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了怪了,这人是在安慰她?
谢韫不管她怎么想,转身便想走,反正该说的他都说了。
“等等!”朱缨回神,忙站起叫住他,结果起身太快又扯到了伤处,小小嘶了一声。
刚才谢韫的安慰让她心情好了些,现在她顾不得伤,小心翼翼问:“那,你还生气吗?”
谢韫停步,眼中有疑惑:“生什么气?”
她答:“就是那晚我去找你······”
朱缨本想说那晚我去找你要饭菜的事,碍于面子支吾了半天没说出口。
这下谢韫听明白了,所以这人破天荒地大清早来校场给自己找罪受,是为了让他不再生气?
其实那天晚上他先行离开,出去透了透气,便不再恼了。
自己母亲确实是个心善之人,朱缨年纪小,自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况且,她并不清楚谢家发生的事,言辞间有冒犯到他是无心所致。
这不怪她。
谢韫有些好笑,表情柔和下来:“我没有生气。”
“只是下次,别再提起我母亲了。”
朱缨心中大定,乖乖应下。
原来这人生气是因为自己提起了辰阳姑母啊。她就说嘛,自己只是去要个晚饭,哪里就得罪了他。
至于辰阳公主,谢韫不让提便不提了。
朱缨想,或许姑母和她母后一样,也有一段不简单的故事。
这些,还是等她长大再去想吧。
“你初来军营,现在就跟着军队操练并不适合。若你愿意,待伤好些来找我,先将身体练好,便可和女兵营一起去校场了。”谢韫接着说。
女子若不自强,一味依附男子是不会好过的。他不想她因为公主的身份,最终走上他母亲那样的路。
朱缨身上有当年宁皇后的影子,应该像鹰自由翱翔,而不是变成一只娇弱的金丝雀。
想必这也是宁皇后的心愿。
朱缨听罢当即忘了身上的伤,兴奋答应。
她不想做娇娇贵女,她也要做厉害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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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伤好,朱缨就跟着谢韫开始了训练。
她本以为只是一些强身健体的轻松活计,没想到没有比军营操练好多少,只是时间较短,大概一个多时辰便结束了,怕是因为谢韫事务繁忙,抽不开身。
起初一段时日,她每天都如那天在校场一样疲累,谢韫毫不手软,见她偷懒就罚她加练。
“表哥,我累······”
“我真的动不了了,你瞧······”
“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朱缨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已经把他骂了个遍。她身上哪都疼,只能回去偷偷抹眼泪。
有时她被逼急了,想破罐子破摔,谢韫看在眼里,便不动声色的说一句:“厉害女子。”
······
她忍了!
后来朱缨摸清了他的脾性,也习惯了他的训练强度,渐渐游刃有余了起来,甚至可以在结束后精神头极好地去听女夫子教书。
谢韫看时候差不多了,请示元帅后将她编入女兵营,每日在校场与众人一起操练。
其实朱缨还是有些不舍的。
她这个表哥虽然脾气怪,说话又难听,每日给她练的东西又累又难,但相貌实在是好,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况且这些时间下来,她的身体确实有了明显的进益。
想是这么想,但军令不可违,她还是进了女兵营。
朱缨在这里可谓是混得如鱼得水。女兵们都喜欢这位嘴甜又漂亮的小姑娘,整日围着她转,她也喜欢和姐姐们一起训练,虽然累也不觉得苦了。
于是朱缨很快就把谢韫忘了,只在校场偶尔与他对视时咧嘴笑着点点头,看得谢韫直皱眉。
在他那儿时整日哭丧个脸,去了女兵营就这么高兴?
终究是带些少年意气,谢韫看不过,告诉她若想快些赶上那些女兵,就每天傍晚来自己这里加练。
朱缨满头雾水,最后还是没经得住诱惑,上了勾。
于是谢韫开始教给她一些战场上实用的武功。朱缨习剑,刚开始有些吃力,之后逐渐好转,进步飞快。
“怎么今日都不累的啊,表哥你能不能行了?”
