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逸春比她大十来岁的模样,是个雍容华美的妇人,二人年岁差的不多,但孟禾鸢素来却是少见这位姑母的。
孟逸春眉宇间不见一丝郁色,一身绛紫褙子,耳垂挂着翡翠耳环,见了她只是颔首一笑。
笑容间不乏客气和疏离。
“姑母。”孟禾鸢垂眸屈膝行了礼。
孟逸春笑道:“难为你了,这么冷的天儿奔波至此,坐吧,来人,看茶。”
孟禾鸢瞧她这副模样,心间便沉沉一坠。
“表妹身子可好些了?”孟禾鸢关心道。
孟逸春喟叹:“这几日养过来些了,都亏了我衣不解带的围在她床前照顾,这些日子我都没快昏头了,府上的事是一概没管一概都不知了。”
孟禾鸢闻言勉强一笑,她自然听出了孟逸春的意思:“姑母还是要多注意些身子才是。”
二人寒暄客套了几句,孟禾鸢鼓起勇气,道明了来意:“想必您也该知晓了我父亲的事,现如今三司正审着案子,但我了解他,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且这死不见尸的,万一若是还有活着的可能性呢?长平侯与姑父交好,姑母若是能帮鸢娘一把,鸢娘感激不尽,日后必定衔草想相还。”她祈盼的问。
孟逸春笑意淡了些:“鸢娘啊,实不相瞒,这事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置喙的。”
孟禾鸢哀求:“姑母……”
孟逸春话语刻薄了起来:“人就算找着了又怎么样,还是得押回京城砍脑袋吧,不是我说,他当初弃文从武父亲就不愿意,现如今出岔子了吧,险些把孟氏害死,你还是回去吧,再过个多少年,此事风波过去了你也能过得好些。”
她晦气的掩了掩鼻子,漫不经心的说。
孟禾鸢扯了扯嘴角:“到底兄妹一场,我父亲……”
她还未说完孟逸春便打断了她:“他已被孟氏除名,现如今我没有这个哥哥了。”
孟禾鸢心间彻底冷了下来,她真是看透了孟家人的嘴脸,桌上的茶水是冷的,从端上来那一刻便是没有热气儿的,摆明了孟逸春的态度。
她静坐了半响,“姑母,这也是我最后唤您一声,孟家人的狼心狗肺我也是见识到了,就当是曾经我父亲背着出门的那位姑娘已经死了,除名了甚好,这破烂污糟之地我父亲待着不会瞑目。”
孟禾鸢站起了身,字字句句尖锐无比,无视了孟逸春难看的表情,挺直了脊背踏入了风雪内。
孟逸春气得捏紧了桌角:“呸,难不成还是孟家叫他谋反的?瞧瞧,多大的气性。”
此趟无功而返,孟禾鸢没有多难过,谁叫她上赶子的把脸伸过去叫人打。
“王妈妈,去寻几块木头来。”孟禾鸢看着外头一望无际的雪地喃喃。
王妈妈明白了她的意思,回去后便和春缇打了三块牌位,孟禾鸢提笔小心翼翼的写上了他们的名字,写好后便放到了后面的柴房内,中间放了个小炉子,她上了三炷香,又磕了几个头。
心里暗道,地方简陋,还望父亲、哥哥嫂嫂莫要嫌弃才是。
王妈妈和春缇在旁边看着抹泪。
夜晚,孟禾鸢倚在浴桶里,平山堂的浴桶有些浅,也不是很大,她只得坐到里面,修长如白雪的双腿搭在桶沿处,水珠划过小腿,滴落在地上。
她困乏的陷入了梦中,一时梦到了父亲和兄长头颅滚在战场,一时梦到了颜韶桉和沈氏一句接一句的苛责落到她耳朵里,惊惧异常。
突然梦境一转,梦中视线晃动了起来,她费力的想瞧明白,却乱的什么都看不清,身子酸软无力。
蓦然间她从梦中辗转醒来,却发觉原本泡在浴桶内此时却躺在了榻上,身上的水迹似是没有擦干净。
帐内潮湿且闷热,叫她喘不过气,奇怪的是颜韶筠的面庞仍旧漫不经心到淡然,仿佛是在吃饭、喝水一般游刃有余,孟禾鸢被磨的要命,今日很不一样,前几日像火,今日像水。
一点点的灌满,溢出,始终不停。
孟禾鸢脑袋像是灌满了雾,浑浑噩噩分不清方向。
“今日去承宁伯府了?”头顶冷不丁低哑出声。
“嗯……”孟禾鸢艰难回应。
“知道会受人白眼,还是要上赶子去。”他气息浓重了几分,孟禾鸢却不自觉的想他该是在指后院儿的那几个牌位罢,他应当是看到了的。
她咬唇别过头,发丝覆在颊上,犹如被风雨打过的娇花,没有说话,倏然间,眼眸湿润了几分,泛出点点红意。
*
西府
沈氏每隔几日便要查看府上的账目,先前孟禾鸢掌家时便是如此,晨起,她悠然用过饭食、漱过口后便唤来了管事的,沈氏听管事的一条条禀报,前头还面色温和,越往后面色越发沉了下去。
“等会儿,这吃食的支出怎的用了这么多银子,我记着上旬时比这旬少了一半儿,就算是过年多置办,也用不了这么多,且这庄户的收入远不足支出。”沈氏夺过账本看了起来。
管事的汗流了下来:“太太,没错儿,这东西同往年的大差不差,梅姨娘都是按照以前府上采买的规矩行事的。”
沈氏不信:“那为何会多出这么多银子,你去,把姨娘给我叫过来。”,这么多银子,沈氏花的心疼的很,她的嫁妆不多,这么些年下来早就花的差不多了,平日大多也是走的公账。
管事的说:“是,太太,往年是因着少奶奶拿自己的嫁妆填了又填才补齐了收入和支出的平衡,府上的吃喝才未断过。”
沈氏闻言却冷嗤:“怎么,我就不信了,孟禾鸢才嫁过来几年,没了她这一大家子还就不活了?”
