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身体震颤,猛地抬头,“你真的说了?”
“当然。”丁灵道,“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们既要在一处,我的家人当然就是你的家人。”
阮殷道,“……你必是哄我的。”
“我不哄你。”丁灵抱着他,捋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腰,“方才才是怕你不肯吃饭才哄你……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阮殷伏在她怀里,微弱地抖,足足花了一顿饭工夫才勉强平静,“你告诉他……老太傅……说什么?”
“大骂了我一顿。”丁灵笑,“就把我撵出来,正好,我就来投奔老祖宗。”
“然……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丁灵道,“老祖宗这地方如此阔大,多我一个也不显。”
“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丁灵道,“阿爷若不能答允,我就不回去了,扮作老祖宗的丫头,我们另寻地方吧。”
阮殷终于接受现实,许久道,“那我去见见老太傅。”
“做什么?”
“祸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观。”阮殷道,“我去同老太傅剖白——总不能当真让你为我失去家人。”
“你要说什么?”
阮殷摇头,“我……不知道。只要能让我跟着你,什么都使得……做个使唤的奴才也是使得的——”
“不许胡说!”
“我就是这么想的……”阮殷贴着她,“既是做什么都使得,连做鬼都使得,做奴才tຊ有什么不好?”
“可惜了,你不能去。”丁灵冷笑,“我只跟阿爷说我喜欢一个太监,没说是你——”赶在阮殷变色前解释,“眼下你好容易得到皇帝准允,能不能离京就看这一哆嗦,最要紧的时候,我怎么能给你找麻烦——等离了中京,慢慢告诉他们。”
阮殷心中知道她说得在理,仍然生出失落,“……老太傅必定以为你疯了。”
不止如此。丁灵挑的都是最轻便的告诉他。自从知道阮殷凄惨地死过一次,丁灵便转了心思——如此憋屈活意有什么意趣?她趁阮殷入宫回家,丁定远又要给她说亲,索性向丁定远尽数坦白。丁定远直气得头顶冒烟,原是把丁灵关起来的。丁老夫人和丁北城恐怕出事,不知说了些什么哄丁定远放人,丁灵才能走出丁府大门。
等丁灵重获自由已经过了二日多,进门便见绕在鬼门关前的阮殷,烧得跟个鬼一样奄奄一息地躺着,同他说什么话都没有任何反应,连胡话都说不出。丁灵看见阮殷如此危殆模样,连最后一丝犹豫都跑了——人活着就是要光明正大。难道等他死了才能告诉人吗?
她喜欢的人就是个太监,又如何?丁府的人不能接受,那便叫他们必须接受,又如何?
“你不能再回去。”阮殷恢复了冷静,“你再回去,老太傅万一动了家法……你不要回去,我命人悄悄先送你出京,我还有一些事务交待,等我做完便出京同你汇合。以后——”他极轻声道,“以后慢慢寻机会同老太傅解释。”
丁灵一滞,“不去陆阳了?”
“你——你连喜欢的人是个太监都说得出口,还想做陆阳君吗?”阮殷摇头,“以后安定下来再去。”
“可是我建的宅子,打的家什……要怎么办?”
“我另外建与你,你再建一座城都使得。”阮殷低着头勾着她的手,摸索着寻到腕上系着的玉蜚,“这个……其实是个钥匙。”
丁灵心中一动,“宝藏吗?”
“差不多。”阮殷道,“在陆阳我幼时住的宅子底下。那里如今无人居住,只有守宅子的人。”
“这个难道是——”丁灵惊疑不定道,“难道是你敛的财吗?”
阮殷翘起嘴角,“我在姑娘心里果然不成个体统,原是个贪得无厌又喜好黄白之物的老太监。”
丁灵竟无语凝噎。
“这个是北穆王给我的。”阮殷解释道,“当年齐相陷落北塞,无意得了北塞王族漠北藏宝,齐相把钥匙给北穆王。北穆王给了我——北穆王临行前站在御阶上同我说,新法一路千难万险,不盼你终身显贵,只盼你平安长久,若有一日连西州都不能去,库中财物可保你终身有靠。我原只觉穆王多虑,如今……”便摇头,“还是有这一日。”
“王族藏宝?”丁灵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以跟这四个字扯上关系,“是……是什么?”
