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嗤笑一声:“陈桉一向贪财好色,整日不做正事,泼皮一般,死了也是活该。”
赵令询抬眸看了看他,他明知自己有嫌疑,居然还口无遮拦,做此言论,一时对他充满兴趣。
沈青黛没料到他会如此直言,愣了一下道:“你讨厌他?”
贵哥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我是恨他,恨不得他死。”
说完,他笑了笑:“想必你们也是听了那些传闻,所以昨日你们才会去我之前居住的村子。没错,我就是陈奉的私生子。”
提到自己亲爹,他居然直呼其名。沈青黛记得,陈奉在场之时,他一直都是毕恭毕敬。原来,他一直都是装的。
见他不再伪装,沈青黛也不与他兜圈子:“陈榕陈桉已死,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可如你愿?”
贵哥不屑一笑:“这都是我应得的,我心安理得。”
施净忍不住皱眉道:“杀了人,你还心安理得?你还说陈桉是泼皮,那你又是什么?”
贵哥长眉一扬:“谁说我杀了人?虽然我一直都很恨他们,但我真的没有杀人。”
施净撇嘴道:“没有哪个杀人凶手会轻易承认杀人的,都会做一些无畏的辩解。我猜你下一句就会问,你有什么证据?”
贵哥长叹一声:“大人,我不会杀人的。若是我杀的人,陈奉第一个就不放过我。”
沈青黛问:“陈老爷对你不是一直很信任?”
贵哥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信任?他何曾信任过我。小时候在姑姑家,我就一直被他们排挤,吃着他们剩下的饭,住着下人都不住的茅草房。他一直都知道我的处境,却放任我被人欺负。等我稍大一些,姑姑村子里闹鼠疫,全家死于灾难。只有我命大,逃过一劫。”
说起小时候,他目光变得晦暗不明:“当时,我才不过十岁。我被吓坏了,哭着跑着来找他。他呢,害怕我也有瘟疫,愣是狠心把我赶了出去。当时才过清明,夜间尚寒,晚间我就躺在草垛里,勉强过夜。那个时候,我居然怀念起了姑姑家那个潮湿破旧的草棚。”
他一声自嘲后,声音突然柔和起来:“我在村子里晃荡了两三日,饿得前胸贴后背。我几乎以为,我就要被饿死了。还是秀姐儿一家,实在看不过去,给了我几口饭吃。”
他犹自说着:“后来,他见我无事,又找来郎中瞧过,确定没有染上瘟疫,才把我接回宅内。回去后,他继续对外称我是他的侄子。慢慢地,陈榕与陈桉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们便开始针对我。小一些的时候,他们在我饭菜里放虫,在我被窝里泼水,变着法的作弄我。稍长一些,他们便排挤我,不让我插手任何家里的事,让我像条狗一样跟在他们身边。”
这么一听,贵哥在陈奉家的处境,并不比在他姑姑家好多少。
“这些年,我一直低着头在他们家生活。我曾以为,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遇上了师傅。师傅刚过来的时候,秀姐儿常过来玩耍,我也跟着过来,时不时帮些忙。后来,师傅发现我对草药识别和记忆很有天分,便收了我当徒弟。师傅他不止教会了我医术,还教我抬起头来做人。”
他望向屋内,他知道,卢郎中的尸身就在那里。
听他提起卢季云,赵令询忍不住问道:“你也觉得,你师傅毁了慧娘的清白,还妄图在村里制造鼠疫,是罪有应得?”
贵哥脸上露出愧色:“慧娘……师傅不会的,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师傅是对慧娘父母下了毒,可那也是他们欺人太甚。至于鼠疫,师傅他此生都在找寻克制鼠疫的方子,他好不容易就要成功了,怎么可能会害村里的人?当初,是我太懦弱,太无能。我不敢,不敢忤逆陈奉。我看着大家红着眼,气势汹汹地拿着火把冲向师傅的住处,我退缩了。”
沈青黛无奈叹气,一个人被欺压得久了,再反抗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赵令询眸光一闪,问道:“你说慧娘父母欺人太甚,是什么意思?”
