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来猜测萧渡玄。
可到了夜晚,沈庆臣才觉得那样言说或许不太对。
沈希如今瞧着尊贵幸福,但她的心弦却始终是紧绷的。
那样小的女孩,一个人待在深宫里,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怎么可能会不害怕呢?
其实如果沈希愿意接受萧渡玄也是一件好事。
她至少不会再那样痛苦了。
沈庆臣落下视线,他将桌案上的书册又整理了整理。
明日就是中秋宫宴,虽然不能和沈希一起过,但他可以给她送去些贺礼的。
弟弟沈霜天桀骜不驯,却是真正的奇才。
六七岁时写出来的东西便极其不同。
沈希看到这些沈霜天幼时的诗稿,应该会很高兴的吧。
沈庆臣将那檀木盒仔细地又打了个结,当他的指尖落下时,侍从突然推开门匆匆来报:“老爷!娘娘、娘娘她出事了……”
桌案上充当镇石的夜明珠忽然滚落到了地上。
发出一声尖锐的碎裂声。
与此同时,夜雨也带着巨大的霹雳声恍然间坠了下来。
明光殿。
自从沈希昏迷过去后,萧渡玄就没有一时半刻离开过她。
陆太后的那一下刺得并不深,她已经那样苍老,当时的情绪又那样狂躁。
沈希只要稍微一躲,就能轻易地避过去,但她什么也没做,顾盼生辉的眼眸里连一缕细光也都不复存在。
陆太后将那碎瓷刺过来的时候,她的神情里甚至带着些解脱。
一个人的心里到底在经历着怎么样的痛苦,才会将生死看得那样平淡?
萧渡玄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瞬间,他的胸腔里在经历着钻心般的痛楚。
心脏像是被人给撕裂了似的,每一寸都仿佛在被利刃给剜着,无数看不见的血在疯狂地流淌喷涌。
沈希伤得并不重,可她却迟迟醒不过来。
萧渡玄守在她的身边,直到夜深时也不敢阖片刻的眼。
沈希明明一点事也没有,但负责医治的御医们却越来越害怕了,
他们跪匐在地上,整个明光殿都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就仿佛是她快要病危了似的。
“陛下……”为首的御医衣衫被冷汗浸湿,紧咬着牙关说道,“您让沈大人过来一趟吧。”
他并不敢乱说话。
可在这时候若是还不说,或许就迟了。
医者的良心和为臣的恐惧来回交织,最后还是前者占据了上风。
萧渡玄的声音很轻:“可是她只受了很轻的伤,不是吗?”
他的话语平静,仿佛没有什么情绪,但那深重的压迫感令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言语。
在这种关头,一个人的表现越是平静,便意味着他的心绪越可怖。
那方才开口的御医更是将头深深地低到了尘埃里。
他颤声说道:“陛下,娘娘缺的是生念。”
“您还记得沈家二爷的事吗?”那御医极力让声音保持平静,“如果那时娘娘回府见他,沈家二爷或许就不会那样匆匆病逝。”
沈霜天的事是个忌讳。
从来没有人敢在萧渡玄的面前提起。
但他不一样,因为他正是曾经负责医治沈霜天的医官。
在那个风雨飘扬的夜晚,就是他陪在沈霜天的身边,等了沈希整整一夜。
但太子没有允她出宫。
萧渡玄握住沈希的手,他低声说道:“好,那让沈庆臣过来吧。”
他的声音好像仍然是沉静的,但皇帝的指骨却在不断地颤抖着。
齐王在辽东反叛的那个夜晚,萧渡玄都能够神色如常地与臣属交谈,可在此刻,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心乱如麻的感触。
浓烈到疯狂的恐惧,如若惊涛骇浪。
只要一想到或许会永远失去沈希那种可能,他便觉得心脏像是被剖出去了似的。
