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受伤太重,身体还很是虚弱。没拉着谢韫说了几分钟话,便撑不住眼皮的沉重睡了过去。
谢韫坐在床边凝视她的睡颜,久久不愿离去。
又过了一刻钟,他才起身,轻轻将手从朱缨手中抽出。
她这样,叫他如何舍得放手。
---
康乐十五年,两江大营远征南越得胜,南方彻底安定,大魏终于收复了这一富庶的希望之地。
之后,海上贸易逐渐放开,百姓生活日渐富裕,处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江北大营这边,原先的主帅吴老将军已逾耳顺,向朝廷上书乞还,安心回家含饴弄孙去了。
半生戎马,攒下无数战功,最终能够衣锦还乡,是难得的有福之人。老将军回乡喜悦,临走前毫不客气地将全部担子推给了谢韫。
营中信任,功勋又足以服众,谢韫接下圣旨,顺理成章接管江北大营,成为了大魏最年轻的一营主帅。
朱缨在营中摸爬滚打了八年,资历上自是不必说,两广一战中又立下大功,官职也得到了擢升。
成了主帅,谢韫这边事务更是繁重。朱缨开了窍,恨不得时时与他在一起,而今却发现与他说句话都要挤时间,心里很是不满。于是待伤恢复,她便省了谢韫来看她,日日跑到主帅营帐晃荡,反而自己的营帐好像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谢韫被她闹得不习惯,试探说:“你身体方大安,还是要注意歇息才是。”
朱缨不高兴,“你嫌我烦?”
谢韫默默闭了嘴,生怕惹了她生气,以后便不再来了。
一抬头就能看见朱缨,他自是欣喜,只是有些摸不清她在想什么。
她受了次伤,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这厢朱缨见他不说话,心中急了,当即起身瞪他。
她声音不大,却滔滔不绝:
“好啊,我当之前那段时日你为何疏远我,本以为是在后山那次吓着了你,起鹅裙巴八伞铃齐七呜三六每天追更柔柔文原来根本就是嫌我烦!还跟我扯什么‘并非兄妹之情’,我是鬼迷心窍才信了你的话!你拿这些甜言蜜语诓我,可见熟练的很,平日里定是与旁人哥哥妹妹相称惯了。如今无人可招惹,便来祸害真妹妹我······”
谢韫听她胡诌,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朱缨这些年把这无赖功夫学了个炉火纯青,不知是师从何人。
天地良心,在军营这么多年,他身边没有女副将,能近他身的就她一个女子,就算偶尔女兵营那边有事要交代,也是寥寥几句便结束,哪里来的别的妹妹!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没一句顺耳,后来竟开始往他身上泼脏水,谢韫赶紧打断,“哪有什么哥哥妹妹!”
成功让她停下,他松了口气,接着道:“怪我识人不清,才养出你这么个小白眼狼。”
“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无作假,并非是甜言蜜语。”
他正色看朱缨,认真补道:“我没有嫌你烦,以后也不会。”
“这还差不多。”
朱缨被他正经的样子哄好了。
她心中欣喜,丹凤眼盈盈间顾盼生辉,也不再闹,慢慢走到谢韫身后,隔着黑漆圈椅弯腰搂住他脖颈,“我才不是什么白眼狼呢。”
感受到他的僵硬,她偷偷露出一个笑,小声说:“其实,不当妹妹也可以。”
谢韫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顿了几秒,不确定道:“你说什么?”
朱缨脸上的笑更大。
他正要拉过来严刑逼供,不成想被她敏捷地躲开。
朱缨忍着得色撤开几步,道:“麾下今日劳累,末将便不叨扰了。”
眼里的狡黠出卖了她,女子故意揖了一礼,掀开帐帘扬长而去了。
谢韫脑子里还是空白,他仔细回想朱缨方才的话,才确定自己未曾听错。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难以自抑地笑出声,眉眼都变得柔和。
这个糊涂蛋,皮得很。
谢韫看了看案上的军务信折,重要的都已经处理过,剩下的是些杂务,并不着急,过后处理也一样。
他犹豫片刻,第一次放下手头事务,急匆匆追出了大帐。
这次他不会再退避了。
谢帅步伐急促,甚至带着些许凌乱,一反平日的沉稳淡定。
路过看见的兵卒都觉得诧异,难不成是出了什么突发情况,有敌袭营?
