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瑞云朱雀服的乾仪卫鱼贯而入,一位衣着简朴的妇人听到动静慌忙出来,不安问道:“各位大人前来寒舍,不知所为何事啊?”
妇人看上去四十来岁,是过惯了清贫日子的样子。周岚月拿出腰牌:“乾仪卫办案,薛永现在何处?”
妇人更是慌张,“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我夫君他老实的很,绝不会犯什么罪的······”
“进去搜!”周岚月没时间与她多做解释,向手下招手示意。
“哎!各位大人······”
见乾仪卫行动,妇人想阻拦,但终究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他们朝里屋而去了。
其他屋子遍搜无果,周岚月快步走向书房。甫一推门,一股血腥气便扑面而来,那薛永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周岚月一惊,箭步上前查看,见一道利器伤口几乎割开了他半个脖颈,早已没了气息。
像是镖伤。
“啊!”
妇人尖叫着扑向尸体,周岚月起身退开几步,脸上没有表情,手指渐渐收拢握成了拳。
看这样子,他们晚了不止一步。薛永的尸体冰凉,只怕早在上午时分,就已经被人无声无息夺了性命。
动作还真是快。她心中冷道。
“大人,”一名乾仪卫上前禀告:“兵部侍郎王良兴那边传来话,请您前往他府上一叙。”
周岚月的心猛地一跳,便要离开,临走前吩咐:“将尸体看好,还有,给宁深传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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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周岚月心里沉重。
看现在这架势,王良兴贪墨的事怕是跑不了了。若此人只是个兵部侍郎便罢,偏偏除了官职还与李氏沾着亲,是内阁阁老、当今礼部尚书李士荣的妻弟。
魏都四大世家百年簪缨,天下无人不知晓。李氏之显赫,就是连他们周家也要被力压一头,几乎能在魏都横着走,而且朝堂上党羽众多,势力不可小觑。
如若真牵扯了李家,陛下这次就难办了。
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周岚月带着乾仪卫到了王府。
她随着小厮进府,刚跨进门,便见王良兴已在庭院中等候。见周岚月进来,他主动迎上前一揖,笑道:“周大人赏脸,令寒舍蓬荜生辉。”
周岚月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懒得和他虚以委蛇,径直说:“不知王大人邀周某前来有何要事?”
王良兴笑意如常,道:“周大人请与我来。”
周岚月被引进书房,王良兴静静关上门,走至一扇屏风前用力一推。屏风轰然倒下,接着是几口梨木制的大箱子进入视线。
她心下一紧,这是······
只见王良兴将箱子一一打开,霎时间整个书房熠熠生光,几乎闪了周岚月的眼——每口箱子里满满的存着各钱庄的钱币,甚至还有一些银锭和金块。
周岚月吸了一口气,心沉到谷底。
王良兴走到她身旁,笑容好似无事发生,自然道:
“方才听闻周大人去找了薛永,我便知道此事瞒不住了。人是我找人杀的,银两也进了我的口袋。如今这些年的钱都在这里,大人缴了赃款,这便捉拿罪臣归案吧。”
“为何主动认罪?”周岚月紧盯着他,不愿错过他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可是有人逼迫于你?”
“无人逼迫。”
王良兴道:“家中妻子悍妒,中馈管得极严,罪臣这些年常是钱袋空空,实在是难以忍受,这才动了歪心思,仗着官职便利,将手伸到了军费上。想着在外养几房外室,日子也能舒心些。”
这理由委实牵强,周岚月刚要皱眉,余光便看见宁深前来。两人简短交谈几句,不知说到什么令宁深神色一凛,“即刻进宫禀报陛下。”
周岚月点头,向外高声道:“来人!兵部侍郎王良兴牵涉贪墨军费,先将罪臣关押,赃款收缴,府中之人非令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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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王良兴已将全部罪责揽下,这······”
崇政宫内,周岚月面色凝重,她望向高台之上的女帝,谨慎问道。
朱缨垂了眼,一时无话。
她脸色也好不到哪去,魏都世家势力庞大,互相之间又有勾结,先前仅是处置了赵氏一族,就已经令朝堂多有动荡,如今王良兴承认贪墨,李氏那边当如何?
谢韫听闻此事后已经从宫外赶回,他知她为难,出声道:“陛下,不妨先将李阁老召来一见。”事况不明,还是先探探李氏为好。
朱缨知道他的意思,刚要下诏,见殿外守卫进来禀报:“陛下,内阁众阁老在外求见。”
来得正好。
众臣有序进殿,行过礼,便见队伍中出来一人,正是礼部尚书李士荣。
“罪臣李士荣给陛下请安。”
只见他上前撩起官袍,曲膝便跪在了地上,随即叩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朱缨心头一振,连带着额前珠坠微颤,镇定道:“爱卿何罪之有?”
李士荣仍未起身,恳切答:“回陛下,罪臣于家中得知妻弟之事,心中惶恐,特来向陛下请罪!”
