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自去,将思归的尸骨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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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煦煦,一众人依然在城楼上。周岚月心情差到了极点,偏偏额角几根发丝不长眼睛,顺着那点风不住往她脸上飘。
双手被绳索绑着,身后还站着士兵,周岚月动弹不得,只有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下头,试图把碎发制服。
天杀的朱绪,再不放了她,她就要在这里生根发芽了!
守卫搬来了圈椅,朱绪就坐在她旁边,注意到她的动静后轻笑一声:“周大人累了,不若也来歇一歇?”
周岚月懒得和他置气,嗤道:“不必了。殿下出来见一次光不容易,且好好得意着吧。”
到底年岁功力不够,嘴皮子功夫也稍逊一筹,朱绪脸上的笑有一瞬的僵硬,没能立刻呛回去。
他吃瘪,周岚月默默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嘲讽十足。
呵呵,活该。
已经被挟持那么久,她心中的无语早多过了恐慌。现在已经够憋屈了,难道还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朱绪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好像知道她的性命就捏在自己手中,所以不在意嘴上吃亏,心态更像猫玩老鼠。
“皇姐是不是很恨我?”
他不再理会周岚月,改将话头转向朱绣:“如果不是我烧了那道圣旨,二皇姐回不来,下面跪着的那群老臣一定会拥护你登位的。”
他睨了一眼城楼下身形微晃的众臣,暗自发笑。
朱绣习文,体质远不如周岚月那样强健,站立的时间太久,唇色已经有些发白,好在眸光依旧清明:“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那个位置的。”
“虚伪。”朱绪嘲。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面对滔天权势,有几人会真的淡泊不在意?更不用说像他们这些生于皇家的人,甫一落草[1],距离登上皇帝之位就只有一步之遥。
朱绣徐徐道:“父皇在世时,朝堂上就有过关于立储人选的争论,那时阿缨还在江北,群臣的目光便聚在了你我身上。但结果很明显,我们都不是父皇属意之人。”
“我母族势弱,自觉无缘践位,很快却也想通了。”
她目光如静水投向远方,再开口时望回朱绪:“出身平微者,易对天生显赫之人心生艳羡。可是那些被羡慕的人,就一定会处处幸福如意吗?三弟,你是最清楚的。”
第138章 警醒
这番话看似平淡, 实则正正戳上了朱绪心头。
他没说话,手指却无意识握紧,细看甚至有些发抖。
清楚吗?他当然清楚。出身显赫无双,被世人所艳羡称道的, 说的不就是他吗?
可是, 他幸福如意在何处呢?又或者说, 他何时幸福如意过?
朱绪面色发白, 咬着牙道:“我本该是幸福的。若非宁后杀了我姨母,他们岂会一心报仇雪恨,许家和李家的所有安稳祥和, 都被她一人毁了。”
他口中的“他们”是哪些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些只是有心人想让你知道的罢了, 真相如何, 我们全都无从知晓。”朱绣眸中未起波澜, 温和的声线暗含机锋:“关于母后与李士节的旧事, 最早出于何人之口?是你舅父,还是许瞻?”
“姨母出嫁后移居许府, 当年也是从许府出殡, 能最早知道真相的人自然是姨父。”
事发时朱绪尚未出生, 他没见过姨母, 甚至没见过那位“母后”,关于一干旧事, 全部来自于昔日景阳宫李氏的口述和回忆。
而叙述人心怀的全部仇恨与悲绝,也顺着冷宫那场久久不息的大火和剪不断的血缘感应,悉数传入了少年每一寸神经和骨血。
果然是许瞻。
朱绣眸色变深, 不动声色问出心中猜想:“所以这么多年,许家与李家的关系看似疏远淡漠, 实际上一直有暗中联络?”
朱绪笑得讽刺:“很意外吗,皇姐?李氏一族视手足亲情重于一切,姨母已经离世,舅父岂会与其夫家决裂,何况还有许敬川这么一个亲侄子!”
朱绣无言垂下目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过去那些碎片式的疑心和顾虑在这一刻串成线,一切都说得通了。
铸造劣币,锦城瘟疫,宫宴刺客……还有很多。
李士荣伏诛前,认下全部罪名的模样堪称慷慨,咽气时全无绝望畏惧,反而眼中含着某种希冀和期盼,如狂热献祭般赴死。
现在想来,他承认的罪名未必完全是他所为,之所以自杀式揽罪,是为了掩护身后站着的许瞻。
周岚月冷眼听着,终于开了口,除了朱绣,听在其他人耳中尽如一道惊雷。
“那你知不知道,整个李氏拼尽全力掩护的人,其实是前朝余孽?”