贵哥道:“一开始,是师傅先去慧娘家提亲的。那时,师傅即将研制出了克制鼠疫的药物,他此生心愿将了,便想放下一切,从此好好同慧娘一起。可是第二日,陈榕便让陈奉也去慧娘家提亲。慧娘父母本已答应了师傅与慧娘的亲事,结果转头就翻脸不认人,把慧娘定给了陈榕。慧娘得知后,哭闹着不要同陈榕定亲,慧娘的父母就把她关了起来,不准她出门。”
他忿忿道:“当初,慧娘母亲病重,没钱医治,还是师傅出手相助。没想到,他们为了钱财,竟然生生拆散了他们。”
卢季云曾经去提过亲,这点赵令询倒是没有想到。
贵哥见他们都不言语,以为他们不信,便道:“我知道,你们都不信,但我说的都是真的,师傅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以往,我是胆小、有所顾忌,可现今陈家那两个畜生都死了,我成了陈奉唯一的儿子。他的一切都会是我的,他只能靠我,我没必要再怕他了。”
说到最后,他言语中满是扬眉吐气后的轻松,甚至有些癫狂。
赵令询轻瞥了他一眼,他以为陈奉能在这里稳稳立足多年,会没有什么手段,会对他没有丝毫防备,轻易把家业交到他手中。他到底,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沈青黛道:“如此一来,陈榕与陈桉的死,你岂不是有很大的嫌疑?”
贵哥微微一愣,提及自己的过往,思及现今的地位,他竟一时有些得意忘形。
不过,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我说过,若是我杀了他们,陈奉第一个不放过我。就说陈桉,陈榕死后,我接手了一部分家中事务,他一直看我不顺眼,处处挑刺。他特意吩咐过,他那个院子,没有他的吩咐,不准我进去。门口有老马守着,除非我有轻功,能飞过去。断肠草之毒,需要服下才有效,我根本不可能接触到陈桉还有他的茶水。”
他们去过陈家,陈福还有老马,对他好似有所防备,他的确很难进去。
“至于陈榕,他死的时候,我同玉郎在一起。陈榕身边,除去睡觉的时辰,一直都跟着人,我根本没机会动手。”
赵令询跟着不紧不慢道:“杀人不一定非要在现场,你可以用毒。我听说,当初陈榕死的时候,是你验的。”
贵哥回道:“大人,陈奉一直不信我的,他怎么可能只让我验。玉郎,他也有一同验的。不信,你们可以叫他过来,当面问清楚。陈榕,真的不是中毒身亡。”
他言辞坚定,目光没有丝毫闪烁。
贵哥分明是最有动机杀害他们兄弟的,可若贵哥不是凶手,那凶手会是谁呢?
沈青黛低眉沉思,根据贵哥所述,从头到尾,细细梳理了案件。
突然,她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陈榕既一直心仪慧娘,那为何他不早日提亲,偏偏要等到卢郎中提亲后,再上门去提?”
贵哥也是一怔,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许久,他才道:“陈榕一向自视甚高,他虽喜欢慧娘,可慧娘对他却无兴趣。他曾说过,要让慧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等他听说慧娘要与我师傅定亲后,在家里发了好一通脾气,骂慧娘不识抬举,不配成为他的妻子。之后,陈奉听说了,亲自过去,好一顿安慰。结果第二日,他便带着礼,上门去提亲。”
这么听起来,陈榕此人,很是有些心口不一,反反复复。其人,只怕也不是什么君子。
沈青黛想起昨日那个中年汉子的话,开口问道:“我听说,陈榕死后,原本说是要停几日再下葬的。结果是你说天热尸体宜腐,提议让他早日入土为安,陈奉这才匆匆下葬的。”
贵哥微微一怔,眉尖蹙起,随即舒展,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说过,陈奉一向不信我的。可那日,却有些奇怪。陈榕死后,陈奉伤心欲绝,一直哭到傍晚才停下。陈桉在外头帮着处理后事,我就在灵前陪着。当时天气尚能忍,他却一直说热。还说,天气这么热,陈榕的尸身如何耐得住。我就顺口说了一句,若是能早日入土,大哥也就能少受点罪。谁知,他竟真的听了,还逢人便说我懂事体贴。”
他们一直以为,此事是因为贵哥有嫌疑,他可能做了什么手脚,才催促着陈榕早日下葬。可听下来,这件事,似乎是陈奉的意思。
沈青黛想知道的几个问题,已经问完,便不再多言。
送走贵哥,赵令询便道:“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沈青黛想了想:“他的确是最有动机,可如他所说,他根本没有作案的机会。不过,也可能是咱们漏掉了什么细节,或者还有一些尚未发现的线索。”
赵令询点头:“方才起身时,我试了他。他没有什么内力,根本不会武功。”
施净挠头道:“搞了半天,这个贵哥也不是凶手,那凶手会是谁啊?