她高兴时喜欢出言挑衅,谢韫不理会,往往是在第二日的训练中加大强度,逼某人道歉求饶。
朱缨天赋异禀,寒来暑往的连年操练下,她渐渐可以和伙伴打成平手,接着战胜他们,后来甚至能和谢韫游刃有余过几招。营中人啧啧称奇,暗地里称赞她的天赋甚至胜过了谢小将军。
某人听说后得意地跑去谢韫眼前炫耀,后者不与她见识,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第29章 回看江北少年时(3)
康乐十一年, 是朱缨在江北的第四年。这年秋日,江北遭了涝灾,农田淹了不少,他们在军营也不好过。
歹人趁此机会起事, 煽动百姓生了匪患, 朱缨受命随军剿匪, 在伙伴接应下一人轻骑杀入匪窝, 一剑砍了土匪头子。
于是,在十三岁这年,她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战功。
夜晚庆功, 朱缨受了军中称赞, 皇宫那边也赐下恩赏, 她自是十分高兴。
只可惜谢韫不在军营, 他北上去了淮北, 不知干什么去了。
上次二人通书信还是在剿匪前, 谢韫告诫她莫要冒险,万事以性命为要。
这两年来江北太平的很, 很多将士都回家种田去了。但谢韫不知是不是接了什么军务, 整日里神神秘秘的, 还常出去四处游历, 十天半个月才回来。
这次就是如此,朱缨心里默默怪他, 让她在如此欣喜的时候无人一起庆祝。
虽然这几年来她与军中伙伴相处甚好,但他们与谢韫总是不同的。
她郁闷,庆功散后独自散步, 走到一片草地上席地而坐,靠在石头上。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这表哥也算半个师父, 但两人之间没实在什么尊卑可言,她常单方面和他拌嘴,也慢慢开始直呼其名。
如今二人越来越熟悉,谢韫不在军营的时日,她感到乏味的很。
正想着,朱缨身后有风传来。
她心中一紧,迅速站起,抽出腰间长剑。没想到对方速度更快,她一转身,一件衣裳便劈头盖脸砸过来。
朱缨接住,定睛一看,怎么是她自己的衣服?
她立刻抬头看去,对面人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赶来。
少年身姿颀长,紧绷着脸:“马上就入冬了,你穿一件单衣?”
“你怎么回来了!”朱缨又惊又喜,叫道。
谢韫神情缓和,叫她把衣服穿上,才道:“在回来路上接到消息,说江北军剿匪大胜,殿下立了功。于是快马加鞭赶了一日,才在晚上回到军营。”
原来是专门回来给她庆祝的呀。
朱缨了解这人有话不爱直说,但她现在已经能敏锐的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心里美滋滋。
他又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朱缨低头拆开,里面放着好几种不同样式的点心。
她眉眼染上喜悦,朝谢韫挤了挤眼睛,奉承道:“还是表哥对我好。”
“知道我对你好,下次就别再那样冒险。”
朱缨心虚,说知道了。
不知是谁这么可恶,竟给他传了信。
白日里剿匪时本没有那么顺利,是她用了点损法子,趁虚而入混进匪寨,才一举拿下敌寇首级。
当时朱缨没多想,一心只要胜利,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十分冒险,若是外面的援军来迟一步,她多半就要交代在那里。
看她这模样,八成没有真心悔改。
谢韫沉下声音:“你若真死在匪寨,陛下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朱缨嘴角慢慢放下了。
从九岁到江北,父皇与她偶尔通过书信,但一次都没有叫她回魏都,他们父女已经四年没见了。
这几年朱景与世家矛盾愈加尖锐,但在书信中却还是四年前那个温和的父亲。朱缨能感受到,自己的父亲很爱她,也很想她。
若是她死了,父皇没了母后,又没了女儿,他该有多伤心?
现在应是悔改了。
谢韫摸摸她头,低声说:“所以,你得平安活着。”
左右今日她立了功,朱缨不愿将气氛搞得如此沉重。
她仰头眼睛明亮,扬起唇角故意问:“那你呢?我若是死了,你会怎么样?”