她无声眯了眼,示意继续说。
“王良兴鬼迷心窍,在外豢养伶人做外室不说,竟如此胆大包天,犯下侵吞军费此等大罪!家中老妻得知亦是痛心疾首,恨不能将其立斩以告慰列祖列宗!”
李士荣抹了把眼泪,状似惭愧:“王良兴千错万错在身,亦有罪臣看管不严,宠弟无度之责,是以不敢请求陛下原宥,唯愿陛下施恩,将此人早日问斩,以证我李氏与王氏忠义清名!”
殿上人俱是一惊,朱缨搭在龙椅上的手指也紧了紧。看管不严,宠弟无度?
情况已经足够明显,李士荣知晓若再无动作,周岚月和宁深指不定何时便查到了李氏头上,届时牵扯一广,李氏必定元气大伤。她这个皇帝顾忌着世家也是难做,便先下手为强,令王良兴顶上罪名,自己又早一步来面圣请罪,给她做足了面子。只不过李氏的罪名,就成了可轻可重的管教无方。
李氏给了她一个台阶,她顺着这台阶下是最明智的选择。皇帝与世家间,她必须顾全大局,既然失踪的银两已经找到,替罪羊也已安排妥当,那么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不过,李士荣为保全李家一力求稳,毫不犹豫舍了自己的妻弟。这一招壁虎断尾,实在厉害。
“起来吧。”
朱缨心里千回百转,说道:“李卿为大魏鞠躬尽瘁,朕都看在眼里,对家中一时大意也是有的,不必过于介怀。”
李士荣这才缓缓起身,难掩感激说了一句“谢陛下”,惶恐之意溢于言表。
“许卿,”
朱缨收回目光,继而看向群臣右侧之首,温声问:“以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许瞻向左一步出列,躬身答道:“回陛下,臣愚见,王良兴罪无可赦,按律当斩,但此人用军费在外消遣取乐,其家眷并不知情,不妨对族人网开一面。”
许瞻乃是当朝首辅,亦是世家许氏的家主,虽然家世显赫,却考取了康乐初年的新科状元,是在仕途上真正一步步爬上来的。再说先帝登位时局势不稳,一日竟遭了刺客,电光火石间是许瞻为之挡了剑,才让皇帝陛下捡回一条命;而许瞻那边却没有如此乐观,险些没有救回来,宫中的珍贵药材流水般送去许府,养了多年才堪堪恢复。
此人忠义,能力又出众,在他主持下做成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民间和朝堂皆是交口称赞,声名极好。纵是朱景在位时敌对世家,却也未曾对其多有为难。
然而,就算是圣恩浩荡,许瞻也始终不曾恃宠而骄、居功自傲,而是谦逊如一,时刻守着君臣分寸,连带着整个许家也安分守己。是以朱景对他十分信任,朱缨登基后,也对他敬重有加。
她敛眉思索,便又听许瞻言:“陛下,万望以大局为重。”
朱缨抬眼看去,见许瞻眼中似有劝诫之意。她回过神,心中复又清明。
首辅所言她已明了,她登基不久,先前已经抄了赵氏一族,如今若再来一个王家,一来李氏与皇室彻底离心,二来势必人心惶惶,致使朝堂不安。况且,王良兴养外室一言已经查明属实,其家眷诚是无辜。
既如此,仅降一人之罪而宽宥族人,是如今最合适的做法。
思考间,又有几位阁臣出列附议。朱缨下定决心,开口下旨:
“传旨,罪臣王良兴徇私贪墨,侵吞军费,罪无可赦,着革其职位打入刑部大牢,择日问斩。王氏族人虽不知情,但受其株连脱离贵籍,废为庶人逐出魏都,终身不得入。”
她顿了顿,接着道:“礼部尚书李士荣治家不严,德行有亏,便罚去一年俸禄,以儆效尤。”
李士荣听完,心间狠狠松了口气,脸上尽是感激之色:“谢陛下隆恩!”
这场皇权与世家的博弈,不知是谁占了上风。
第6章 孤皎
无论如何,丢失的银两已经找到,这桩事了,朱缨还是感到心头一轻。
群臣将要退下,她眼尖,随意一瞥看见许瞻离去的步子有些异样。她使了个眼色,女官立马上前留人:“许阁老留步。”
许瞻应声停下,眼中虽有不解,却还是转身,尽量快地回到殿内玉阶之下,揖道:“陛下,不知还有何事吩咐?”
