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霖温和许诺:“当然。”
她脸颊贴近他手背,低低哽咽出声。
泪如雨下时,忽而有一丝清明闯入她脑海。
皎皎心头一顿——兄长目疾在身,只有偶尔读书和拿笔,手掌何时有了茧?
不过很快,她就把这点疑惑抛之脑后了。
也许兄长会在无人时摆弄那些兵器,那是他喜爱的东西,即便有可能因此受伤,她也不该阻止。
从前她没有这样认为过,到了现在,她的想法却转变了。
能为自己热爱的人或东西而受伤,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总好过有心无力,只能远远望着而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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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馆,伊南懒懒倚在贵妃榻上。
听了心腹的禀报,她掀起眼皮,诧异道:“你是说魏国皇帝婉拒了我们的面见,要我们这几日先与官员接洽?”
不过她仅仅奇怪了一瞬,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缘由,不禁嗤了一声。
“可见兄长真是会做事。”
昨日她与礼部官员交谈议和的事,伊格瞒着她这边的人,自作主张约皇帝去马场驯马。
听闻送了三只喜鹊尸体,还出言辱没女子,最后没讨着好不说,还被一众女官明嘲暗讽了一番。
伊南得知后恼怒,暗恨他把自己国家的脸面扔在地上给别人踩。似他这样如猪般蠢笨的人,还以为能先她一步得到优势?
那群支持他的属官也是瞎眼蒙心,竟然跟着他一起胡来。
射杀吉鸟、在女子当权的地方羞辱女子,现在皇帝都不愿见他们了,可不就是咎由自取吗?
自己没脑,平白连累了她。
伊南倍感无语,烦躁地把辫子甩到身后。
“公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心腹问。
“还能怎么办?皇帝下了明令,自然只能遵旨做。”她道。
他们远来议和,本就是弱势方,这段时间定要谨慎行事,不能再惹恼魏国皇帝了。
伊南思考着,忽然灵机一动,吩咐道:“你去把桑乔叫来,就说本公主有话问他。”
心腹一怔,再三请示道:“公主,桑乔是王子手下的属官,这……”
“你只管去叫,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承担。”伊南眼中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伊格的手下?呵。
别人不知道——甚至连伊格自己都不知道,早在多年前,桑乔就已经追随于她了。
他是她放在兄长身边的卧底。
这世上总有清醒的人的。伊格蠢笨昏庸,难成大器,贤良忠臣跟着他看不到希望,换个主子又何妨?
伊南听桑乔说起过夏日时魏国瘟疫的事,他曾出手帮衬过一二,算是对魏国朝廷有过恩惠,但这还不算什么。
重要的是……
她掩住眸底精光,回想起那人向自己透露过的消息——他手里有突厥势力与魏国人暗中往来的证据。
伊南对此上心,自然不是想借出卖母国向魏国皇帝投诚。
将此事告知女帝,一来用作赔罪,挽救伊格闯下的祸;二来,她有自己的思量。
父汗初登汗位,还有敌对势力亟待肃清,这样的消息一出,也许可以给王庭一个出手的契机,早日把有异心的人铲除。
突厥与魏国国内皆有暗藏祸心的人,他们敢相互勾结,怎知两国不敢联手将其剿灭呢?
伊南勾起笑容。
原本想着缓几日再入宫,现在看来,此事是刻不容缓了。
皇帝一定会见她,毕竟,她肯定会喜欢自己这份礼物的。
第92章 靡艳
“伊南公主说‘有十万危急之事’, 又向宫中连上三折请求觐见,难不成就是为了让朕看这花?”
花匠在殿角修剪花枝,那一簇簇花开得甚是娇艳,色泽更是靡丽浓重的紫, 一看便知名贵。
姝色当前, 朱缨却不见悦色, 面色不佳。
前日她已经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就算突厥人再不通中原礼仪也不会听不懂。如今不过安生了一日,伊南就又急请面见,如同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朱缨不耐, 却也没办法。一来担心真有什么要事, 二来突厥使团毕竟是客, 大魏总不好过于傲慢, 万一伤及两国情谊就不好了。
思量过后, 朱缨允了伊南的面奏。可后者的表现实在令她有些恼火——
眼见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除去进殿时进献了几株所谓“突厥特有的珍稀花”,她愣是没说一句正事, 而且现在也没有进入正题的意思, 甚至开始指点花匠修枝插瓶。
不是鸟就是花, 突厥对他们中原人的印象还真是浅薄得可以……
“陛下不喜欢吗?”