“漠北归化时北穆王命人悄悄起出来给我,我就埋在陆阳老宅那里。很多,什么都有,反正——”阮殷极轻地笑,“反正你花不完就是。”
丁灵脑中明晃晃四个字——天降富贵。欢欢喜喜道,“老祖宗当真大户人家。我竟然大言不惭要养着老祖宗——还是老祖宗养着我吧。”
“我既给了你——”阮殷道,“……便都是你的。仍是你养着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还要我,我就什么都不缺。”
丁灵感觉搭在自己怀里的身体变沉重,便去摸他前额,倒不算热,“哪里难受?”
阮殷摇头,“……不,我很好。”又道,“没有藏宝也没什么打紧的。我自有积蓄,还不算少,都在最后头的阁子里——不是不义之财,姑娘只管用。”
“知道。”丁灵道,“老祖宗屋里随便一个小摆设都价值连城。”
阮殷摇头,“那是秦观留下的……我不要。总之姑娘只管放宽心——即便没有宝藏,你也能养着我。”
丁灵听得发笑,笑一时问,“祖宗,你是不是累啦?”伸手摩挲男人细瘦的脖颈,“睡一会。”
“丁灵。”
“嗯?”
“……丁灵。”阮殷在她怀中动一下,“丁灵。”
丁灵越发笑个不住,“怎么了?”
阮殷指尖循着丁灵脊背往上攀援,勾在她颈后,男人枯涩的唇从贴着的她的心口处绵延往上,一直亲吻到她的唇角。他依恋道,“我好想你。”
丁灵忍不住,“我们分开过吗?”
“嗯。”男人亲吻她,“我入宫,你回家,我睡着……你醒着……我看着你……你转过身……这样的每一刻……我们都没有在一起。”
丁灵被他粘腻的亲吻拉入目眩的恍惚,半日才听懂,“这都能算分离吗?”
“都是分离……”男人道,“只有现在……我们是在一起的。”他小幅度地摆动身体,双唇如同粘在她面上,辗转地亲吻她,“只有现在……就是现在……”
丁灵闭着眼睛任由他纠缠,“祖宗,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吧……你总是会想我……”
“是。”男人许久才能出声,“我有时候想着,我不是一个人也不错,若能变作你的一根头发,又或是悬在你身上的一块玉。我睁开眼就能看见你……你去哪里都会带着我……”
“说什么胡话?”
“丁灵……你抱我……你抱抱我……”二人不知如何滚倒榻上。等丁灵终于寻回神志,阮殷已经贴着她睡过去,男人细白的指尖勾在她襟口,轻而浅的呼吸打在她怀里。
男人安安静静睡着,没有噩梦,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一丝犹疑,他像一片漂泊的萍终于寻到根,慢慢地伸展出幼嫩的新芽。
第83章 想象力
数日间太后昏厥, 司礼监变天,朝中按理应是赵砚一人独大,原以为赵阁首要横着走,赵砚却异乎寻常地称病不朝, 每日里深居简出, 一人不见,一事不问, 大有阮殷去年称病时的模样。
仿佛一夜之间, 中台阁和司礼监一同失去主事的大佬,朝中事务雪片一样飞向皇帝一人——皇帝昼夜不停忙碌,大有先祖勤政之风。
满朝上下无人不称赞。
有阮殷在时, 中台阁一直被司礼监压着,说话既不算,权势也一般, 眼下便还算好。司礼监那边就大不一样。虽然老祖宗早已抱病,但一朝失势去南宫守陵,对于遍布朝野老祖宗徒子徒孙们打击还是极其巨大。一群人一瞬间没了着落, 有门路的走门路, 没门路的要么抓瞎, 要么四处乱着相看新主子, 便乱作一锅粥。
阮殷从消息放出去便跟消失了一样,千岁府上下忙碌收拾家当装车。一车一车流水介出府。忽一日千岁府门紧闭,上了封条——朝野俱传, 老祖宗已经趁夜离京,往南宫去了。
又一日丁北城给北御城山带信。丁灵收到时正同阮殷在中京宅子里厮混——南安王妃还未抵京, 丁灵不能走,阮殷不肯先走, 便悄悄藏在中京私宅里,等着丁灵同行。丁灵看见消息道,“我回去看看,晚间回来咱们放灯。”
阮殷躺在花架子底下晒太阳,闻言道,“你不能去。”
“我从家里出来是阿兄保的我,如今不回去岂不是害阿兄挨骂?阿兄不会害我,即便是我阿爷,最多也就是把我关起来不叫出门——老祖宗都知道了,若我晚上回不来,命人翻墙劫了我不就是了?”