城楼上静了一静,风声也如冻住了一样。
朱绪最先醒来,几乎怀疑刚才是幻听,“腾”地一下从圈椅上站起,大声吼道:“你胡说什么!”
随着他的爆喝,那柄一直横在周岚月颈间的刀刃也越发强势,狠狠抵在皮肉上。
周岚月感觉到脖子上有湿意,不用看都知道是血。
她全然无惧,捆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厉声道:“许瞻要报亡妻的仇是吧?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搞宁家,搞宁深,直接设局杀了陛下扶持你上位,岂不是更利落!”
“别说了!”朱绪怒吼,偏生又带着仓皇,心头止不住地狂跳。
周岚月完全不管他,“知道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吗?因为他的目标是你们朱氏江山!他是想利用李家颠覆大魏,好复他自己的国!”
“你闭嘴!”
朱绪崩溃到近乎破音,暴怒之下直接从身边的彭涿腰间抽出长刀,就要歇斯底里冲上前,取了周岚月性命。
众人大惊,彭涿追在他身后慌乱连道“殿下不可”,依然唤不醒盛怒的少年。就在他趋向周岚月时,一角沾了灰尘的华服袍角突然动了。
因受到阻挡,朱绪乍然停步,失控地急喘着气,赤红的双眼缓缓对上女子沉静而威仪的目光。
朱绣拦在他面前,身后就是周岚月,他手中刀尖指向她心口。
“三弟,你要杀我吗?”
颈侧利刃犹在,她眸中疏冷,如盛着一片静谧含冰的夜湖。
那双眼与自己有三分相像,朱绪回了神,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使他浑身开始发抖,一阵无来由的凄惶和无措。
前朝余孽……
他脚下凌乱后退好几步,手中刀“哐当”一声坠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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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纷飞,身着布衣的随从匆匆跨进大帐,跪在男人面前抖如筛糠:“先生,魏军攻进来了,我们怎么办?”
许瞻对此不意外,但心中阴沉到了极点。
谁也没想到那个独臂女身上会藏着炸药。当时是他反应迅速,在爆炸发生前逃出了帅帐,现在才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陈则义那个老莽夫却没那么幸运,虽然没有断手断腿,背部却被烧得血肉模糊,现在不省人事,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陈则义不行了,我们就自己动手。”
许瞻目光阴鸷,已有了打算:“告诉军械营,将一应武器尽数出动,床弩火炮置于营前,余下的炸药埋入营帐深处。”
该说陈则义敏锐还是迟钝呢?今日才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挑明,若早些动手,掌管兵械的军需官就不会由他控制了。
随从骇然:“先生的意思是,弃了陈军?!”
许瞻冷笑不语。所谓“陈军”,那就是陈则义的人,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干系呢?
如此无用的军队,留下也是浪费。既然赢不了,就与魏军同归于尽吧。
“先生,那我们……”
许瞻不慌不忙,“这里离边境线不远,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的。”
随从微愕:“可公子尚未与我们汇合——”
许瞻心间毫无波澜。
其实,不管许敬川是在外零落还是已经被捉捕,对他来说都一样。身上流着一半他的血不假,可那又如何?大业面前,人人都是可牺牲的。
敬川啊……
可怜,可惜。带着“为母报仇”的执念活了二十多年,竟一点都没有怀疑过。
像他母家一样的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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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军驻扎的长青岭地势险要,四面皆山易守难攻,魏军之所以多日不能攻克,原因正在于此。思归出走献祭后,陈营军心散乱,终于在防守上露出了缺口。
大军抓住这一点破绽迅速出动,激战一天一夜后,直下攻入岭中山谷。
陈营已经近在眼前,将士势如破竹,步步向前逼进。
敌军将领已然所剩无几,仍未见到陈则义的身影。照水跟在朱缨身边,“看来思归真的成功了。”
陈营一早封锁了消息,据现在的状况推测,陈则义非死即伤。
朱缨:“小心行事,莫要大意。”
陈则义刚愎无谋不假,但以许瞻的阴险狡诈,朱缨不信他也会栽在思归手里。
毕竟,那场雪灾造成的惨状仍历历在目,至今是让她夜半惊醒的梦魇。
一天前还整肃有序的大军营地,现在群龙无首,遍地是狼藉。
魏军冲了进去,攻入军械营时发现里面甚为冷清,早已不剩下多少兵器装备,军需官也仓皇脱逃,只剩几个伤病残将还在顽抗。
照水带人轻而易举控制了粮草营,寻到朱缨复命请示:“陛下,可要继续攻打?”
