
她放下了心,同时收起笑,放轻脚步走到那箱炸药前,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决然。
只有大魏赢了,才能替双县报仇。
她也想出一分力,成为替他们报仇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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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弗玉脑袋昏昏沉沉,梦里一堆乱七八糟,好像听到有人唤他名字,努力想睁眼却又醒不来。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他倏然惊醒,仓皇爬起环视一周,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帅帐里,上首坐着的陛下正满面阴沉看着他。
沈弗玉狠狠一抖,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是刚睡着吗,天怎么都大亮了?
他终于苏醒,围在他身边的守将一喜,慌忙问他:“沈公子,昨晚你不是和何姑娘在一起吗?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见了?”
何、何思归不见了?
沈弗玉愣住。
昏睡前的记忆回笼,他记得自己明明在和她一起做爆竹,好像做着做着睡着了。可在他睡着前,何思归都一直在啊!
他眼中满是茫然,朱缨更是没有了耐心:“你知不知道,自己被下了蒙汗药!”
蒙汗药?何思归下的?!
所以当时她举止反常,一会说累一会又不累,其实是想把他支走?
想起那箱炸药的危险程度,沈弗玉更是六神无主,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忙问:“那,那箱炸药——”
朱缨知道他好骗,可没想到会这么好骗,竟然能毫无防备地被一个独臂少女只身放倒。但老实说来,这次思归失踪不能全怪沈弗玉,她也有责任。
思归问她要硝石火药,说是要做花炮爆竹放来解闷,那时朱缨本来是为她高兴的,想着有沈弗玉寸步不离地看着,能出什么岔子?终究是疏忽。
朱缨又急又悔,一腔郁气没处撒,只有别开眼:“那箱炸药比最初少了一半,不知去向。”
思归和炸药一起失踪,这说明什么?她心生退缩,不敢往最坏的方向想。
“陛下,在何姑娘帐中找到了一张纸条。”守卫进来禀。
朱缨接过那张小小的纸条,却在看到其上写就的内容后脸上血色尽褪,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在身后的圈椅里。
因为是独臂控笔压纸的缘故,纸条上字迹歪歪斜斜,只能勉强认出是什么字。
“双县何家女,愿以身为饵入敌营,寻求报仇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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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军大营一片狼藉,帅帐里,陈则义手里攥着一张信纸,三两下撕得粉碎。
夹杂着墨痕的碎纸片散了一地,如雪花般飞扬。
陈则义脸色铁青,一步一步走到许瞻面前,咬着牙问:“你不是告诉我,皎皎还活着吗?在哪?!”
面前人怒火滔天,许瞻心下惊疑难定,别开视线迅速思索。
怎么回事?据他的人传回的消息,明明说敬川已经从追捕中逃脱,陈皎皎也没有死,被救回了皇宫。陈家眼线调查回来的情报却与其背道而驰——信中确实提到了许敬川逃离,现在不知去向,却说陈皎皎重伤不愈,已然离世。
两方截然不同的消息令人迷惑,就连许瞻,现在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冷静了。
想到“皇宫”,许瞻沉下来,指着满地碎纸:“到了现在,难道你要自乱阵脚吗?那是朱缨故意的离间——”
陈则义怒不可遏:“魏都陈府已是满眼缟素了!”
如果是敌人的离间计,难道他会看不出吗?可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现下许敬川毫无下落为真,天子脚下陈府却已办过了丧礼,甚至圣旨也已经下达,将怡景郡主去世之事昭告天下,追封随葬一应不少,极尽哀荣。
如果不出意外,现在陈皎皎的棺木已经遵天子旨意,葬于皇家陵寝之中了。
离间计,离间计……
陈则义极力想要说服自己,而心中的疑虑始终难以挥散,一直在告诉他是许瞻骗了自己。
怎么会是假意离间?陈皎皎始终姓陈,身为父亲,他知道她多年有多想念家和族人,就算朱缨有意以她的性命设局,她也绝不会同意。因为这一局,矛头对准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营帐中尽是陈家亲军,渐成剑拔弩张之势,只消陈则义下令便会立刻动手。
许瞻扶住桌沿急喘几口气,眯起锐利的眼:“王爷对她不闻不问多少年,就连一封家书有时都由府上家丁代写,就算她死了,难道王爷就会心痛不已吗?合该高兴敌营少了一个人质才是!”