萧渡玄的指节渐渐收紧,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沈希的。
就是利用禁术换命,他也要将她给救活。
*
夜里沈庆臣来过后,御医用了几副狠药。
沈希的心脏也终于又沉稳有力起来。
她常常做噩梦,还经常被梦魇给惊醒,但在这个风雨飘扬的夜晚,沈希的梦境中却只有一片平静。
幼时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复苏。
母亲贺氏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地亲吻,低声诉说爱意:“我当然最喜欢小希了。“
“就是十个你父亲加起来,”贺氏声音温柔,“在我心里也抵不过小希的一根手指头。”
贺氏抚着沈希的后背,不断地柔声说爱她。
太多浓烈的爱意快要将她给淹没。
哪怕是幼时的沈希,也不是那样善于表达情感的孩子。
她斟酌了许久,才像个小大人般地说道:“我也很爱你,娘亲。”
贺氏听到了这样的话,更加想要疼溺沈希。
她将沈希高高地举了起来,满脸都是笑容:“好荣幸,能够被小希这样喜欢。”
梦里太快乐太美满了。
沈希怎样都不想醒过来,她紧紧地握住贺氏的手,一刻也不愿松开。
但像她在上次的梦境中留不住年少的太子一样,她同样留不住母亲贺氏。
沈希的意识模糊,可她知道她的眼泪一定掉下来了,因为贺氏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庞。
贺氏轻声说道:“别哭,小希,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但在那之前,先过好你的一生,”贺氏哑声说道,“娘亲希望你能幸福……”
光怪陆离过后,思绪到底还是回到了现实里。
沈希的长睫颤抖,睁开眼的瞬间,她感觉身躯像是漂浮在半空中。
父亲的声音亦真亦假,像是从梦境的彼岸传了过来。
“可是沈希这一生的痛苦,不全都是因为你吗?”沈庆臣哑声说道,“你可以不让她入宫的,也可以不碰她的,没有人逼你,更没有人强迫你立她为后。”
他对面站着的人是萧渡玄。
尊贵崇高的帝王,竟是生生地承住了他的责斥。
萧渡玄像是一整夜都没有阖过眼。
他玄色的眼底是一片深黑,眸中的血丝都被那黑暗的情绪给遮掩住了。
可望见沈希抬眸的刹那,萧渡玄便立刻抬腿走了过来。
他俯身抚上沈希的额头,像对待易碎器皿似的将她抱了起来,抬声向侍从唤道:“让医官进来。”
沈庆臣见沈希苏醒,也想立刻过来。
但还没能靠近,就被鱼贯般涌入,并团团围住沈希的医官给挡在了外面。
沈希的身体虚弱,受伤的又是喉间,连话语也说不清晰,于是只能由医术高明的御医诊脉判断。
她低垂着眸子,脸色苍白失血。
连脖颈和微微露出的一截锁骨也苍白到近乎透明。
沈希小时候,萧渡玄最怕的就是沈希害病,她那样幼小,经不得风雨。
而且他自幼多病,年寿难永,太知道疾病的痛苦了,所以他很担心沈希也变成那样子。
萧渡玄精心地将沈希养了多年。
可到最后,让她变得这样体弱的人,不是他自己还能是谁?
诊过脉后萧渡玄又将沈希抱到了怀里,他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跟沈希说,但在她醒过来以后,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曾经他是多么傲慢的人。
连沈希命悬一线时,都还敢去究他们之间到底是谁负了谁多一点。
现今萧渡玄的心里就只余下恐惧,他真的很害怕沈希出事。
她是他的命。
但他不敢言语,沈希却不会不敢。
她的眼底带着些凉薄的情绪,声音沙哑,支离破碎,却透着漫不经心:“看我那样竭力地自证清白,是不是很有意思?”