“不能。”
丁灵摸他的脸,“怎的突然如此谨小慎微?我这是去北御城山,那地方不都是老祖宗的人吗?”
阮殷一颗心突突跳,既得觉她说的有理,又无论如何不能放下心,“我能不能陪你回去?”
“不能。”丁灵道,“你都已经出京啦,再露面难道想找死吗?我能应付。”
“丁灵。”
“真的没事。”丁灵道,“晚间回来陪你放灯。”
“丁灵,你不能离开我。”
丁灵从不知这人如此粘人,一时间竟无语凝噎,便凑过去亲吻他,直把他亲得神志不清满口胡话,趁空一溜烟跑了。
丁北城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院子里转悠,看见丁灵跟看见活龙差不多,“祖宗,你当真不回家?”
“阿爷消气了没有?”
“没有。”丁北城道,“你如今什么打算?”
“我去陆阳。”丁灵道,“阿兄作主为我招一门赘,旁的人谁也说不了什么。”
“然后你就顶着这一门假亲,与你相上tຊ的小太监厮混?”
丁灵不答,权当一个默认。
“你是不是被那小太监灌了什么迷魂汤……太监能有什么好东西?”丁北城越说越怒,“是谁——叫小爷知道,一刀杀了。”
丁灵不说话。
“你为了一个伺候人的玩艺儿,竟然要去陆阳那种穷乡僻壤吗?”
“陆阳是我的封地。”丁灵道,“阿兄既然嫌我丢人,当没我这个妹妹便是。”
“有了朝廷俸禄果然不一样。”丁北城恼怒不堪,“你就不怕阿爷说出去,你这个陆阳君也做不得?”
“做不得便做不得,左右是阿爷的恩荫,阿爷不依,还他便是。”丁灵铁了心道,“我不害怕出去讨饭,只怕家里给我闹出这一等丑事,连累阿兄被人议论,说不定连门好亲也议不上。阿爷便不看着我,看着阿兄的仕途前程也下不去手吧?”
丁北城点头,“你这丫头心眼子比个男人也不差什么。”
丁灵一听话风松动,喜道,“阿兄应了?”
“应不了。”丁北城一颗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跟阿奶死活拉着阿爷才没让他来打死你。”停一停忽然叫她,“妹妹。”
丁北城极少如此郑重叫她,丁灵便愣住。
“这事我跟阿奶商议个折中的法子,阿爷……虽没应,但也没说不应。”
那便是应了。丁灵问,“什么?”
“一个小太监,也就是个玩物儿。”丁北城道,“你带着就是。”
“什么?”
“你——”丁北城出身正统,受的教育更加正统,这些话叫他说出来比登天还难,但他不说,难道让丁定远一个前太傅和丁老夫人一个世家闺秀来说?极艰难道,“一个小太监作不了什么妖,你即便出门子也是要带着伺候的人……咱们家里给你做主,你当陪嫁带着就是。”
丁灵没想到古代的家长能如此有想象力,实在不敢想自己出嫁带着替皇帝守陵的正三品总领太监是怎样惊悚的画面,一言难尽道,“阿兄替妹妹着想,妹妹感激不尽。但是——”
丁北城脱口道,“这你还不满意?”
“满意,却使不得。”丁灵道,“我这人行事轻狂,在家里有阿兄护着,若嫁出去,被人察觉早晚打死——阿兄替妹妹惜命,死了这条心吧。”
“不会。”丁北城道,“对方都已经知道了。”
丁灵吃一惊,“哪个对方?知道什么?”
“宋春山。”丁北城道,“昨日他请赵公爷保媒,已经登门提亲了。”
赵公爷虽然是个闲爵,却是正儿八经的未来国丈——他家小女儿赵晴是太后还未病倒时亲自给皇帝定下,静等着大婚入主中宫。阮殷离京,赵砚退隐,宋闻棠居然找到这位来保媒。
丁灵冷笑,“阿爷应了?”
“宋春山私下求见阿爷剖白心迹——这位哥儿对妹妹确实一片深情,便不论家世出身前程,世上再找一个能够如此容忍妹妹的——不能够了。”
“阿爷应了?”
丁北城避而不答,“他连你同太监厮混都知道,他连这个能容忍——妹妹还要如何?”
“阿爷是不是已经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