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跟顾长风的关系还没有很近,只是因为萧渡玄的缘故,她才会对他多些视线。
凯旋的那日,高坐在马上的少年容色苍白,眉眼冷情,却满身都是慨然的气度。
沈希陪在萧渡玄的身边,从城楼上往下看去。
刚巧对上了顾长风的视线。
一年前在父亲祭奠上身着白色孝衣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侯爷。
那时候沈希便忍不住幻想,若是将来她也能这样成长就好了。
想要长大,想要成为一个能顾得住自己,也顾得住在乎人的人。
哪成想如今竟是这样的面目全非。
沈希阖上眼眸,她走进内室,轻轻地抬眸看向顾长风,他躺在床榻上,面白如金纸。
可看向她的时候,顾长风的眼里全是柔情。
曾经那样疏冷寡情的人,此刻的声音里却尽是缱绻:“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沈希的眼眶便红了。
但两人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府医便又走进来了,顾长风伤得是肺腑,据说差心脏也不远了。
虽然最后没有杀顾长风,但萧渡玄的确是动过杀念的。
沈希哑声说道:“你好好养伤,等得空了,我再来看你。”
顾长风应道:“好。”
从武宁侯府离开后,沈希没有多待。
但回到马车上的时候,车驾里已经坐着一个男人。
她刚刚哭过,略微有些累,被萧渡玄一揽,便跌入了他的怀中。
“我没有骗你吧,小希,我真的没有杀他。”萧渡玄的声音很轻,“这一次的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我向你道歉。”
他的指腹抚过沈希眼尾的薄红。
萧渡玄声音喑哑:“但是都过了这么多天了,可以原谅我了吗?”
第六十三章
马车虽然轩敞, 但萧渡玄的个子太高,让原本开阔的空间都变得有些逼仄狭窄。
沈希的眼眶有些红,许是因为来看病人, 她新裙的颜色很浅。
那是一种很剔透、很干净的颜色。
像是蝴蝶的翅膀。
萧渡玄看向她颤抖的肩头, 眸色越来越暗。
“我很想你, 小希。”他的声音喑哑,“平王和萧言我宽宥了, 顾长风那边我已经令御医过去了。”
萧渡玄一件一件地说着:“梁国公世子强掠民妇的事我也解决了, 那女子已经无事了,他我也令人惩治了。”
最后他又将目光落在了沈希的面容上。
萧渡玄搂住沈希的腰身, 轻声说道:“如今是不是也该原谅我了?”
如果放在以前, 知悉沈希私下里来见顾长风,萧渡玄是决计不会忍的。
今非昔比,他越是心里动怒,越是要装作不在意。
放手可以收获沈希的笑容和温柔话语, 但就是这些天的放手,也让萧渡玄彻底明白,他做不到真正的放手。
萧渡玄也想让沈希自由、快乐。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得在他的身边, 他不能眼看着沈希去同旁人接触。
从沈希七岁那年,他就开始养着她。
漫长的相处会让分别变得难以忍受。
萧渡玄甚至不喜欢别的事情分夺沈希的视线, 什么陆仙苓、陆仙芝、李二姑娘、梁国公世子, 最好也都通通离沈希远些。
“我不会再困着你了, ”他低声说道,“就偶尔过来看看我, 好吗?”
萧渡玄觉得他的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
但沈希还是没有言语, 听到前几句话时,她有些愣怔愕然, 可到了后面,她又沉默下来了。
有时候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朝堂之上,尽是城府深沉的政客,萧渡玄都能深谙他们的心思。
但面对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却总是读不出她的心。
沈希垂着眸子,轻声说道:“过些天再说吧,陛下。”
“我近来有点私人的事情要忙,”她不亢不卑第说道,“等得空了,我一定去看您。”
萧渡玄的神色如常,但心底却生出了些情绪。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怪异的相处。
无论是隐忍或是反抗,沈希总不会用这样客气冷淡的态度来对他,她现在这样子,就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一样。
当初就不该放她走。
萧渡玄强压住心底黑暗晦涩的念头,低声说道:“好。”
他离开后很久,沈希的心还是乱的,车驾在飞快地行驶着,两侧的风景不断地向后掠去。
到底是六月盛夏天,连流动的风都是燥热的。
但沈希却从心底感到发冷,涌动的尽是说不出来的情绪和感觉。
无法说清道明,但就是有一种在冰上行走的错觉。
身体是悬在半空的,随时都有可能坠下去。
萧渡玄觉得怪异,沈希亦是觉得怪异。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平等地相处过,哪怕如今她离开太极宫,哪怕萧渡玄试着压抑掌控欲,也不会有太多的改变。
回到府中后,沈希向侍从轻声交代:“原先让你查的事,不必再查了。”
却不想那侍从惊喜地说道:“姑娘,真是老天开眼!”