谢韫瞥了她一眼,拉着她往回走,“你今天若是死了,我现在就不该在这里,应该在送公主尸身回魏都的路上。”
朱缨嘴角上扬更明显,嬉笑道:“有表哥给我扶棺,死也值了。”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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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年算得上是一段平静又美好的时光。每日的操练过后,朱缨也没有闲下,跟着夫子学习诗文谋略。
她觉得,自己离实现心愿越来越近了。
谢韫比朱缨更忙。朱缨去营帐找他,常能看到桌案上各类书卷堆积如山,有他自己看的书,也有营中待他处理的事务。
自打老元帅病了一场,军营大小事务几乎全归了他一人,实在是忙碌。
朱缨身上的娇纵无理早就在军营被磨得不剩什么了,在女兵营混得风生水起。
她天赋高,又是谢韫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军中少有人是她的对手。再加上这些年各种小功劳挣了不少,在军中当了个不大不小的校尉,也算是个小兵头子。
谢韫忙得分身乏术,她就常常去帮忙,大多时候确实给他分走了不少负担。
“将军,今日是不是多亏有我?”
“公主聪慧。”
只是也有意外的时候,这忙帮着帮着就变了味。
“州府传信说东海近日倭患猖獗,我们要好好筹措舰船才是。”
“倭人狡猾,命东海卫加强防卫,如有异动立即报回大营。”
“我看话本里说倭人身形矮小,长相奇丑如猴,可是真的?”
“······你安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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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原本没把倭患一事放在心上。
倭人阴险,但国小物乏,向来不敢与大魏硬碰硬,只敢在海上如海盗般掠夺民财,待到大魏守军回神赶来便逃之夭夭。这次不知是走了哪门子运,双方交战时海上忽然起了逆风,将东海卫守军的船阵吹得四处分散。
倭人趁机进攻,东海卫不敌,传信到江北大营求援。
谢韫带兵到东海迎敌激战一天一夜,倭人那边见形势不利,便顺着海风灰溜溜跑了。
虽说顺利平定倭患,但海上战场混乱,谢韫百密一疏间还是受了伤,被一支利箭直直贯穿了右臂,一直挺到倭寇尽退。
他在船上漂了一整天,血迹洇湿了半边衣袖,从船上下来便没能挺住晕了过去,只能暂留东海。
另一边朱缨在大营听说了此事,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冲着东海卫去了。
谢韫醒来时,朱缨正坐在他床边往汤药里加糖。她眉皱起,看上去心情不好。
他开口,声音因为刚刚苏醒有些沙哑:“什么时候来的?”
朱缨回:“一个时辰前。”
她把药碗端起,舀了一勺到他嘴边,简短道:“喝。”
谢韫喝下,入口觉得这药味道不对,活像是加了点药材兑成的糖水,怪异的很。
他眉眼间染上无奈:“我又不是你······”
这位公主殿下喜欢吃甜食,害怕喝药,生病受伤的时候往往要在药里加大量的糖,骗自己是糖水才能勉强喝下。
朱缨不容他拒绝,冷着脸喂他第二勺。
谢韫受不了,用没受伤的左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才结束这场另类的惩罚。
等到喝完药,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恼意:“受伤不去找军医,硬是耗到倭人逃跑,怎么,你喜欢他们?”
谢韫呛了一下,解释道:“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我身为主帅需时刻盯着,不好走开。”
朱缨懒得理他,拿起空药碗欲走。
她听东海守军说了,江北军来援之后倭寇气焰大减,节节败退,怎么就挤不出时间帮他处理一下伤口了?
分明是他固执,拿性命开玩笑。
“阿缨。”谢韫见她生气,连忙抬手去拦她,忘了自己的伤口。
右臂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还是拉住了她的手。
朱缨大惊,立刻放下碗去扶他,急声道:“你做什么!”
谢韫任由她查看伤口,辩道:“倭人奸诈,不知他们会耍什么花招。我若不时时看着,心中难以安定。”
朱缨听他这么说也生不起气来。她重新坐下,闷闷道:“我明白。”
是她方才着急了,作为军中人,她清楚将帅的责任之重,也知道有谢韫这样尽职的将军,是众将士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