然而帅帐未下军令,众人摸不着头脑,眼睁睁看着谢韫一路朝朱缨的将帐走去。
不对,怎么又停下了?
明明再走几步就能见到她,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可谢韫不知想起什么,兀地顿住脚步。
他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指节微微一蜷。
不知是思考了什么,他掉转方向,骑匹快马疾速出了军营。
糖醋丸子、酿樱桃、栗子饼······
谢韫在闹市挤过去,几乎把朱缨素日喜欢的零嘴吃食全买了一遍,甚至还跑去生意火爆的点心铺子排了半个时辰长队,在人山人海里抢到一份她最喜欢的青梅百合糕。
然而他依然没把握。这些都是吃的东西,会不会份量太轻了?
于是他再度上马,穿过两条长街找到方圆百里最好的首饰坊,经过千挑万选,斥重金买下了一只玉镯。
是只通体透亮的翡翠手镯,色如幽幽静水,上面雕刻着细致的茉莉花纹。
这些年来人在军营,朱缨多着窄袖便服,珠玉首饰只能偶尔戴一戴。但她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妆匣里积攒下的样式不少。
军中忙碌,有时她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而心情不好。谢韫想着,即便多数时候被束之高阁,能偶尔博她一笑也是好的。
她自小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会喜欢这镯子吗?
喜欢的话,也会喜欢······送镯子的人吗?
想起即将要面对的事,他手心都出了汗,策马向军营赶去。
第33章 回看江北少年时(7)
朱缨在帐中单独坐了很久, 胸中一腔沸水还是没有恢复平静。不成想谢韫竟追了过来,而且未经通报就径自掀开了帐帘,可见有多匆忙。
她错愕:“你······”
见她神情古怪,谢韫才意识到不妥, 当即僵住步子, 停在了原地。
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口, 又看回她, 声音很不自然:“抱歉,是我太急了。”
他的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局促和别扭,竟又要转身出去, 重新通报后再进来。
朱缨见状连忙阻拦:“好了好了, 你快回来!”
谢韫才作罢, 乖乖过来。
见他走近, 朱缨立刻想起自己才在帅帐大放厥词过不久, 窘迫地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本以为最早也要到明日才会与他再见, 谁能料到他会这么快追来啊,一点缓气的时间都不给!
谢韫现在无暇照顾她的想法, 一心只想要答案。
他竭力保持平静, 眸中光亮却令人难以忽视, “在帅帐的时候,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谢韫不恼, 只是胸口起伏,明显有忐忑:“那我告诉你我的意思。”
他开口,一字一句珍而重之:
“我喜欢你, 你呢?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朱缨愣了半晌, 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意识到谢韫在说什么。
成功消化掉他的话语后,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充斥在耳边的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好像不只是自己的?还有他的······
她迟钝地一低头,望见他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这些都是买给我的吗?”
谢韫抿了抿微干的嘴唇,想起同袍说过的话,如实道:“从前听李际他们说过,如果男子过于吝啬,是不会被心爱的姑娘垂青的······”
如他这样的人,也会暗暗记下这些私下偷偷说的浑话吗?
朱缨忍不住眼一弯。
“我给你买了······”
“不用向我介绍。”
她抢先打断了,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包包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其实她已经闻到了香味,谢韫最了解她,每次都会买她喜欢的东西来投喂的。
这种小事,根本不用担心嘛。
她心想:你的上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呢。
这么重要的事也不着急,真是······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可朱缨依旧没有答复,而是莫名开启了一个新问题:“你是谁?”
他微怔,还是答:“谢韫。”
“我是谁?”
“阿缨。”
朱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但她还是遵从本心:“你喜欢的是谁呢?公主殿下、小朱将军,还是你的表妹?”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答案,这不就是在为难谢韫吗?
