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皇后去得早,相比母亲,朱景这位父亲在朱缨心中的印象要深刻得多。
她还记得母亲在世时,每到下朝,父亲都会来陪她们母子用膳,常常是母亲拉着她的小手在宫门口等候。
等看到他的身影,她便松开母亲的手,哒哒跑到父亲身边,拉住他的衣角。而父亲怕她摔着,往往弯腰把她抱起,甚至会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惹得她开心地咯咯笑。
那是朱缨前十几年的人生中,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后来,她听说自己的母后去了很远的地方,每日只有她和父皇两人一同用膳。
起初她不满,常是气鼓鼓地问母后去了哪里,每当这时,她的父皇总会愣神许久,最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低低哽咽出声。
她是很少见父皇哭的。在她眼里,父亲君子翩翩,少有笑之外的神情,对她和母后向来没有脾气。
时间一长,她就明白了这个问题会让父皇伤心,便不再追问,一心跟自己的母后赌起气来。
不是走了吗,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回来呀。
她真的没有再回来。
只是朱缨那时还小,过了一段时间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因为父皇待她还是很好,尽管不能陪她日日用膳,但还是会经常为她画像,来看她时带几枝开得正艳的荷花。
朱缨慢慢走至龙榻前,只觉得腿上仿佛灌了铅,异常沉重。
她看向龙床上的人。
现在的朱景早已看不出当年公子风雅的痕迹。他昏睡不醒,瘦得几乎脱了相,眉间郁色难消,鬓边也多了几缕银丝,手无力的搭在床侧,手背青色的血管凸起,虚弱异常。
朱缨一下子红了眼,却哭不出来。
父皇十年不与她相见,就连年关也不许她回宫,是怕她被人暗算遭遇不测,还是不想让她看到日益衰弱的自己?
她接过太医手中的汤药,把剩下的一点点亲自给父亲喂完。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一滴热泪掉在朱景手上。
奄奄一息的皇帝被这滴泪烫到,意识有了苏醒,迷蒙间,他好像看到了宁皇后。
“阿檀······”
他想让宁檀带他走,他不愿留在这里,却说不出话来。
“父皇?”朱缨见他有反应,连忙多叫了几声。
朱景艰难睁开眼,面前的人既像他,又像阿檀。
“······阿缨?”
眼前清明的一瞬间,朱景就确定了这是他的女儿。
赵斌逼宫,他拖着病体,本就不想再苟活于世,只是不愿死于乱臣贼子之手。接着,他看到一队兵士进入崇政宫,武器上均配有一串红缨,这才放下心来,脱力陷入昏迷。
他虽未见过,却知晓朱缨有一支这样的军队,他认得那串红缨。
“父皇,是我。”朱缨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她这些年见惯了生死,而今面对父皇,心中极度伤悲却流不出多少眼泪,只能哑着嗓子说话:
“外面的叛军已被女儿料理干净,父皇不必担忧,万事以龙体为重。”
朱景说话已是困难,声音极小。
朱缨凑近,听见他说:“赵氏···流放···寝宫···牌匾之后···”
她听得认真。
只是,她发现父皇的手渐渐变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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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响起,无限哀绝。
当今陛下薨了,朱缨没有父亲了。
她听父遗命,已悉数下了令,将寝宫中所有牌匾卸下,在最厚最大的一块之后找到了那道传位诏书,是写给她的。
那诏书看着年头有些久了,想必是很多年前就写下的。
朱缨身体僵硬,起身时晃了一下,忘不了父皇攥住她手,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你母后的死······”
“不要放过···他们···”
九月的天气仍是暖烘烘的,可她的手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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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噼啪,春帖幡胜,又是一年新岁。宿雪难消,朝阳正升起,晨钟浑厚的声音响彻整个皇宫。
新朝已立,然先帝大丧未过三年,举国同哀,天下庆典一切从简。宫中亦是如此,仅有重要宫殿悬挂了几只牡丹缠枝喜鹊灯笼,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倒是分外喜人。
