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道:“好,我们这就出发,明早必归。”
“都给我站住,当我死了吗?”暴躁的声音由厅内传出。
众人心下一慌,糟了,陆掌司自午膳后,一直在厅内歇息,他们怎么把这事忘了。
陆掌司黑着脸站在廊下:“赵令询,你反了天了。这样的大事,竟然敢不提前跟我说?”
赵令询转身,神情未有丝毫变换:“掌司若觉得不妥,我自寻他法。”
陆掌司真想一个巴掌呼过去,想到他的身份,忍了。
“就显着你了,是吧。”
说罢,他从腰间拿出钱袋,看了看,把几块铜板挑了出来,扔给赵世元。
“一个个都不长长脑子。这么紧急的事,骑那几匹瘦马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还明日必归?你们自己兜里什么样,没点数吗?四两银子,一人一两,找匹好马,赶紧滚。”
几人分了银子,向着陆掌司道谢后,转身离开中亭司。
陆掌司掂了掂手里铜板,对着张昂道:“记下了,八两银子,沈青回来,记得让她还上。”
施净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掌司。
陆掌司看着厅外的两人:“还杵在这干嘛,人家都走了,你们闲着?”
施净浑身一颤,跟着赵令询出了中亭司。
陆掌司看着他们陆陆续续离开,转身道:“张昂,我的朝服可还在?”
张昂愣了一会,连声道:“在在在,我这就去找。”
陆掌司看着天空,喃喃道:“十多年了,也是时候见一见那些老朋友了。”
镇抚司门口,王千户睁大双眼,嘴巴大张,好久才反应过来。
“我就说吧,沈青一看就是个小弱……瘦瘦弱弱的。”
赵令询道:“周方展说过,他欠沈青一个人情,现在是还的时候了。”
王千户正色道:“世子请讲,只要不是违背律法之事,镇抚司上下会尽力而为。”
赵令询想了想:“这事,自然是人越多是越好,只是注意不要过于张扬。”
王千户转身召集镇抚司闲散人员,跟着赵令询往城中走去。
***
朝霞映照在云端,整个宫城染上一层绚丽之色,日光铺射在红墙黄瓦之间,殿宇森森的皇宫,火烧一样耀目。
粼粼的日光洒在宫墙上,沈青黛穿过重重宫门,一步步走向大殿。
她想起了爹爹。
临行前,她曾问过爹爹,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
爹爹只是笑笑说:“孩子,人各有志,爹爹从没想过你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人。出于私心,我只期盼你能在我的羽翼之下,过得闲适悠然。不过儿女大了,总会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偏离正道,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也没什么不好。”
她问:“若我想做之事,有悖于寻常呢?若我不甘心只屈居闺阁,也志不在市井商贾,而是想要和男人一样,建功立业,有所作为呢?”
爹爹抬头看向远方:“那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你决定了,不要担心爹爹。囿于女子的可以是社会,可以是环境,但不应该是她最亲的人,尤其是她的父亲。只不过,这条路不好走,若你能完成心中所想,固然可喜。做不成,也没什么关系,为父养得起你一辈子。黛儿,你记住了,路是自己选的,一旦选了,就不要有顾虑,大胆地走下去。”
沈青黛突然就有了力量,每走一步,便坚定一分。
大殿就在眼前,沈青黛深呼一口气,踏进殿内。
这是沈青黛第一次步入朝堂,以一个女子的身份。
朝堂之上,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与昨日不同,此刻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目光深邃,威严得如同夏日烈阳般让人无法直视。
大殿内庄严肃穆,文武群臣分列两侧,齐齐盯着缓步而来的沈青黛,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沈青黛跪下行礼后,泰然站定。
早在来时,赵令询已经通过嘉宁公主向她传信,让她在朝堂之上尽量稍稍拖延片刻,他一定会来。
注意有道目光自她进门,便一直紧追不舍,沈青黛望了过去,果真是哥哥。
事发突然,她根本来不及向哥哥明说,如今却是以这样的情境让哥哥得知真相。
沈青黛咬紧嘴唇,眼含歉意。
沈宗度见她无恙,冲她笑笑,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昨日赵令询告知他实情时,他的确吓了一跳。起初他怎么也不肯信,直到把翠芜叫来详问,他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皇帝看向殿内:“中亭司司正沈青黛在此,众卿以为要如何处置?”