第七十九章
沈希的眼眸生得极美, 略显风流,顾盼生辉。
含泪时剔透晶莹,含笑时神采飞扬。
但现下她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漠然, 哪怕是问出这样的话语, 她的眼底也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那个瞬间, 连萧渡玄都觉得有些恐惧,
沈希很累。
但这种累并非是肉身上的倦怠, 而是心灵上的无力。
人明明还靠坐在他的怀里, 魂魄却像是悬浮在了身躯之上似的。
萧渡玄有些急切,低声说道:“小希,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他仔细斟酌言辞, 对着沈希漠然到极致的眸子里,才蓦地发现这一回是他无可退避。
曾经萧渡玄那样轻易地逼迫审问沈希,如今终于是他尝到了无法辩驳的滋味。
他当时把话说的多轻松。
可现下身为皇帝的他,却难以自证清白。
陆太后是个什么人, 沈希其实是清楚的,但问题是萧渡玄比陆太后更不经信任。
他在沈希这里的信任已经被耗尽了。
所以这一次,哪怕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沈希也不会再相信他了。
许久之前射出的利/箭,如今回旋而来, 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腔里。
但沈希的反应比萧渡玄想象的要更糟糕一些。
她垂着眸子, 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后就再没有别的反应了。
这比她狠狠地甩他一巴掌, 更令萧渡玄感到无措。
“我累了。”沈希轻声说道。
她的眉宇间带着倦意,人潮终于退开, 但此时连沈庆臣都不太敢同她说什么。
曾经那样倔强的姑娘, 现下就像一株快要开败的花朵,御医用药将她给强行救了回来, 可沈希的生命力却仍是耗尽了。
萧渡玄将人尽数屏退,然后将沈希抱回了床帐内。
金钩垂落后,是一片和柔的黑暗。
外间的雨是从昨夜就开始下的,一直到现在都仍瓢泼般地落着。
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秋已至,往后的天只会越来越冷。
沈希很安静地阖着眸子,她没有背过身去,单薄的身躯可怜地蜷着,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像一只小猫崽子。
小孩子是多么没有安全感,才会是这样的睡姿。
萧渡玄心中倏然一疼,他很轻地抚了下沈希的后背,将人往怀里抱了些。
在沈希昏睡过去的时候,他让手下的人又彻查了一次。
当时怒火攻心,的确是他做错了事。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小希。”萧渡玄极轻声地说道,“但这一次的事,不是我做的。”
沈希阖着眼眸,眉心微拧,仿佛是睡着了。
但他还是仔细地和她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求你原谅,”萧渡玄低声说道,“我只是向和你说一声抱歉。”
“一是为当初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被太后绑架,”他带着歉意说道,“二是为后来错怪你,还不肯听你的解释。”
萧渡玄声音微哑:“你现在怎么怨我怪我,都没有关系的。”
“但是不要为了我伤害你自己,好吗?”他抱住沈希,“我不值得你这样的。”
萧渡玄将姿态放得很低。
他生来就是万人之上,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如此低三下四。
但沈希分毫不领他的情。
她阖着眼眸,低低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当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萧渡玄就知道沈希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沈希却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因为她不相信他。
因为她对他再也没有信任了。
胸腔里的心脏仍然在怦然地跳动着,但心口却再度像是被掏空一样。
有血在无声息地往外流淌。
*
沈希睡了一上午,到中午的时候便觉得喉间没有那么难受了,她张开唇,喝下萧渡玄喂来的药。
朱唇丰润嫣红,看着就极有气色。
但沈希的眼眸里还是没有一缕细弱的光芒。
她就好像是累到了极点的人,满心就只余下疲惫。
喝完药后,萧渡玄又抱着沈希用了膳,他说了很多的话。
从来都不喜日常琐碎的他,费尽心思地哄她高兴,然而沈希也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萧渡玄能感觉到,这跟她平日故意冷着他不一样,她是真的跟他没什么想说的。
沈希最后只低低地讽刺了一句:“您什么时候也变得跟我弟弟一样了?”
这并不是关切的话语,而是在暗指他聒噪。
但她说完这句话后,却没有更多的言语。
萧渡玄揽着沈希,心底都是难以说清道明的情绪,曾经做错的那些事情,终于是化作尖刀刺向了他的胸口。
可他也知道,他欠沈希的实在太多,即便是用余生来忏悔亦是不够的。
更何况,沈希哪里会想要跟他度过余生呢?
但是放手,他真的做得到吗?
倦意深重,外面又一直在下雨,沈希睡了很久,临到傍晚的时候方才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