虽是数九寒天,天色又未尽亮,宫中已经有了几分热闹。
得脸的宫婢大多换了新衣,在雪迹未消的宫道上纷纷往往,低首快行,留下一串串不显杂乱的绣鞋印。
承明殿内,朱缨已经起身,此时洗漱毕,正由宫人服侍梳妆。
乌发如云,被灵巧的手指悉数挽起,梳成繁复的高髻,金笄从中穿过,青涩便褪去几分,多了几分威仪。
昨晚折腾得晚,一直到二更天才睡,困意席卷了朱缨的身体。寝宫地龙烧的暖,她足上仅着一层薄袜,交叠缩在酸枝木圆凳下。
她没有精神,头低垂,下巴埋进颈间银狐皮毛领中,紧阖着眼,一动不动坐在梳妆铜镜前任凭宫人摆弄。
即便已经登基将近两年,朱缨还是未能习惯为帝的日子。先前在江北大营从军近十年,生活虽艰苦,却能日日欣赏水乡风情,抬头便得见皎皎月光。
这与俯首书案、抬首宫墙的生活,大不一样。
寝殿门悄然开启,两旁内侍蹲身行礼,欲问候一声“督帅大安”。
来人抬手免去,示意众人噤声。
他身姿高大挺拔,周身气度难掩,披着一身玄色大氅,掸去风雪后脱下,随手递给一旁宫人,轻声步至炭火旁驱散身上寒气,方才步入内室。
若说如今前朝谁人风头最盛,那便非谢韫莫属了。女帝平定内乱顺利登基,少不得各方势力支持,江北谢家便是其中重要一支。
不说家世显赫,他位在一营主帅多年,本就战功累累,威名远播,加之与帝为伴近十年,经历的风浪不可胜数,感情自是不必多言。皇帝为彰荣宠,赐恩毫不吝惜,令其保留原先荣勋,官拜大都督。
谢韫年纪不大,资历功勋却足以服众,即便如此,也照样有人看不过眼,谏言说陛下所赐荣宠过甚,恐其恃宠而骄,生出不臣之心。
朱缨听了往往一笑而过,称爱卿无需多虑,背地里却暗暗腹诽:恃宠而骄是真,不臣之心也是真,就算是不臣之事,此人也早就得心应手了。
然而众人听不到她的心里话,只当圣上对其宠信至此,不愿接受谏言。然而谢韫能力出众,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提此事,转而对他心悦诚服了。
何况现在谁人不知,督帅极少回自己的府邸,反倒出入宫禁畅通无阻?
敏锐些的人对此心照不宣,迟钝些的称督帅鞠躬尽瘁,与陛下彻夜理政,有此纯臣,实是国之大幸。
他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帝王心腹。
女官照水和照雪在一旁侍立,见谢韫回来,齐齐屈膝行过礼,欲开口唤醒朱缨。
未等出声,朱缨已经醒来。
她从温暖的毛领中抬起头,懒懒的掀起一双丹凤眼,带着未睡醒的躁郁,声音有些沙哑,不复从前的清润:
“天还未亮便急着去正殿理政,爱卿真是精力充沛,朕自愧不如。”
宫人如数退下。
谢韫走到她身后站定,被炭火烘暖的手骨节分明,放在她肩头轻捏了捏。
“陛下军功卓著,过去在大营彻夜不合眼也是常事,现在却晚睡些便撑不住了。看来是登基后疏于健体,才让陛下精力大不如前。”
朱缨原本身体后仰半靠在他身上,听了这番话睡意去了大半,顿时坐直身体回头瞪他:
“这如何能一样?在江北时偶有不眠是处理军务,我自是万难不辞,可昨晚分明是······”
见他眉微挑起,换做从前,朱缨定会借机调戏他一番,但如今反应过来是他在取笑自己,那些腻歪的话便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她咬住后槽牙磨了磨,实在气不过,干脆推了他一把,随即倨傲转过身,看向铜镜继续戴起了耳铛。
“谢卿所言之事朕已知晓,便退下吧。朕欲梳妆,有何事不妨朝会再议。”
“来人,送督帅出去!”
朱缨习武,方才也是用了劲的。
谢韫被推得后退半步,忙再度上前告罪,眼里带着笑意:“是臣多嘴,这便不说了。”
第3章 玉玺
她哼了一声,这才满意,问:“江北近来如何?”
“放心吧。蔡融是个有分寸的,有他在,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话毕,照雪带人进来继续服侍。
侍婢有序步入殿内,头皆低垂不敢直视圣颜,手中捧着托盘,其上摆放着梳妆所用之物和冠旒冕袍。其中两个恭敬上前,继续服侍朱缨梳妆。
女帝继承了其父母出色的容貌,她肤色极白,几年的战场生活也没有将她晒黑。唇如花瓣,不笑时唇角放平,看上去颇有威仪,令人难以接近;鼻梁高挺,中间靠右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痣;一双丹凤眼看向人时无声含情,眉毛生的极好,不黛而黑,眉尾微微上挑,端的是一副张扬惑人的美人面。细细上过妆的容色更是盛极,叫人不敢直视。
谢韫喜欢看她上妆,就好像是看着一块珍藏的美玉,略加修饰,便成了倾国的和氏璧。
但他知道,朱缨绝不是那被人随意送出又送回的和氏璧,她该是传国的玉玺,受万民敬仰膜拜,被天下英雄趋之若鹜。
只是,旁人仅可欣赏,不可生出觊觎之心。
他淡淡一笑,也不催促,而是退开几步,方便宫人服侍朱缨,自己则移至一旁,透过铜镜静静等她梳妆。
饶是宫人已经习以为常,朱缨还是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耳垂默默泛了红。