管事的不敢多言,听了令去把梅臻儿叫了过来,磨磨蹭蹭半响,梅臻儿娉婷袅娜的过来了,福了福身:“姨母见谅,臻儿害喜,耽误了些时辰。”
提到孩子,沈氏面色好看了些:“坐罢,管家还是别累着了,多注意些身子,到底是西府的头个孩子。”
梅臻儿柔声应了。
沈氏拿出账目:“臻儿,我今儿个对账目发觉这旬的账目明显比上旬的多了一半儿,滋源由君羊叭把伞令七弃五散六滋,源多多欢迎加入这样下去可不成,庄子铺面收支也就那么些银子,这一旬便花出了许多,后头还怎么办。”
梅臻儿发髻上别着一支海棠翡翠步摇,雍容华贵,远不是她如今的身份带得的,如今她是既有体面也有身份,沈氏免不了敲打她些。
梅臻儿委屈不已,她有听家仆私下里说过,孟氏拿自己的嫁妆填账面,她可没那么多嫁妆填,西府这偌大一个府邸竟花的是媳妇的嫁妆,说出去简直叫人笑话。
“姨母,臻儿将将掌家,生怕被人说小家子气,贪小便宜,一应事务俱不敢马虎,每一笔那都是过了明面的,姨母若是觉得哪儿对不上的,臻儿但凭姨母发落。”
沈氏的话被噎了回去,不上不下,这账面有些地方确实含糊不清,可含糊不清的并非梅臻儿这边,老太太院子里、她院子里,乃至颜二老爷那儿也都含含糊糊的,偏生梅臻儿摊开了说,我就管不了了怎么着吧。
一下子没了孟氏这么个管家婆,沈氏头一回感受到了不方便。
“你既管了这个家,就该面面俱到才是,这账面上多处含糊之地,大不了用些手段填一填,只是解一时之急罢了,要不然说出去叫人笑话。”沈氏端着茶盏耐心劝她,话里话外就是要梅臻儿拿自己的嫁妆填。
梅臻儿气得脸色发青,如今这管家之权在她手上,若是这账平不了,便是她的过错责任,沈氏也是看着他们亲缘关系的份儿上,提点敲打两句,不忍看她栽了跟头。
这实在不是个好差事,偏生梅臻儿有苦难言,这都到眼头了,她识得勉强点头:“是,姨母说的有理。”
她家虽是江南商贾,但远不及京城贵胄们的开销,这一填,梅臻儿的心在滴血,肉疼的要命。
平山堂
王妈妈把西府送来的破烂东西扔了出去:“这些见风使舵的黑心婆子,真真儿是欺负人,何必送这些东西来恶心我们,我去找他们理论去。”
春缇眼疾手快的拦住了她:“别,妈妈别去,现如今西府没了我们姑娘管家,账目含糊,丫鬟婆子手里都紧巴巴的,平山堂被人关照,自然成了他们分食的肥肉。”
孟禾鸢淡笑,手执毛笔写字:“以往总是由我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这番该是叫他们好好尝尝苦头了。”
王妈妈明白了过来,高高兴兴的回去磨墨了。
又过了三日,东府孙氏传来信儿说二府聚在一处,叫孟禾鸢去一趟,小年夜吃个团圆饭,春节和年后便不必去了,各府有各府串门子的亲戚。
“姑娘,我们去,是不是得告诉二爷他们一声。”春缇犹豫的问。
孟禾鸢眼也不抬:“不说,同他有什么关系。”,孙氏只是叫了她去,她如今和西府早就没有关系了,去也是给孙氏和郡主面子,颜韶桉高不高兴同她有什么关系。
春缇放下了心:“那便穿那身雪青色玉兰如意纹的褙子罢。”那上头的玉兰纹绣的极好,远远瞧去跟雪似的。
孟禾鸢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有些张扬,后来想着大过年的,若是丧里丧气该不好,太太奶奶们人均红色、绛紫的,她不过淡淡雪青,跟张扬挂不上边儿,便应了声儿。
小年夜那日,她也没急着去,春缇想给她上些妆孟禾鸢拒绝了,简单挽了个小髻,未簪任何发饰,只犹豫着带了一对儿紫翡耳坠,素面朝天的便带着礼下了山。
东府一派热闹,喜庆的红灯笼照出了一条蜿蜒小路,引着她入了内,东西二府太太奶奶姑娘们热热闹闹的凑在一处说着话。
孟禾鸢冷不丁一进门,堂屋内声音骤然冷却了下来,视线均落在了她身上,神色各异,尤其是沈氏,面色骤变,欲言又止间同颜二老爷对视,颜二老爷局促的瞄着郡主,生怕被什么见不得的人给冒犯了。