“那个姑娘已经被救出去了,”他高兴地说着,“梁国公世子也被人狠狠地参了一本,上头还没说怎样呢,他老子就将他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
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沈希自己来做的话,估计要许久才能把事情做成,平白让那姑娘多吃许多苦。
萧渡玄只要抬抬手,就能立刻把事情解决掉。
但不知道为什么,沈希心里还是有些异样和别扭,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有人愿意帮她,这不好吗?
*
沈希嘴上说着有些私事要做,其实她最近并没有什么正经事。
加上弟弟沈宣也已入仕,除非休沐,都没空陪她一起玩乐。
日子虽然轻松自由起来了,但因为萧渡玄前些天的话语,沈希的心弦还是有些绷着。
现在想来,当初逃去云中的那一路艰辛,其实却是她生命里最自由松快的一段时光。
沈希撑着下颌坐在露台边。
木质的地板经过一整日的暴晒,到了晚间还是温热的。
她穿着松垮的外袍,捧着果饮翘起腿,慢慢地将鱼食往水池里投去。
沈宣下了值就过来她这边了。
他高兴地大喊道:“阿姐!我跟你说个特别好的好消息!”
沈宣满脸都是喜色。
沈希也有些困惑,到底是什么好消息,才会让他这样高兴?
沈宣笑着说道:“过两日陛下就要去玉华山那边的行宫了!官眷都可一同前往,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在那边的河里捉鱼,还失足跌进去过。”
他执起托盘上的另一杯果饮,畅快地喝了一大口。
沈宣离京多年,已经许久不曾去行宫避暑过。
那边的风光的确是好,地势开阔,盛夏天也甚是阴凉,在五大行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陆太后不喜太极宫夏日的闷热潮湿,冬日的阴寒深冷,从前做皇后的时候就很喜欢去行宫居着。
但萧渡玄却没有这个喜好。
他是很勤政的帝王,精力又很好,说是宵衣旰食也不为过。
沈希静默地想着,萧渡玄突然说要去行宫避暑,恐怕是想要哄某个人开心,想带她出去玩,想让她高兴起来。
这就是帝王的权势。
他只是想让一个人快乐,就可以令所有人作陪。
可是那个“某个人”是沈希自己,她心里便生出了些说不出来的感受。
当萧渡玄想要宠她哄她的时候,他是真的可以将这天下的华美都捧到她的眼前。
哪怕沈希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是会想办法为她摘下来的。
沈希莞尔一笑,轻声应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做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眉眼也弯了起来,可笑意最终却未达眼底。
直到见那瓷碟里的鱼食空了以后,沈希的神情才是真的变了。
她扣住沈宣的肩膀,生气地说道:“你是想把我的鱼快都撑死吗?”
沈宣一边抱着头,一边连连叫道:“阿姐,我不是故意的!”
“它们要是死了,我就赔给你新的鱼!”他大喊大叫着,“再把我新养的睡莲也全都送给你!”
