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乃是辰阳公主和江北谢氏的家主谢宣之子。其母称作公主,但实际上并不姓朱,而是原先江南王的女儿。
当年朱缨祖父在位时,这位江南王忠心不二,在一场硬仗中不幸亡身沙场,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圣上怜其年幼丧父,遂将她收为养女,称为辰阳公主。
这位公主虽然没有皇室血脉,但自小与今上朱景一起长大,姐弟感情甚好,朱缨要称一声姑母。
谢韫既是她的儿子,那与朱缨就是表兄妹。
“我去找他。”
思及此,朱缨充满了干劲,从榻上起身收拾了一番,便朝着谢韫营帐的方向匆匆去了。
守卫进帐禀报时,谢韫正在温习兵书。
他心中诧异,传来消息说这位公主殿下已经沐浴归来,现在不知又来做什么。
他让把人放进来。
守卫去通报的那一刻,朱缨已经有点后悔了。
她感到忐忑,先前谢韫不是不知道她是谁,不还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留吗?
刚知道身份的不是谢韫,而是她啊!
朱缨正想着要不要溜走,守卫已经进去又出来,说请她进去。
朱缨闭了闭眼,帕子在小手里绞啊绞。
算了,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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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守卫不解的目光里,朱缨缓缓挪进大帐。
她低着头,看上去十分拘谨,怕是过去九年从未如此瑟缩过。
她走得实在慢,谢韫等了半天没见着人,抬头才看见她在远处,速度如同乌龟在爬。
于是他皱眉:“公主腿脚有恙?”
“·····没有。”
朱缨一哽,咬牙道,“那个,我好饿。”
原来是为此而来。
谢韫如实道:“军中过了时间不备饭食。”
朱缨什么也顾不得了,脸上带着控诉,急道:“可我还没用膳······”
“那时送去了饭食,是公主自己不吃。”
他果然要饿着她。
朱缨无法,大着胆子走上前,小手轻轻捏住谢韫的衣袖。他已经换下甲胄,穿的是平日的便服。
“表哥·····”
衣裳被人抓住,谢韫喜洁,当即要甩开,听见朱缨这样叫他时明显一愣。
仔细想来,这个被宠坏了的公主确实算得上是他表妹。
小姑娘的眼睛在烛火下愈发明亮,此时正含着希冀望向他,又带着几分不安。
少年不自然移开目光,手下动作放轻了点,抽出自己的袖子,低头拿起兵书。
他余光注意着她的反应,低声道:“营中规矩森严,不可违背,公主还是请回吧。”
她都做到这份上了,谢韫还是不肯松口。
眼见着自己的努力全是白费,饥饿全变成了委屈,朱缨红了眼,开始掉眼泪,口不择言道:“辰阳姑母心善,你却与她分毫不像······”
辰阳公主虽然远嫁,有时年节也会回魏都,朱缨就曾在一次宫宴上见过她。
她那时年幼,虽然不常与这位姑母相见,但只那一次便足以令她印象深刻。妇人雾鬓风鬟,眉眼常含笑,是何等的倾国倾城,除了长得美,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姑母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哄,带她出宫玩耍,在街上见到病弱流浪之人也会慷慨相济。
她对这位姑母印象极佳。然而,母亲是谢韫不可触的伤疤。
心善?
像她一样善,然后无声无息被人害死?
谢韫原本心中的愧疚无影无踪,冷脸把书撂在桌上,漠声道:“若是如她一样,我便活不到现在。”
他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
朱缨被他吓住,也不敢再哭了。
她是不是说错什么,惹他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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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过了两天,公主殿下闷在大帐里安安分分,让营中众人暗暗称奇。
朱缨没有生病,但心里很是郁闷。这几日她再没有见过谢韫,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
每日心里憋着一桩事,弄得她睡不好觉,早早便起了身。
不就是一顿饭吗,不给就不给,至于这样生气吗。
朱缨腹诽,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谢韫为什么会生气,只以为是不满自己来讨要饭食。
当真是小肚鸡肠。
不过,夫子有言守孝悌,谢韫是她的兄长,她惹了他生气,是不是应该负责哄好他?
朱缨的小脑袋瓜子转得飞快。
她想,金玉之物此人司空见惯,应该是不稀罕;宝剑神弓之类的东西她又不懂,必然寻不到合他意的,到时候指不定还要被他笑话没见识。
还能怎么办呢。
朱缨只觉得心里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想起从前听过的关于他的传言,此人治军严明,守己自持,想来会愿意看到努力操练的士兵。
既然如此,此时正是将士晨练之时,若是她也去加入好好表现,谢韫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这样一来,她在军营的日子又能更好过一点。
朱缨暗暗想着,思绪又开始跑偏。
若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率兵打仗,像他那样神气,还有谁敢不给自己饭吃?
到了那时,她一定要把谢某人打趴下,让他笑就得笑,让他哭就得哭。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眼前一亮,立刻起身唤照水和照雪,给自己换上灵活轻便的衣裙,之后不顾阻拦,风风火火奔校场而去了。
第28章 回看江北少年时(2)
谢韫年纪轻, 却已经积攒了不少军功,现官至正五品定远将军,是直属江北主帅吴毅的将领。
他手下掌管着不少士兵,没有战役时便带着众兵在校场操练。
此时天色尚早, 旭日将升, 在天边洒下一道金黄色的辉光。军营外有百姓居住, 水乡矮房间隐有鸡鸣传来, 被校场上将士高喊的声音掩盖。
练过一阵,谢韫让众人歇息片刻。他随意擦了擦汗,阳光下, 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都闪着光。
昨日听吴帅提起越州异动, 若是开战, 仅江南军怕是不够, 他们江北也需早做准备。
“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
校场外声音嘈杂, 谢韫思绪被打断, 他起身去看。
朱缨身着利落,正独自一人和比她高出快两个头的守卫对峙, 身后未带侍从。
或许算不上对峙, 因为对面的守卫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只有她脸色不佳。
谢韫无奈, 这几日刚听说她不再闹事,果然没多久就暴露真面目了。
再看下去, 指不定这位殿下要生出什么幺蛾子。
他出声让守卫退下,看向朱缨问:“殿下来做什么?”