“无甚要事,只是方才见爱卿腿脚似有不便。”
朱缨关切道,“不如朕命人备辇轿,送爱卿回府。”说罢便要吩咐随侍。
“不过是天寒着了凉气,陛下不必挂怀。”许瞻低首,温声道,“辇轿于礼不合,臣惶恐。”
朱缨闻言也不强求,只说,“许卿素日政务繁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莫要累垮了,大魏江山可不能没有爱卿。”
许瞻听罢眼中有暖意,回道:“陛下关照,臣不胜感激。”接着极有分寸地说,“大魏能臣辈出,没有离不开谁这一说。陛下龙体康健,才是我社稷之幸。”
朱缨淡淡一笑,随口侃道:“朕闻许家公子常年在各地游历,很少回魏都来,爱卿满心扑在政务上,竟也不思念。”
许瞻眼中肃然淡去,难得流露出温情和怀念。
他道:“敬川小子散漫惯了,素来不上进,在外看见些秀山丽水便忘了家,臣也不愿管束他。”
“许公子过得潇洒,定是乐在其中。”朱缨笑道。
她想,此时许瞻的想法也许与当年的父皇无甚差别,许敬川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但她在江北很是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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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许瞻,殿门一关,朱缨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登时放松,对留下的几人摆了摆手,随意道:“都坐。”
众人依言落座。
朱绣黛眉紧蹙,开口道:“这件事着实蹊跷,怕没有如此简单。”
此事处处有疑点,王良兴只是小小侍郎,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就算他所说为真,光是养几房外室,哪里就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险,贪下如此巨额的钱款。
宁深道:“便是不简单,如今也只能简单。”
“李士荣这个老狐狸,果真精明又狠辣。”周岚月气道。
她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不通文墨,但身为周氏女见惯了这些权势争斗,怎能不明白其中关窍,“他夫人也真是狠得下心。”为了夫家如此轻易舍了亲弟弟,换作她是万万做不出的。
“我会派人暗中继续查。”许久不语的谢韫开口,渐台之事仅有他和朱缨知情,故不便多言。“若能抓到李氏的把柄,日后也是一张好牌。”
众人皆颔首。
“好了。”聊了一会儿,见殿中寂静,朱缨伸了个懒腰,对众人道:“明面上此事已了,也该有个放下的样子。趁着未出正月,早些回府去歇着吧。”
皇帝下了逐客令,几人也知情知趣,纷纷离开。
待到众人离去,朱缨迫不及待走下玉阶,拉起谢韫往内殿去。她疲乏得很,要回去补觉了。
“我会让渐台继续查。”谢韫没那么快从事务中出来,他被她拉着走,边说道:“李家那边······”
“打住。”
朱缨把他打断,她坐在榻上,没好气地说:“想查什么自己查去,我要歇息了。你要是再说,我便让照雪把你赶回府。”
虽然明知照雪不敢,谢韫还是乖乖不说了,躺在一侧默默凝视她的睡颜,觉得陛下真是好看。
谁知朱缨又睁开眼,突兀道:“旧菜式都吃腻了,明日我要让御膳司添一道松鼠鳜鱼。”
“都依你,快睡。”明明是睡觉的时候,怎的又想起吃来。
谢韫伸手去蒙她眼,但很快手便被拉下来,继而被抱住了手臂。
他低头看她,见身侧人已经翻了个身面向他,就着抱他的姿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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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都所处地带较北,正月里甚是寒冷。大雪过后,往日里精神的四季青看上去也暗淡了些,高耸的屋檐上镶着清凌凌的冰坠子,不时掉下几絮残雪。
申时已过,夕阳将要落山,陈府早早点起了灯笼。整个院子灯火通明,照得本就未黑的天色更是盈盈如昼。
一袭月白色的锦裙从廊下亭亭行过,动作间裙边如波澜微荡,不急不乱,只带过环佩相击的叮当声。
女子走至一间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随后推开门进入。
“阿兄。”
陈皎皎提着食盒走向书桌,看清眼前景象后微蹙了眉,无奈道:“怎么又把茶盏打翻了。”
书案上有一滩水渍,旁边则是被碰翻的茶盏。她接着说,“不是说让人给你递吗,有没有烫到?”
“你给我备的茶温度刚好,哪里会烫到。”陈霖笑道。
男子一身白衣,周身气质文雅,唇红齿白,看上去很是俊俏,再往上却系着一条白绸遮住眉眼,甚至半个鼻梁也藏于其下,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陈皎皎一叹,眉间蓄着忧愁。
阿兄自小活泼好动,喜欢舞刀弄剑,跟着父王学了一手好功夫。奈何天意弄人,少年时一场大火将他心爱的兵器烧了个尽,他自己也没逃过厄运,被浓浓黑烟烧坏了眼睛,再也看不到光。自此,他变得温和寡言,也开始试着握笔读书,让一根白绸主宰了人生。
陈皎皎望向远处的陈设。虽然身体不便,可他没有忘记心中所爱,房间中仍摆着一架子的长刀利剑,甚至还有几对亮闪闪的镖。
陈皎皎不愿兄长唯一的喜好都被断送,但每每看到那些泛着寒光的兵器心中便发怵,担心他不慎受伤。可兄长又不喜时时被人伺候,她便只能吩咐小厮注意着屋内动静,若有何异常即刻来禀告。
她放下食盒,拿起一旁的布帕将水渍擦净,随后从食盒中拿出饭食,一一细心摆在他面前。
陈霖听着动静,劝道:“你身体不好,这些琐事不必日日亲自来。”
“不看着你用饭,我便不踏实。”陈皎皎轻声道。
她自小体弱多病,旁人在草坪上踢键子玩蹴鞠,她只能在房中日日喝苦药,时间长了便无师自通,学了一手还算过得去的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