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归远山庄的庄主便抱着她痛哭流涕。
她见老人家哭得伤心, 想到自己命运坎坷,便也跟着哭。
之后,她从贴身丫头翠芜口中,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
原来,归远山庄庄主有个自幼养在庵里躲灾的女儿。
就在几日前,庄主派人去接女儿回山庄。
结果马车在回程的途中翻车,庄主女儿撞在碎石上, 被寻回时已受了重伤。
而她,正是庄主那个被接回途中受到重伤的女儿。
当时她刚被嫡母嫡姐陷害, 对周遭之人充满防备。
她虽满心疑问,但为了保命,只能持续装失忆。
过了一阵子,她发现,庄主对她的好,完全出自真心,没有半分掺假。
经过多方打听,她确认庄主的确有个女儿,自幼养在庵中。
对于自己的新身份,当初她也有过诸多怀疑。
可是,慢慢地,她发现不论爹爹还是山庄上下,对她皆宠到极致。
在山庄内,她可以随心所欲,爹爹从不对她加以约束。
甚至,爹爹不止一次提过,以后要把归远山庄交给她打理。
渐渐地,她便认同了现在的身份。
那时她尚年少,很多事都无法理解,她曾以为,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让她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重新活了一次。
可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却让她有了动摇。
她刻意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她怕失去现在的身份,她怕没了爹爹和哥哥。
若是能一直做爹爹的女儿,她愿意,就这么一直混混沌沌下去。
“小姐,你在发什么呆呢?”翠芜打帘进来。
沈青黛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许久未穿女装,有些恍惚。”
翠芜笑道:“如今小姐恢复女装,我终于不用再费心为你化妆了。”
沈青黛拉过翠芜:“辛苦翠芜姑娘了,还要劳烦翠芜姑娘再帮我收拾一下,我要外出一趟。”
昨日她便同赵令询约好,要一同去故衣居找谢无容。
翠芜便替她梳洗边道:“怎么这会出去,晚些时候,等公子下朝回来,不是还要同公子一起去尚书府贺寿吗?”
沈青黛懒懒道:“不打紧,尚书府门第高贵,今日去的都是显贵,我一个小司正晚些到,也没什么影响。”
翠芜方替沈青黛收拾着,便听到下人来报,说是有两个客来访。
沈青黛先让下人把客人请至花厅,收拾好后方才赶去。
沈青黛在京中朋友不多,也就刘落香与洛霜。她女扮男装之事,已经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想必她们也都听说了。她一路上都在想,要如何同她们解释此事。
跨进花厅,厅内两人齐齐站了起来。
沈青黛一脸吃惊:“怎么会是你们?”
谢无容摇着扇子:“怎么,黛儿不希望看到我?”
赵令询听他叫的亲热,冷眼瞟了过去。
沈青黛笑着让他们落坐:“哪里,只是看到你们有些意外。”
赵令询见沈青黛下意识地坐在离自己较近的位置,心下得意,朝着谢无容挑了挑眉。
谢无容仿佛没看到一样:“最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忙,也没时间过来看看你。方得空下山,便听到你的事,这不就来了。”
沈青黛笑道:“让谢大公子担心了,你放心,已经没事了。”
谢无容看了看沈青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过看赵令询也在,终是忍了下去,只收起折扇,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沈青黛看了看赵令询,赵令询才道:“说好今日一起去故衣居,我是来接你的,陆掌司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
谢无容放下茶杯:“你们要找我?”
沈青黛道:“对啊,我本想找你画一幅画像,谁知道你下山了。”
她上下打量着谢无容:“你为何突然下山了,可是有什么事?”
此时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他本应专心赏莲作画才对,他在这个时候下山,必定是有了非下山不可的理由。
谢无容轻拍了拍衣袍:“这不是收了尚书府的请柬,过来参加寿宴嘛。”
沈青黛微一蹙眉:“你也要去?”
谢无容一拍扇子:“巧了,看来你也要去。”
赵令询抬头望向沈青黛,只见她眉头皱得愈深:“你不是一向最厌这些交际,尚书府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请得动你?”