朱缨露出喜色,却又立刻将唇角压下, 严肃道:“不要唤我公主,我今日是来训练的。”
“训练?”谢韫诧异。
细皮嫩肉的殿下一副欲盖弥彰的姿态, 怕不是来寻开心的。
他沉声告诫:“校场虽不比战场凶险,但操练强度极大,容不得公主戏闹。您玉体尊贵,怕是承受不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朱缨知道这个小将军瞧不起她,但她还没有试过,就绝不会退缩。
她仰头看向谢韫,声音清脆:“父皇送我来军营,本就是想让我在此历练的。若是什么都不做,我心里不安的很。”
“何况,我也想成为母后一样的厉害女子,表哥便允了我吧。”
这小女子年纪小,鬼机灵劲却一点不少。
见朱缨搬出了帝后,谢韫不好再说些什么,最后松口说:“那公主便随我进去,切记,不可捣乱生事。”
且看她进去要搞什么花样。
朱缨欣喜应下。
谢韫把她交给了女兵营,并未多留,最后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离开去了男兵那边。
女兵这边,主事的女将知道朱缨是公主,便不自觉多顾了几分,目光频频往她的方向看。谁知这位公主看着娇贵,操练却很是积极。
她看着旁边的女兵有样学样,动作虽然笨拙,做得也不太标准,但胜在态度端正。一上午下来汗浸透了衣衫,愣是没喊一个累字,令女将大为赞赏。
一同操练的女兵们见来了这么个漂亮又刻苦的妹妹,心中高兴得很,休息间隙纷纷同她打招呼。
谢韫就在不远处,也看在眼里。他承认朱缨的表现出乎意料,自己原本以为这是她新的闹事法子。
他这位公主表妹,莫不是开窍了?
其实朱缨连死的心都有了,只是他们不知道。
公主努力保持神态自若,步履正常地回到大帐。门口帘子刚放下,她就腿脚一软,几乎瘫在了地上,紧接着呜呜哭了起来。
“公主!”
这把照水和照雪吓了一跳,匆匆跪下想要将朱缨扶起,谁知后者迅速躲开,哭道:“别碰,疼,我疼啊······”
二人又慌忙收回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急如焚,不知拿朱缨怎么办才好。
朱缨没想到军营操练是这样的。
进去的时候,她看众人个个精神抖擞,本以为对她来说也不在话下。谁知那些操练动作越来越难,越来越累,她到后面几欲晕厥,眼前都冒出了星星。
偏生谢韫就在不远处,她停也不敢停,只能假装自然,浑浑噩噩熬到了最后。
她现在悔得很,怎么就鬼迷心窍,想出这么个牺牲自己讨好别人的法子!
早知如此,就是谢韫一辈子不和她说话,她也不会踏进校场一步。
朱缨哭累了,发丝都沾到了脸上,抽抽噎噎说:“扶我到榻上,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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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军务繁忙,这一日,谢韫忙到太阳将落,才从外面回到营帐,将将坐下喝了口水。
听守卫禀报说,公主午时回到帐中便哭了个昏天黑地,声音凄惨,直传到了百米开外,后来却诡异地安静了许久,一直到此时才有了些许动静。
谢韫沉默。
上午在校场结束操练时,他还看见朱缨炫耀似的对他点了点头,随即仰首离开了。
他以为自己低估了朱缨,现在又是怎么了?
毕竟是自己带她进的校场,如今朱缨情况不明,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
谢韫脚步快,来的时候朱缨才从小溪沐浴回来,坐在铜镜前,由照水替她把头发擦干。
朱缨看着铜镜面无表情,唯有眼圈是红的。
她已经有些呆滞了,方才醒来她想沐浴,想起又要跑去几里之外的小溪,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掉了一场眼泪。
她好想回家,她想找父皇,可是是父皇要她走的。
谢韫也对她不好。
回不得宫,江北也不欢迎她。
小公主不禁更伤心了,她觉得自己如话本里的那些穷书生一样,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
正想着,就听门外守卫通传:“殿下,谢小将军来了。”
朱缨心情糟透了,她现在根本不关心谢韫的死活,只想独自待着什么都不做。
不过她还是让谢韫进来了。
她懒得抬头看他,垂着头有气无力:“有事吗?”
谢韫见朱缨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再看她歪在一边有些怪异的坐姿,心中明白了几分。
“上午离开时明明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都是装的?”
“不用你管。”
她努力瞪了他一眼,闷闷地说。
她上午为了伪装努力正常走路,感觉每走一步都能跪在地上。
谢韫被她顶回来也不恼,他抿唇:“操练中受伤在军营中是常事,我已将军医传来,正在帐外等候。如无大碍,将养两日便可恢复。”
她嘴硬想拒绝,又听他幽幽道:“讳疾忌医的人,当不了厉害女子。”
这话熟悉的很。
朱缨想起,进校场时她怎么说的来着?
“我想成为像母后一样的厉害女子。”
朱缨感觉自己快要七窍生烟,又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最终没有说话,默许了谢韫的行为。
自己这位表妹眼睛红的像兔子,必定吃了不少苦。
谢韫难得嘴上聪明,出言安慰道:“公主虽身体弱,但资质不差,若勤加努力,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朱缨正生气,猝不及防听他说这么一句,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