她若无其事低首,决心给谢韫找点事干,细白却有力的手指在锦匣中一顿翻找,最后拿出一支凤尾衔珠金钗,也不说话,只举着手中钗瞅他一眼。
今上英明神武,当着宫人面的撒娇方式也另类而隐蔽。
见朱缨眼尾上挑,尽是狡黠,谢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接过她手中金钗,上前霸占了侍婢的位置,稳稳把钗簪进她的发间。
美人与钗,无不精致。
朱缨抿唇一笑,不禁又回想起过去在江北的日子,“要是放在以前,这个时辰,我们应该在赶去校场的路上。”
听她说起军营的事,谢韫接话:“多久的以前?若是八九年前,也许某人还赖在榻上,不肯起来。”
听出他的调侃之意,朱缨心中那阵惆怅当即淡了不少,横他一眼理直气壮:“我那时还小,赖床也是人之常情。”
天子威严当前,谢韫从善如流,顺着继续说:“这是自然。稚子贪睡,长大后多半就好了。”
朱缨依然在发困,听完后停下手上的动作,眯起眼盯他,故意唤了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朕总觉得你这话说的不真心,表哥。”
“哪能呢?陛下多虑了。”他只当没听见,姿态无比自然。
“我才不信······”
两人如常拌了几句嘴,更多的是打情骂俏。
钟声再度响起,到了朝会的时辰,朱缨的困意也尽数消了,理好朝服,搭着侍从的手往前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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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新岁罢朝,然而朝堂中人照样忙碌,没有几天能真正歇歇的日子。
朝钟三响,掖门前百官序立,文官居左,武将居右,远处阶前鸣鞭声方起,众臣垂首趋步,依次步入崇政宫。
因不是正式朝会,朱缨只着一身绀蓝色暗花锦衣,搭着照水的手,不疾不徐步至龙案前。
她本想认真听人奏事,只是正值春节,大臣们想是怕触她霉头惹她不快,上奏的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是谁家子女斗殴进了官府,就是何人府上夫人抓了自家郎君的外室。
眼见坐了半个时辰,朱缨愣是一件事没记住。
看着面前须发皆白,颤颤巍巍却又滔滔不绝的老大人,她暗暗苦恼,生怕自己一狠心打断,他便痛心疾首背过气去。
她看向对面众臣,想着找点乐子打发一下这漫长的时间。谢韫离她最近,见她看过来,微不可查的弯了弯唇角。
她移开目光,心中忿忿:好你个谢时予!
谢韫站在右侧最前首,除了朱缨无人看得到他神色。
他看着朱缨的手指不断摩挲龙案上的宣纸,早就发现了她的不耐,然而奏事的是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她心中敬重,自然没有贸然打断的道理。
陛下的小动作不容易被发现,但实在有趣。
他正想着,却猝不及防与她对视,终于没能绷住笑意。
但朱缨很快就不计较了,她不无痛快地想,他就能好过吗?
她在这受罪,他也别想解脱,好歹自己还有个椅子坐。
她只当谢韫方才那一笑是在自嘲。
面前的老臣终于说罢,她愉快地搁下笔,赞道:“爱卿年事已高,对待政事尽心至此,是社稷之福。”
老臣面露喜色,连声说着不敢,退下时白胡子颤颤。
朱缨松了口气,示意照水让诸位臣子接着奏。一位身着瑞云朱雀服的年轻女子上前一揖:“陛下大安,臣有事启奏。”
来人面容明艳,发丝高高束成马尾,正是乾仪使,周岚月。
她出自魏都四世家的周氏,前些年外放在江南大营历练,也是有名有姓的女将军,朱缨在江北,与她仅有一江之隔。
一次两江联营操练,二人相识,很快成为好友。后来朱缨登基,周岚月受命回京,奉旨接管了乾仪卫。
“讲。”见来人是周岚月,朱缨打起精神,心道终于能听些正经事。
“是。”
周岚月站直身子,接着说:
“数月前臣奉命查抄赵氏府邸,缴获财富数目巨大。这其中疑点重重,除却赵家这些年在外暗中经商所获的盈利和淮南党羽处所得,便是在朝贪腐,克扣国家钱财。然而兵部掌军政事宜,若是寻常贪墨牟利,断断积不下如此多的银钱。”
朱缨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赵氏谋反已经过去逾一年,后续需要处理的相关事宜却迟迟未能收尾。赵斌靠着兵部尚书一职大行腐败,日常吃些油水便罢,竟敢侵吞户部拨下来的军饷,克扣军械制造所需费用,最初知晓此事时她震怒,接连处置了几个兵部要员,一时牵连甚广,几乎将整个兵部来了个大换血。
她在江北大营时常感待遇还算过得去,而周岚月在江南,总对她抱怨军中艰苦,朱缨还以为是她言辞夸张,现在想来,只怕是这群没心肝的东西顾忌江北有个公主,担心她过得太差捅到父皇那里,才对拨给江北的军费手下留情,而其他大营就没这么好运了。
“起初调查时,臣以为是赵斌一干人猪油蒙了心,吞了些军费到自己口袋里,但每年抽出的数目并不多,只是经年积累,才有如此之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