陈则义被身边副将扶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不在乎这个女儿,不代表可以面对她的死讯毫无波澜,何况,那凶手正是他许瞻的亲儿子!
他本以为,许敬川与皎皎共处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多年,虽然不是亲兄妹,总归会有一些情分在。倘若日后东窗事发,许敬川也会对她手下留情,却不成想一出手,便毫不犹豫取了她性命。
陈许两家尚在结盟中,许敬川已然冷血无情至此,其父也不是什么仁慈的人。若有一日他们真的打败魏军入主魏都,许瞻父子会不会过河拆桥对陈家反戈,可就不一定了。
别忘了,皇宫里还有一个静王呢。
第137章 死志
陈则义目光里是冷漠, 提起另一桩早就查到的事:“这些年,先生一直为大军运送军费军械,委实功不可没。可近日频繁异动收买军心,这又是为何呢?”
许多事情, 原本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愿与许瞻撕破脸, 可是现在, 他不想忍了。
“王爷何必疑忧?”许瞻不慌不惧,面露哂然,故意说:“大军尽在王爷手中, 莫非还怕有一日这偌大雄师会因许某一张嘴而倒戈, 对陈家刀剑相向吗?”
两人彼此对视, 空气中流动着难以言喻的紧张, 片刻静寂后, 竟不约而同笑了。
陈则义手一动, 无声挥退了准备动手的手下,自顾自倒了杯酒, 面露无奈:“许瞻啊许瞻……”
许瞻含笑举杯, 悄然掩去了眼中的漠然和杀意。
不中用了。
看来, 他有必要为自己找一条退路了。
俄顷, 帐外守卫入内禀报:“王爷,有一独臂女子在外求见, 听说是来自魏营。”
陈则义狐疑,不知朱缨又在筹谋什么计划:“独臂女子?”
“是。看其衣着,似是个品级不低的部将。”守卫低首应:“据那女子所说, 是,是……”
“是什么?”
“是叛出魏营, 前来找王爷投诚的。”
既为部将,多半是在战场上中了火弹或炸药的袭击,才会失去一臂。但现今战局明显魏军占据上风,反观他们接连失地困守驻营,情势不乐观。怎么会有魏军将领在这个节骨眼上反叛,想要投入陈军?
不过若她为真,一营部将知道的消息可不少,这正是他们需要的。
“放她进来。”
陈则义眼中精光狡诈,特地嘱咐:“可仔细些,莫要把什么脏东西带进来。”
守卫意会:“是。”
女子身上并无任何武器,十分顺从地任人搜过身,被放进了帅帐,里面坐着陈则义和许瞻,还有几个将领。
她收起思绪,几步走上前垂首:“末将何斯,见过王爷。”
“何斯?”陈则义打量着她,心中仍是防备,微微眯起眼:“从未听说过魏军还有这样一位人物。”
女子不卑不亢:“一次战役后,末将丢了一臂,随后便不再上战场,在军械库效命,王爷没有听过也正常。”
眼前人面生,却未见慌乱,陈则义不禁生出几分兴趣,加之独臂未拿武器,他便更加少了些警惕。
“原是如此。”他道:“可老夫不明白,何将军为何背叛魏军,而选择投奔我呢?”
何斯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末将以为魏营好,可自从断臂后,一切境遇就与从前不一样了。同伴孤立,天子冷待,再无建功立业的可能。”
她单膝跪地,高声恳求道:“末将的家乡就在北地,本就对大魏无甚感情,与其忍气吞声,不如叛出另寻明主!只求王爷接纳,再给末将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然而陈则义听出了破绽,冷笑一声:“孤立,冷待?朱缨是出了名的慷慨,不惜搬空私库也要厚待麾下人,会为难一个为国残身的将领?你想撒谎糊弄老夫,也该提前做好功课!”