明明这些身份都是自己,可不知为何,她却突然钻了牛角尖。
谢韫却没有感到奇怪,他说得清清楚楚,好像知道她想要什么:
“我喜欢的是朱缨自己。”
话音落下,朱缨恍然,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好像忽然消散了。
一直以来,自己都担心别人因身份而看重和喜爱她,甚至心生逃避,害怕听到不愿接受的答案。
她因此不安,在发现自己对谢韫的感情后,这种感觉就更甚。直到现在,她心里那块石头才轰然落地。
千万个身份里,她最想成为她自己。
于是,朱缨也不再胆怯:“我也喜欢,我喜欢谢韫自己。”
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回应,谢韫浑身一轻,仿佛身后忽然涌起一个巨大的皂角泡泡,让他整个人都飘起来。
这种喜悦格外陌生,与打了胜仗、得报母仇时都不一样,强烈得难以抵抗。
他久久凝视着眼前人,由心地笑了。
那笑中不添任何杂质,没有强撑的冷漠,没有埋藏的怨恨,只有纯粹的欢喜和满足,亮如寒星的眼里也开出了一片繁花。
朱缨很少见他这样笑,不禁短暂一愣,随后也咧开嘴角。
心里那点咚咚声好像越来越大了,像有只鸟儿正扑腾一样。
她红透了脸,先发制人地圈住他脖颈。
少女自顾自跳起来。
谢韫将人稳稳接住,双手托住后腰和脊背不让她掉下去。
然而这还不够,他就着这个姿势,甚至孩子气地带她转了好几个圈,惹得朱缨实在没忍住,脸埋在他肩头傻笑出声。
好蠢的场面,可不能让别人看见。
她稍稍抬起头,与他面庞近在咫尺,垂在身后的一束乌发都飞到前面,从谢韫耳边痒痒扫过。
“你喜欢我,就要喜欢全部的我。乱发脾气、不讲道理、固执又记仇的我,你也要一样喜欢。”她说。
后者一边抱着她,一边仰头看她,“它们都是组成你的一部分,不是吗?”
那些都是她的属性,失去任何一个都不再是完整的她。
他喜欢她自己,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只要是她,他就会一样喜欢。
何况,她说的这些算什么“缺点”呢?只是一些可爱的小性子罢了。
左右他不会让自己掉下去,朱缨索性松开手臂,改去触捏他红起来的耳垂,摸起来热热的。
忽略了某人不自在的模样,她弯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更加凑近他,用动作表示了自己的情绪。
“姑母不在,以后换我疼你啦。”
她忍着悸动,蜻蜓点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
这年中秋,谢韫带着朱缨离开军营,去谢府祠堂拜见了他的祖父和母亲。
这几年间,朱缨不是没有来过谢府,但这次情况特殊,她心里不断默念,却还是生出一阵紧张来。
然而当真正进入古朴厚重的祠堂,面对着座座牌位和盏盏明烛时,她心中那点局促又奇异地消散了。
她双手合十,小声喃喃:“谢老大人,辰阳姑母,你们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这话说的。
谢韫没有出声打断,垂下的眼中含着暖色。
自从母亲离世,他便去了军营,少有踏足谢府的时候,只在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拜祭祖父和母亲。
今日与从前一样是来祠堂,却不是他独自一个人了,
从祠堂出来,朱缨拉着他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忽然想到什么:“诶,之前你说军中禁止谈情说爱,那我们岂不是犯了禁?”
虽然她不记得军规里有这么一条,但她相信谢韫对军规定了如指掌,肯定比她强得多。
“······”
他默了一瞬,片刻后抿了抿唇,坦白道:“没有,那是我编的。”
“哈?”
朱缨险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当时那样说的动机,看穿一切般横他一眼,“怪不得······”
那时她要是真跟那个男兵有些什么,某人岂不是要暗搓搓怄死?可不得找个能压得住自己的东西来忽悠吗。
谢韫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别开视线,是肉眼可见的窘迫。
朱缨忍下来,竟没有继续取笑他。
还能怎么办?让让他吧。
她在心里得意够了,识趣地揭过这一茬,换了话题:“也不知父皇什么时候才会让我回去,若他见到你,一定也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