谢无容没留意到沈青黛的不悦,只是笑道:“一来呢,我也是登州府人,都是同乡。二来呢,他们家的大公子,亲自去请我,他告诉我,他们府内有一株稀世白莲,我这不忍不住嘛。”
沈青黛听完才舒展了眉头,她还以为,谢无容同他们魏家有什么渊源。
她一转身,见赵令询正低眉沉思,便道:“我听说,你之前去登州的时候,曾在他们家住过一阵子,他们也请了你吧。能请得动肃王府,他们想必是得意极了。”
想到在忠勤伯府时,她父亲与嫡母拼命撮合赵令询同嫡姐,她便莫名升起一丝烦躁。
赵令询忙道:“自然是请了。不过我父亲一向不喜这些宴会,母亲近来食斋,我也以今日有公事为由,回帖拒绝了。”
赵令询竟然回绝了,这她倒是没想到。她以为,赵令询在忠勤伯府住过,多少会给他们一点面子。
“不过,既然你也要去,那便顺道一起去看看吧。”
谢无容拊掌道:“太好了,如此,等做完画,咱们便一同前往。”
沈青黛也不再耽误时间,命翠芜拿来笔墨,自己描绘了一番,谢无容终于画出了那双眼睛。
谢无容道:“可是,只有眼睛,恐怕难以辨认。”
那日迷晕她的留行门杀手,还有之前截杀之时,虽然都蒙着面,但当日鹿角山上,他却是明明白白地站在嫡母身后。
可赵令询在场,她也不好解释,自己其实见过他的真容,沈青黛想了想:“那日他迷晕我之时,我曾摸到他的脸,依稀可以感觉到,他的脸是方的,鼻子似乎一些塌,嘴嘛,好像不是很大。”
谢无容根据她的描述,补充了剩下的五官。
沈青黛看了看:“鼻头这里,再画大一些。嘴唇,我摸着有些厚。你再改一下,我大约可以感觉得出来是不是他。”
谢无容笑道:“你还有这个天分,怎么教你作画之时,我竟完全感觉不到。”
沈青黛仰着头:“那是因为,我懒得学。”
等谢无容画好,沈青黛拿起一看,终于点了点头。画像上之人,与她所见的,已有八九分相似。
她转身把画递给赵令询。
赵令询接过画,徒然变了脸色。
“这个人,我认识。”
他当然认识,这人在忠勤伯府一月有余,虽入府时日尚短,却最得父亲与嫡母信任。他几乎日日跟在父亲身边,赵令询应当见过。
沈青黛故作惊讶状:“你竟然认识,他到底是谁?”
赵令询指着画像道:“我最初见他,是在两年前,忠勤伯府,他是府内的侍卫。”
谢无容虽不是发生了何事,可听赵令询说,他曾出现在忠勤伯府,眼神不自觉瞥向沈青黛。
沈青黛问:“那之后呢,他去了何处?”
赵令询眼神一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便离开了登州。至于他去了何处,我并不知晓。”
沈青黛心中突然一痛,他说的发生了一些事,是自己坠崖之事吗?
谢无容看着画像:“这不巧了,今日咱们去尚书府,正好可以好好看看。”
赵令询与沈青黛相互望了一眼,微微点头。
沈宗度下朝回到府内,看到两个男人出现在家中,还同自家妹妹有说有笑,眉头紧锁。
沈青黛忙上前为哥哥介绍,沈宗度听过莲衣公子的大名,更是同赵令询熟识。
不过,他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却一股莫名的抵触。
临上马车之时,赵令询下意识地拉开车帘,请沈青黛上车。
沈青黛抬眼看了看,从方才起,哥哥脸色就不太好,她忙心虚地垂下头去。
沈宗度笑眯眯道:“令询,不用了。毕竟男女有别,妹妹还是与我同共乘一车吧。我看谢公子没有马车,不如你们一起吧。”
沈青黛乖乖跟着沈宗度上了马车,临上车时,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赵令询,只见他神色冰冷,跳上马车,钻了进去。倒是谢无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悠哉悠哉地跟着上了马车。
魏尚书府邸坐落在皇城不远处,附近一片皆是勋贵。
几人送上拜帖,由下人引着入府。
因男女宾客分列,沈青黛只能与他们暂别。
“妹妹!”
“沈青”
“黛儿”
沈青黛回头,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犹疑,她到底要看哪个?
沈宗度淡淡扫了两人一眼,对着沈青黛笑道:“妹妹,我就在前厅,若是有事,直接让翠芜去叫我。”
谢无容跟着道:“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赵令询想了想,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沈青黛点了点头。
沈青黛跟着下人,由翠芜陪着往后院走去。
“这位小美人,瞧着眼生,怎么以前没见过?”