“来人!”陈则义高喝:“将此人拉下去!”
守卫鱼贯而入,何斯大惊,立马抢声:“末将所说千真万确,若王爷不信,末将还有魏营布防图!”
四座听此皆震,陈则义尤甚,当即让守卫松开,“魏营布防图?!”
守卫退下,何斯心下稍定,答道:“正是,被末将藏在了铠甲之中,现在就拿出来,请王爷一观。”
“慢着。”
一直冷眼旁观的许瞻说话了,嗤道:“你倒是聪明,把东西藏在铠甲内侧,如此一来,守卫便搜不出了。”
“布防图由革布所制,既非刀枪利器,又何怕被人搜出?不过是放在甲中便于行动,且不易被魏军发现罢了。”
何斯面不改色,打量他一番,回驳道:“想必这就是许相吧?说起来,你我同样出自大魏,又何必彼此为难呢。”
陈则义刚与许瞻争吵过,心里早就有了隔阂,自是无意深思他的话中深意,听女子这样说更觉不耐,道:“不必理会,你尽管找便是。”
何斯应了一声,低头去脱一身沉重的盔甲,冲守卫道:“这位小哥可否帮忙?断臂后,穿脱铠甲时总是离不得帮手。”
就这样,她当着众人的面褪去铠甲,只着一身素衣,从衣领处抽出一卷轴。
“王爷请看。”
何斯上前交给陈则义,后者难掩兴奋,从她手中接过。随着卷轴缓缓展开,在图样尽头,竟然放着一管炸药!
没等众人反应,何斯目光一厉,迅速打翻了案上的蜡烛,紧接着,她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里面别无他物,只绑着一圈密密麻麻的炸药筒。
烛火染上卷轴,张牙舞爪的火舌很快点起了炸药棉芯。
“王爷小心!”众人怛然失色,回神后连滚带爬站起身向外逃,守卫护送陈则义向外疾奔,整个大帐乱作一团。
都下地狱,去找乡亲们赎罪吧!
“啊——!”
混乱中,思归剧烈喘息着,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想一只手抱住陈则义的腿拖住他,又被狠狠甩飞了出去。
她不死心,再度爬起来向众人冲去——
“轰隆轰隆”几声连环巨响,黑烟冲上天穹,宽敞坚固的帅帐霎时间成了一片废墟。一众将领守卫有的死伤,有的被巨大的推力炸飞,重重飞了出去。
那位名为“何斯”的独臂女将,则永远消失在了烟尘余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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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巨响传至百里外。哨兵发现动静,立刻入帐禀报:“陛下,陈军那边——”
哨兵话没说完,朱缨飞快站起身,几个箭步走出大帐,完全不知疼,腿上的伤好像没有一般。
远处,陈营大乱,一处正冒着浓浓的黑烟,正是陈则义所在的帅帐位置。
朱缨不见喜色,僵硬眺望着,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又被强势地压了下去。
思归她,成功了。
也永远回不来了。
当发现炸药与她一同失踪时,朱缨就对她的打算隐隐有了猜测,可到了亲眼目睹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悲怆难以自抑。
霎时间,朱缨也明白了之前她的反常。那日她来帅帐找自己时,说起什么“石契丹书”,根本不是不知道那是何物,而是早就存有亲自报仇的死志。
可是……思归啊,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呢。
为什么不等我,带你回皇宫做县主呢?
朱缨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喉间酸得难受,手中仍握着那张小小的纸条。
孟翊知她情绪低落,低声问:“陛下,我们可要出动?”
朱缨蜷起手指,哑声道:“朕亲自去。”
思归豁出性命换来的敌军大乱,她们不能浪费这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