沈青黛微微叹气:“探案,最难查的便是动机。因为要害人的理由,实在太多。仇杀、情杀、误杀、谋财,临时起意等等皆有可能。咱们还是回到案子本身,还有已知的线索上来吧。”
赵令询低头问道:“看来,你是已经有了想法。”
沈青黛点头:“慧娘。我总觉得,在这个当口,传出她鬼魂回来之事,似乎是有人刻意引导。”
赵令询道:“你是说,陈满兄弟?”
沈青黛颔首:“没错。”
说完,赵令询便命人去请陈满兄弟,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一个人去便好,不要大张旗鼓地去,动静不要太大。”
沈青黛听罢一笑:“赵司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
一旁的施净笑道:“就是,这趟出来,我发现赵令询变了许多。不再是冰冰……”
赵令询下意识地歪头瞥向施净。
施净一看他那眼神,一如既往的淡漠,立即住了嘴。
得,赵令询还是那个赵令询,只是学会了谄媚,专讨沈青开心。
陈满兄弟很快便被带来,两人突然被叫到此处,一时有些慌张,手足无措地站着。
方站定,两人便被人拉开,分别带到不同的屋内。
沈青黛同施净走进老大所在的房间,客客气气地请他落座。
陈满战战兢兢:“大人,小人还是站着吧。”
沈青黛不再同他客气:“你说那日,你们见到了慧娘的鬼魂,能说说,是在哪里遇到的吗?”
陈满慌张着低下头去:“牛山,小人之前同大人讲过的。”
沈青黛笑得温和:“我知道,可牛山这么大,具体是哪里呢?”
陈满想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半山腰。”
沈青黛依旧不紧不慢,问道:“那你们遇到慧娘的时候,她是突然出现的,还是一直在跟着你们,被发现后她有没有继续跟着?”
陈满见她问得这么详细,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慧娘她是突然出现的,我们发现后吓了一跳,撒腿就跑了。”
沈青黛点点头:“我记得你们说过,是看到了她下葬时穿的衣服,才认出她的。是不是,你们并没有看到她的脸?有没有可能,你们看到的根本不是慧娘?”
陈满下意识否定:“没错,就是慧娘,我看清楚了。”
沈青黛放下手中的杯子,向前靠了靠,一脸很有兴趣的样子:“是吗,我还未见过鬼,不知道这鬼长得什么样子,可怕吗?”
陈满咽了咽口水:“就是……有些可怕,所以我们才会被吓到。”
“有多可怕?我想听听。”沈青黛继续道:“不过,在说之前,你可要想好了,免得……你和你那个兄弟,看到的不是同一个鬼。”
陈满嗫嚅着:“她披头散发,满脸是血……”
沈青黛看到有汗从他额头划过,缓缓滴落在地。
撒谎最容易暴露的便是细节,何况是还要两个人一同说出相同的细节。
沈青黛不信有鬼。若说有鬼,要不是他们心内有鬼,要不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若是有人装神弄鬼,那他们的反应应是恐惧,而不应如此闪躲。陈满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青黛见他如此,也懒得再同他绕圈子:“若是你现下说实话,我可以不追究你妨碍办案的过错。若是你执意不肯如实交代,等你兄弟出来,只要核对你们的口供,便会真相大白。到时,我们不会再给你机会。”
陈满眼神一下暗了下来,垂着头道:“大人,我说,我愿意交待。”
沈青黛坐直身子:“说吧,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陈满擦了额上的汗:“大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我们这么做,只是想引着大人往慧娘身上查。”
沈青黛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急忙问道:“往慧娘身上查,你知道什么?”
陈满攥着拳头,狠狠跺脚道:“慧娘她,她死得冤啊。卢郎中,他更冤啊!”
沈青黛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茶杯,她知道,卢郎中同慧娘的故事,终于要揭开帷幕了。
他顿了顿,眼神中满是悔恨:“毁了慧娘清白的,根本不是卢郎中,而是陈老爷的大儿子陈榕。”
施净双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
沈青黛手中茶杯都快要被她捏碎。
她因急切以至声音都有些颤抖:“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是如何知晓的?”
陈满半低着头:“我亲眼瞧见了。”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那日,我因伤着了手,没有下地去干活。我一个人闲着无聊,便到村内到处转悠。快到慧娘家门口的时候,我便瞧见陈榕醉醺醺地走过来。我听说,他同慧娘定了亲,但是慧娘一直闹着说不同意,他心内一直有气。我怕他醉着,看人不顺,便躲到一处草垛后。他一路走一路嚷嚷着,慧娘的哥嫂听到动静,从家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