礼部元崇良率先站出:“圣上,沈青黛女扮男装,实为欺君之罪?”
皇帝看着沈青黛:“你可认罪?”
沈青黛正色道:“臣不敢认。这位大人,您说臣女欺君,那敢问咱们大宣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得为官?”
元崇良冷哼道:“这不是约定俗成之事,自古以来哪有女子为官的道理?”
沈青黛轻笑一声:“约定俗成 ,也就是没有明确规定。我大宣以律法治天下,大人没有依据,便张口为我扣上这么一顶帽子,我如何敢认?我看这位大人也年逾古稀,那依着常礼,应已致仕,可大人不还是安安稳稳地站在这?”
元崇良气道:“你,你……”
沈青黛躬身道:“我想大人今日还能稳居于此,必定是学识过人,政绩卓著,是以才被留任至今。可见凡事都有例外,不能固守成规。”
元崇良方才是被她气得不轻,可偏她又句句在理,又给足了自己面子,便拂袖站在一边。
一声冷哼响起:“巧言令色。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侍奉父母,出嫁相夫教子,本就应主内,哪能事事抛头露面,丢人现眼,辱没门楣?”
沈青黛转身对着他道:“我沈青黛自入中亭司以来,破获四起命案,为枉死者昭冤,平生着之痛。这桩桩件件都是为国为民,怎么到了大人口中,成了丢人现眼之举?”
她挺直脊背:“为人女,我对父亲恭敬有加;为人臣,我尽职尽责。我行的端站的正,何辱之有?”
她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朝堂之上,一时漠然。
皇帝见众臣暂无言语,便道:“沈侍郎,沈青黛是你沈家人,你怎么看?”
沈宗度正襟而立:“臣,引以为傲。”
咳了几声,一人站出:“沈司正连破数案,的确有功。臣以为,可以不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可她到底是个女子,女子为官,那便是扰乱朝纲。这点,不容她狡辩。”
立即有人附和道:“没错,女子为官,阴阳颠倒,乾坤错乱,必将祸乱朝廷。怎可因一个小小女子,坏了规矩?”
沈宗度厉声道:“祸乱朝廷?杜大人,朝中上有圣上神武雄才、英明果决,下有百官励精图治、明察秋毫,区区一个司正,如何能祸乱了朝廷?您这话,将圣上和百官置于何地?您口口声声说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我大宣泱泱大国,难道就容不下这一个小小女子?”
沈宗度虽一向严正冷肃,可如此言辞激烈,还是第一次见,两人登时退下,默不作声。
皇帝看了看沈宗度笑道:“沈爱卿,没想到你竟有如此一面,实在让朕意外。”
说完,皇帝扫了一圈,看向一边:“陆掌司,说到底,沈青黛是你中亭司之人,你说,她是该去还是该留?”
沈青黛一怔,陆掌司,他也来了?
陆掌司理了理衣衫,站了出来:“圣上,方才臣一直在听着。既然圣上问了,那臣就斗胆表个态。臣不管是沈青还是沈青黛,她都是我中亭司的司正。我中亭司,没了她,就是不行。”
众臣偷偷交换了眼神,看向吏部魏尚书。
陆掌司才是中亭司的掌事,他若不收沈青黛,他们方才那番话,说得再有理,那也算是白说了。可眼下他亲自表态,明显是要保下沈青黛。
魏尚书硬着头皮站出,劝道:“陆掌司,这天下能人多得是,又何必要一个女子为司正,招人口舌呢?”
沈青黛内心嗤笑,这便是她那好父亲。还是忠勤伯府庶女时,他便一贯如此,是非不分。
陆掌司白了他一眼:“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魏舒裕,你知道我中亭司司正一年多少俸禄吗?五十石。来来,你跟我找一个能破案,俸禄只要五十石的来,你要是找不到,我就敲锣打鼓,日日坐在你吏部的门口等着,等到你找到为止。”
魏尚书气道:“陆海忠,你这是要讹上我了是吧?你这老东西,十几年了,还是这个德行,你还要不要脸面?”
陆掌司不屑道:“你也没好到哪去,就知道和稀泥。”
两人当着皇帝和满朝的大臣,吵了起来。
“皇上,中亭司司正赵令询求见。”
沈青黛沉静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赵令询终于来了。
皇帝点头示意宣他进殿。
赵令询拿着厚厚一叠宣纸,大步走到殿前。
皇帝问道:“你既以司正之名觐见,想也是为了沈青黛之事。”
赵令询正色道:“回圣上,正是。臣有万民书奉上。”
“万民书?”