沈宣说了很多俏皮话,沈希被他逗得欢声大笑,腰肢亦是笑得颤抖。
原本有些压抑的情绪也全都退去了。
再晚些的时候,沈庆臣和冯氏也过来同沈希说这件事了,一家人很久都没有一起出去过,光是准备的事就言说了许久。
难得出去玩一次,还是要好好准备的。
*
但两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快要出发的那天。
沈希帮着冯氏忙来忙去,安排各种事务,一时之间累得也没空去想萧渡玄的事。
临到出发那日,沈宣已经激动得夜里都要睡不着了。
沈希特别不明白,沈宣为什么一激动就特别爱说话,他的话又多又密,听得沈希耳朵都疼。
她原本还有些忧虑,后来是一点情绪都没了。
将沈宣面无表情地从院落内推出去后,沈希倒在榻上就开始安睡。
一夜无梦。
翌日清早,沈宣便又来高高兴兴地叫她,沈希刚巧梳妆好。
两人一起去冯氏那边用的早膳,用完后时辰便差不多到了。
沈希也有段时间没有到过玉华山的行宫。
附近的山谷很多,视野极为开阔,是很难得的避暑胜地,光是宫殿群就十分的辉煌。
遥遥地望去,像是志怪笔记里的仙山,青翠欲滴,琼楼玉宇。
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十四岁的时候。
那时沈希早已不好意思再叫萧渡玄抱着,但她在溪边玩的时候扭伤了脚,萧渡玄便还是抱着她走遍了玉华山的各处。
风光是什么样子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了。
但萧渡玄温暖有力的臂弯却还残存在记忆的深处。
先帝到了后来就不怎么处置政务了,很多事都交给萧渡玄,他那时候很忙,但陪沈希出来玩时,也还是很用心的。
路上瞧见什么题字,都要给她讲讲典故。
就仿佛她还是当初那个字都不识的小孩子。
沈希不愿再多想,她移开目光,加入同乘族姐们的谈话。
但与外人相比,她们的好奇心就强得多:“小希,你和离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今朝不重贞节,改嫁之类的事很随意。
沈希的继母冯氏,便是和离后改嫁过来的。
沈庆臣甚至想过让沈希不再嫁了,就在家中养些面首算了。
高门的权贵女子私下里这样做的并不少,有些夫妻更是各过各的,十分风流,也十分恣意。
若不是因为萧渡玄,只怕沈庆臣已经开始给沈希挑人选了。
沈希想起父亲的那些话,差点有些语塞。
她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此事还是要看缘分。”
“对了,阿姐原来说婆母想送来两个妾室,如今怎样了?”沈希三言两语便将那些意欲打探的话给拨回去了。
那个问话的族姐开始大吐苦水,话题又被引走了。
因为众人启程很早,约莫正午时分,便到了玉华山,抬眼望见满山的青翠,沈希亦是觉得舒快。
风景实在是太好了。
以前在东宫的时候,沈希就很喜欢跟着萧渡玄出去。
太极宫虽然华美,但她还是更喜欢外间的辽阔风光。
到了以后,便是一家人在一起。
沈希跟在父亲沈庆臣的身边,沈宣站在继母冯氏的身边。
他们这家人生得都好,她和沈宣又是双生子,沈庆臣的同僚也都纷纷传来艳羡的目光。
沈宣到了行宫后话变得更多了,连午膳都堵不住他的嘴。
他低声说道:“阿姐,你知道梁国公世子为什么没来吗?”
“他叫御史台的人给参了,”沈宣继续说道,“现在还停职着呢。”
“我真是瞎了眼了,”他气愤地皱起了眉,“他这人瞧着那般妥帖,私底下竟然会做出强抢民妇的恶事来,而且还不止一次这样,真是晦气!”
沈希又给沈宣推过去一盅甜羹,这才让他消停了片刻。
百官都到了行宫,虽仍是有许多事务要处置,但到底是要比在皇城时放松。
各种表演和马球比赛也通通被提了上来。
丝竹管弦的乐声悠扬,欢畅。
沈希听了片刻,发现这是她平时爱听的曲子,低眸的时候看向碟中的膳食,也发觉这不是平时宫宴上的寡淡口味,全是她爱吃的菜色。
萧渡玄一直都是这样贴心的人。
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同样能让沈希成为整个宴席的主人。
顾长风在云中时想要求得她的欢心,再度追求她的时候,也不能做到这个地步。
但不知道为什么,沈希总还会觉得别扭。
就仿佛落在身上的不是爱,而是一种旁的物什,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富含疼宠和溺爱的意味,却无法形容,无法说清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