伊南未觉不妥, 望向朱缨时眸光明丽,“姜桃为我们突厥独有, 冬日极寒时开放,放眼全国一年也不过能得百许株,罕见名贵到了极点, 此次历尽艰辛才成功运来魏都,想着博陛下一笑。奈何中原奇珍异宝众多, 纵使伊南献出姜桃,依旧难讨陛下欢心。”
桃李繁花早已凋谢,此花反季盛放,模样颜色确实极佳,令人见之难忘。
但政务缠身的朱缨现在没心思欣赏,只剩下重重的不满。
即便她有再好的教养,现在也没了笑意,漠声道:“公主的心意,朕收下了。花儿好看,只是朕政务繁忙,实在没有雅兴与君共赏,若公主无事可说,就请先回四方馆吧。”
逐客令一下,朱缨没了客套的心思,径自起身欲要离去。
眼见人就要离开,伊南忙开口挽留:“陛下留步!”
“本想先请陛下赏花,然后再说正事,却忘了陛下日理万机,耽误了时间,是伊南不好。”
她从善如流赔了不是,道:“伊南此次来并非玩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相告。而且据伊南猜测,这个消息对陛下很重要。”
朱缨停下动作,微微蹙了眉。
自己是大魏皇帝,她是突厥公主,除了议和,她们两个之间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伊南不再卖关子,冲身后的属官点头示意:“桑乔,把你准备好的东西呈给陛下看看。”
“桑乔?”
朱缨下意识朝谢韫望过去,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在她的印象里,好像是先前在锦城赈灾时,杨锦澄口中的好友?
跟着突厥少女的年轻随从应声,抬起头从她身后走出。
谢韫看清了他的脸,不禁也感到意外:“是你?”
他惊讶的地方比朱缨还多一处。当初他初到牧县与当地县令一起巡查受灾情况,曾在路侧偶然救下一个被压在废墟里的异域少年。
原来,他就是桑乔。
所以后来,他通过杨锦澄告诉他们川芪这味药材对瘟疫有效,是为报官兵的救命之恩。
听到谢韫的话,桑乔连连激动点头,仿照魏国人行礼的模样作了好几个不标准的揖手,又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串什么。
众人听不懂,只能判断出是在表示感激。
看来他是真的不会说中原话。
伊南见状扑哧一笑,主动向他们介绍:“回陛下,桑乔是我身边的属官,他汉话说得不好,远不如我。”
回忆起前事,她面带不忿,哼道:“数月前我父汗还没有登位,仓温一心想除掉我们一家,于是派了杀手来,我们只能被迫逃亡,混乱中追随者与我们走散,桑乔就是其中之一。杀手穷追不舍,他被迫入蜀地避难,恰好遇上地动,便被困在了那里。”
仓温是突厥的上一任可汗,暴虐成性,秋日时便被推翻,由其异母弟、也就是伊南的父亲继任。
伊南重新露出笑,继续道:“好在遇上魏国官兵救灾,听桑乔说,是谢督帅做主救了他。他听说我要进宫,一定要我带他来感谢救命恩人。”
“朝廷派官兵赈灾,救人本是分内之事,公主与大人不必言谢。”谢韫道。
伊南低首表示谦逊,不动声色提起另一茬:“桑乔受督帅所救,之后为锦城献上药材,也算报了恩。”
哪里只是简单的报恩呢?