颜韶桉正在同梅臻儿低语,冷不丁他看见孟禾鸢后眉头紧蹙,霍然起身几步走了过来低斥:“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莫要丢人现眼。”
孟禾鸢睨了他一眼:“我竟不知,你何时这般越俎代庖代主人赶客了。”她气势淡然,不温不火,眸中赤裸裸的厌恶仿佛一个耳光打在了颜韶桉的面颊上,叫他预想中的羞愧、惊慌、哆嗦完全没有出现。
孙氏闻言出来打圆场:“瞧老二这么大的气性,阿鸢是我叫来的,郡主也是同意了的,还没怎么着呢,倒想给我赶走了,我可不答应。”
颜韶桉脸色霎时红一阵白一阵。
第24章
孙氏闻言出来打圆场:“瞧老二这么大的气性,阿鸢是我叫来的,郡主也是同意了的,还没怎么着呢,倒想给我赶走了,我可不答应。”
颜韶桉脸色霎时红一阵白一阵。
一屋子人的视线落在了颜韶桉身上,沈氏不满嘟囔:“一个罪臣之女怎配过来,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心带坏了府上风气。”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一屋子亲眷听了个明白。
郡主闻言彻底听不下去了,这二房不靠谱也是出了名的,她用拐杖敲了敲地板,语含威严:“住口,老二媳妇,我这便要说你一句不对了,祸不及子女这话你难道未听过?鸢娘一年到头在京中待着,给你府操持庶物,到头来你便这般刻薄。”
郡主话说的尖锐,给沈氏落了个没脸,当着众多子女的面子,颜二老爷也讪讪的不敢说话。
颜韶桉憋屈异常,薄唇嗫喏着说不出话来,犹似一口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的,他是没想到孟禾鸢都落到这般境地了,东府的人仍旧待她如初。
六姑娘颜韵华起身同孙氏拉着孟禾鸢绕开了西府的人,坐到了郡主身旁,颜韵华正在议亲,人情世故皆到了特别明晰的时候,都是做女子的,也心疼孟禾鸢的不易,若她将来嫁个这样的婆家,怕是要怄死。
“许久未见嫂嫂,上次嫂嫂教我做的香囊甚是好看,你都不知我带出去多有面子。”颜韶华岑氏他们围在孟禾鸢身旁,她一时叫惯了嫂嫂,没有改过来,孟禾鸢也未出言提醒,叫对面的梅臻儿嫉妒的咬牙切齿。
凭什么,凭什么孟禾鸢都落魄到这种境地了,他们对她还是这样恭维,而自己腹中怀的是颜府的长子,东西二府的孙字辈的长子。
她今日前来为的就是心怀期待的为着腹中的孩儿讨个吉利,若是得郡主青眼,那她的孩儿定是金尊玉贵,天之骄子。
谁料郡主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敷衍的说了几句话便差人象征性的送了一对儿虎头鞋,而后再没看过一眼,比不得魏老太太那眉开眼笑的模样。
嗤,到底不是亲生的,难怪如此瞧不上。
颜韵华瞧着他二哥哥这般的做派暗自摇了摇头,大好的团圆日子,把妾室带到祖母面前,颜府的规矩是一点儿都未守,妻妾乱了套,叫外人瞧见没得说一句家风不正。
索性是二房,祖母也懒得说什么,自个儿愿意过那污糟日子就别出门来把脸贴上来。
孟禾鸢瞧着周围一遭人,心生感动。
“好了,团圆的日子就别说些不高兴的话了,过完年,华姐儿就该议亲了,老三媳妇,可有可心的人家?你放心,华姐儿是在我跟前看着长大的,成婚时嫁妆我也是要添的厚厚的。”郡主转移了话题。
孙氏一听这话自然是喜上眉梢:“瞧您说的,这人啊,是考虑了一家,沛国公家的嫡次子,性情谦和,外貌也出挑,我娘家二婶同沛国公夫人有些交情,年后有个马球会,邀了我和华姐儿去。”
郡主淡笑着点点头:“那个孩子我是知道的,家中长兄袭承爵位,嫡次子身上胆子轻些,只是沛国公府人丁复杂,华儿还是要稳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