退回青州地界后,陈则义没有精力再维护先前所谓“贤王明君”的形象,加之来自突厥的外援被切断,陈军内部待遇也一日不如一日。大魏手下的势力趁此机会造势,将陈则义多年来颠倒黑白、分裂谋逆的恶行宣扬了出去。
由此,陈军军心愈发涣散,自然无力匹敌越战越勇的魏军了。
朱缨扫视一圈,正要下令,忽而听到什么,目光一利——
众人也听见了动静,顿时警觉。循着“嗖嗖”两声望去,竟见高处的群山密林里飞出两支火箭!
“有敌袭!”大军立刻举盾防御。
然而,那点着火的利箭并没有向他们而来,而是迅捷穿破空气,飞入了离他们甚远的一座陈军营帐。
正在众人惊疑,以为又是潜藏敌军的什么花样时,那座被射中的军帐竟像点燃了炸药引线一般,瞬间爆炸了!
“嘭——!”
爆破的巨响入耳,远处,一息前还完好无损的营帐顿时被夷为了平地。
烟雾散去,只残余着橙红色的火焰仍在肆意燃烧。
“快后退!”
大军匆忙回撤,然而,接下来的密林里一片平静,那个神秘人没有再出手,仿佛在完成什么任务使命一样,两支箭命中后就默默离开了。
这一波爆炸离魏军很远,几乎在陈军营地最靠北的边缘,因此他们没有任何伤亡和损失,除了震慑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不像恐吓,反像……提醒?
朱缨不敢贸然继续进军,心中产生了这一念头,便久久挥散不去了。
如果只是两支火箭,远远不会有爆炸这么大的杀伤力。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里面藏了炸药,被火苗引爆了。
既然一座军帐有,那其他的……
朱缨顿时了然。怪不得陈军表现得如此疲软无力,是早在各处营帐下埋好了炸药,引诱他们入局呢!
思忖清楚后,她当机立断,先将这里所有的炸药解决掉:“弓箭手准备,放火箭!”
空中流动着隐约的硝石气息,山麓上万箭齐发,如雨点般坠入其下低缓山谷中。
星罗棋布的白顶军帐远看似一片蘑菇林,接触到烈火后沉默几息,而后瞬间被炸的四分五裂。东南风有如感应人心一般姗姗而至,自狭窄处晃晃荡荡灌进山谷,使烧起来的火焰连成一片汹涌汪洋,愈燃愈烈。
第139章 长青
“王爷, 快逃吧!”
外面轰响连天,唯一还没有被炸毁的大帐里,随从门客跪地恳求,声泪俱下。奈何榻上男人面色灰白, 却依旧不肯罢休屈服。
“许瞻呢, 关达呢!”
陈则义气急大吼, 由于重伤连声音都变得嘶哑浑浊, 后背一片血肉模糊,分外触目惊心。军医跪在床前抖如筛糠,完全不敢近他身。
门客悲声回答:“关将军仍在外抵抗, 可大势已去, 恐拖不了多久, 许瞻……”
说到这里, 门客语气急转, 难掩愤恨:“许瞻背信弃义, 早在魏军攻来之前就已经逃跑,不知去向了!”
陈则义眼前一黑, 背后灼烧过的剧痛摧心剖肝, 令人痛苦欲死。即便如此, 他动了动腿, 竟要从病榻上起身。
因为极度的疼痛,全身每动一下都是折磨, 豆大的冷汗从陈则义额头滴下,面容都变得扭曲,咬着牙吩咐:“来人, 拿战甲来!”
门客大惊失色,一把上前抱住他腿:“王爷, 不可,不可啊!”
陈则义暴怒:“滚开!”
他一脚踢去,即便负伤,那力道仍将门客甩了出去,抬手直指人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形容疯魔:“你,还有你……你们都想看我输!想让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