若没有桑乔拿出川芪,为他们多争取出几日研制药方的时间,锦城势必还要死更多的人,谢韫的情况也危矣。
接下来要说的,多半就是伊南口中的“要事”了。
朱缨神色温和,“桑乔大人救了锦城百姓,于大魏有功。合该重赏才是,有什么想要的不妨提出来,朕皆可满足。”
“只是献了一味药材罢了,算不上什么大功,不敢当赏赐。”伊南推拒,话中不无惋惜:“奈何桑乔不懂医术,只知川芪可以缓解病情,若他在这方面有所涉猎,便能把治瘟疫的药方直接告知,也省了当时魏国一番费力。”
“不过……”
她目光飘过朱缨,似有意又似无意:“这种疫病从前出现在突厥国境深处,离魏国还远得很,怎么能无缘无故传过来呢?”
别说伊南,这也是他们纠结已久的问题。
朱缨从她话语中听出不简单,神色微凝,开门见山问:“伊南公主想说什么?”
“这些都是我们从突厥搜集出来的东西,请陛下一观。”
伊南没有直接回答,示意桑乔把东西交给朱缨。
后者接过,那一叠厚厚的纸看上去有书信也有文书,其中有旧有新,跨越的时间应该很长。
朱缨起初不解,在看过两页后,神色却蓦地变了,手指也无意识收紧,在纸上留下一道道褶皱。
这些书文一半是汉字,一半则用突厥文字,明显是两边往来的产物。
她虽看不出这些东西出自何人之手,但能发现其中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
大魏有人与突厥势力暗中勾结,而且时间已久,来往密切。
她暗自心惊。
这些人行事之隐蔽,竟让朝廷多年未有发觉,若无伊南今日拿出这些东西,他们还不知何时才能发现异常。
不过,这些“突厥势力”是什么来头?
她猝然抬头,目光如炬火般直向伊南。“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莫要误会,伊南并无别的意思。”
朱缨的反应如伊南所料,她依旧笑得无害,解释道:“这些歹人并非我们王庭的人,与联络他们的魏国人一样,都是心怀异心的乱臣贼子罢了。此次特地过来告知陛下,是想与魏国朝廷合作,毕竟,我们两国现在都急需这样一个机会呢。”
她说得不错,为保内部安定,大魏需要早日将反贼揪出,突厥也是一样。
两国合伙的实力大过单打独斗,若能达成合作,效率会大大提高。
如果这次突厥成功肃清内部,伊南就是头一号的功臣。她身处夺嫡弱势,届时的境遇就完全不同了。
而魏国同样得利,或许可以提前与下任突厥君主结一桩善缘。
各自出力,两相受益。
这位公主是个聪明人,不知强过她兄长多少倍。
“贵国眼目敏锐,朕要先谢过公主,将这重要情报同大魏分享。”
朱缨展颜:“到时揪出逆党,突厥与大魏便可各自关上门打狗,谁也不干涉谁了。”
“这是自然。”伊南回道。
成功达成了某种契约,两个女子相视一笑。
聊完正事,室内气氛轻松不少。即便伊南推辞,朱缨还是下了令,给予桑乔重赏。
对面少女一头长辫,衣裙头饰皆为突厥传统式样,鲜艳而活泼,瞳孔虽为浅色,五官眉眼却不似平常突厥人那样深邃,反倒有几分中原人的韵味。
“朕有一事不明,还请公主代为解答。”
心中有了些猜测,朱缨也就问出了口:“伊格王子与伊南公主自小长在突厥可汗膝下,想来先前并未踏足过大魏国土,为何中原话说得这样流利?”
“我与兄长并非是纯正的突厥人。”
这些事不算秘密,伊南坦白:“我母亲本是中原人,年轻时随家中北上来到突厥,认识了我父汗。那时王庭不容外国女子,是我父汗暗中为我母亲伪造了身份,这才得以与她成婚。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即便现在被人知道,也无人敢说我们半句不是。”
原来如此。
朱缨道:“想不到仓云可汗也是位痴情之人。”
目的既已达成,寒暄片刻,伊南欲告辞离开。
朱缨特意吩咐照水:“照水,你亲去送一送伊南公主。”
“是。”照水应下,行至伊南身侧:“公主请。”
皇帝有意给面子,伊南也不推辞,行过礼就打算离去。
这时,她忽然闻到一阵香气,又停下步履。
她扫过照水腰间,问道:“大人佩戴的香囊里面是不是放了兰草?”
“确实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