“他竟找来了万民书?”
皇帝挥手,身边的太监便上前取了万民书呈上。
皇帝缓缓展开,三份拼接起来的宣纸,长长垂下,直垂到殿宇尽头。
赵令询向着众臣缓缓道:“这份万民书,是京郊还有京中百姓亲手书写。在百姓眼里,根本不在乎沈司正是男是女,他们只知道,是沈青黛破了一个又一个案子,洗刷了一个个待昭的冤屈,拯救了那些被困的无辜少女;是沈青黛处事公平公正,给了百姓们希望,让他们知道,中亭司和朝廷,对待百姓一视同仁。”
他环视着众人:“若诸位,还觉得不够,那大可做出同等的政绩来。若不能,还请诸位,就此打住。”
久久的沉默笼罩着整个大殿,众臣面面相觑,不再多言。
赵令询同沈青黛并肩而立,缓缓走出大殿。
夏日灼热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长长的影子交映在丹墀之上。
沈青黛转头望向赵令询:“谢谢你,依旧愿意信我。还有,对不起,我不该对你们有所隐瞒。”
赵令询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必说对不起。沈青黛,从今日起,你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你想做的事了。”
沈青黛抬头望着悠远的天穹,纤云不染,碧玉一样澄澈无垢。
她做到了。
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以女子之名。
第83章 庄生一梦05
御书房内, 皇帝松松倚在榻上,随手捏了颗葡萄放进嘴里。
陆海忠坐定,拍了拍略微发皱的朝服。
皇帝漫不经心道:“为了这个沈青, 你也太坐不住了。少年人的事,交给他们少年人解决就好, 总要让他们亲自经历过,才能世事艰辛。”
陆海忠笑道:“我可没有圣上这么气定神闲, 万一她被排挤出中亭司, 我到哪找这么合适的人干活?”
皇帝擦擦手, 慢悠悠道:“你啊, 就是操心的命。你要相信他们, 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日后如何能担当大任?”
陆海忠点点头:“这几个小兔……”
话未说完,他便觉得有些不妥, 若骂赵令询小兔崽子,那不是连圣上一起骂了。
“这些个小辈,确实有点能耐。留行门行事一向低调,我暗中跟了近十年, 才寻着蛛丝马迹,发现他们的不轨之举。他们倒好,误打误撞的,竟然和留行门交上了手。”
皇帝眼眸幽深:“他们是有些能耐,可归根到底,还是留行门自己坐不住了。这些年,他们暗中壮大势力, 已经渗透到了朝堂之上,大约是有些飘飘然了。”
陆海忠正色道:“半年前, 留行门的人在古槐村附近孤山之上活动时,臣就已经暗中派人去查,也已经上报过圣上,此处是他们锻造兵器之所。臣的人去看过,锻造的兵器多被转移至京中,我们的人已在严密监视,眼下那里不过是个空壳子。”
皇帝笑道:“越是这样,越要交给他们去查。留行门自认行踪诡秘,唯一暴露便是与中亭司打过的这几次交道,就让他们小辈们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陆海忠听懂了皇帝的意思,他大笑:“有了圣上的嘱托,他们定当尽心尽力,只要他们牢牢咬着留行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们确实会松快许多。”
“只是,日后他们若是知晓,难免心里不痛快。”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轻轻把茶叶吹到一边:“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千锤百炼。年少时多吃些苦,往后就会少受些苦。”
皇帝放下茶杯,笑着望向陆掌司:“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是啊,如今的京城,谁还记得,那个意气风发,屡破奇案,名满京城的陆海忠呢?
陆海忠怔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将目光移向窗外。
高穹之上,流云翻滚,将往事藏尽。
沈青黛劫后新生,本欲先回中亭司,可无奈皇后召见,只得在赵令询陪同下,前去碧波亭。
一路上,赵令询不时偷偷望向沈青黛。
沈青黛一直埋头思索昨日之事,幕后之人先是打晕公主放至偏殿,后又用迷药迷晕自己,难道只是想诬陷自己,继而借皇后之手除掉自己?可是,若留行门想要除掉自己,直接除掉便好,为何还要绕个大圈子。
“那日,将我打晕带到偏殿的,是留行门的人。”
许久,沈青黛见赵令询并没搭话,抬眸望向赵令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