沈青黛脸上一僵,还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她刚到门口就碰上了这个讨厌鬼。
讨厌鬼正是她那个纨绔的四弟,魏若空。
她冷笑一声,瞧都不瞧,直接走了过去。
魏若空跟在她身后,一路殷勤,狗皮膏药一样。
沈青黛忍无可忍,对着翠芜歪了下头。
翠芜会意,当即挺身,一脸不耐地挡在他面前。
魏若空被拦住了去路,一脸不悦:“我说你个小……疼疼疼”
翠芜冷冷道:“再敢跟着,我卸了你的胳膊。”
魏若空点着头,小鸡啄米一般。他明明高出翠芜一头,却被翠芜牢牢制住,弯着腰求饶,看起来滑稽异常。
负责引路的下人吓得不轻,怕再生事端,赶紧带着沈青黛往内院走。
魏若空疼得捂着胳膊直转圈,还不忘了咒骂。也不敢骂太大声,一怕翠芜听到返回,二怕引人来知道自己调戏别家小姐,被父亲责罚。好不憋屈。
沈青黛因为住得有些远,赶过来的时候,来赴宴的女客已经到了大半,此时正聚在花厅里说话。
她还未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议论纷纷。
“你们听说了吧,那个中亭司的司正,竟然是个女子。”
“我知道,听说就是她破获魔窟案,解救了那些被关的女子。”
一个女子十分暧昧地看了魏若菀一眼:“肃王世子不也在中亭司,这样的话,他们应该很熟了。”
赵令询在登州时,在忠勤伯府住过数月,此事她那嫡姐魏若菀逢人便说,早已人尽皆知。
她那点心思,京中贵女圈子里,谁不知道。
另一名女子见魏若菀脸色不好,忙道:“再熟能熟得过魏大小姐,世子可是在她们家住了小半年呢。世子就在前院,要不妹妹过去问问,世子同谁相熟一些?”
方才说话的女子掩嘴笑道:“要去你去,我可做不出来这种抛头露面的事。”
魏若菀仰起头:“什么司正,还探案如神,我就不信,一个女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说是女子自立,到最后,不还是靠中亭司那一堆男人,还有世子帮她,才从朝堂之上安然走出。说到底,不过是有些手段,靠着攀附男人上位罢了。”
“够了!”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
嘉宁公主缓缓站了起来:“魏若菀,你说够了没有?”
魏若菀浑身一僵,心道不好,她怎么忘了,沈青黛是沈宗度的妹妹。
嘉宁公主朗声道:“魏若菀,不要拿你在闺阁之中的那一套,去评价一个敢于在朝堂之上拼杀的女子。天地之间,阴阳互补,相辅相成,谁说一定要站在对立面,才能彰显女子之能。更何况,令询哥哥他不仅仅是男子,更是沈青黛的同伴。中亭司上下愿意帮助沈青黛渡过难关,也是因为她是同伴。他们愿意尽心去帮她,是出于同伴间的相互提携与信任,而非男子对女子的帮扶。”
她盯着魏若菀冷冷一笑:“沈青黛,容不得你们肆意诋毁。”
魏若菀的话,本来她也没放在心上。可嘉宁公主方才一番话,却让沈青黛眼眶泛红。
“不愧是我大宣的公主。嘉宁,你方才说的话,真是妙极了。”
软腻的香风从鼻尖掠过,一袭黛紫织金拽地长袍划过地面,一道袅娜的身影缓缓从身边走过。
“贵妃娘娘到。”
花厅内众人都吃了一惊,见贵妃亲自过来,慌忙行礼:“恭迎贵妃娘娘!”
沈青黛也忙跟着跪拜。
贵妃让众人起身,转头看向沈青黛:“你就是中亭司的那个司正?”
沈青黛微一抬眸,不觉愣住了。
她只听赵令询说过,程贵妃擅于揣摩圣意,入宫十余载依旧盛宠不衰,却不知她竟如此美貌。她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略浅的瞳色冲淡了她眉目间的张扬,平添一分妩媚与慵懒。
按理说她怎么也年近四十,可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举一动,雍容大气,又不失神采,真正是艳冠群芳。满室的华彩,一屋子花骨朵似的娇嫩容颜,随着贵妃娘娘的到来,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