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颗泪的重量却过于真实,像坠在他心上,激起从未有过的风浪。不同于多年前那场雨夜,时过境迁,他竟也分不清自己所想。
指间的水色逐渐失温,遗留冰冷痕迹,温珩昱轻挲那处,良久,哑声问她:“就这么想走吗。”
谢仃不想解释掉眼泪的理由,她自己都觉得没出息,闷闷回话:“你说呢。”
温珩昱没有再开口。
-
“怎么还见血了?”
陶恙望向从房间内走出的医生,惊疑不定地问当事人:“谢仃终于被你关疯了?”
温珩昱疏懈倚在墙边,袖口还残留小片干涸血迹,他沉谙莫辨地垂视那处,却仿佛比当年自己受的那一刀更生隐痛。
“她疯?”
温珩昱轻哂,难得自嘲:“我疯了她都不会疯。”
陶恙闭嘴了。
……感觉某人的鳏夫感更重了,但他不忍心再继续奚落,只好收声。
好在这煎熬的沉默只有片刻,温珩昱眼帘低阖,些许倦怠地开口:“有件事要问你。”
陶恙作势洗耳恭听。
“我刚才,听别人讲述一件事。”温珩昱静默片刻,淡声继续,“内容不长,但我听得很不舒服,总想打断对方。”
陶恙顿了顿:“关于什么的?谢仃骂你了啊?”
温珩昱不辨情绪地扫来眼风。
“关于她母亲。”他道。
……
没什么能比“发现温珩昱学会了共情”这件事更震撼了。
“因为她的不幸经历,你难受了。”陶恙断言,“或者难过?”
靠。谢仃,妙手回春。
“你们两个真是——”他噎住,叹了口气,“互相折磨,有意思吗?”
显然无趣,没有意思。就像两年间的追与逃,他凭那点不知缘由的执念,要见她一面,要将她绑回自己身边。
而现在缘由清晰,仅是因为两滴眼泪,温珩昱迟来知晓——
他想与她,重新来过。
第54章 54℃
那天争执过后, 岛上的安保松懈许多。
谢仃不懂温珩昱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再猜,反正看起来这人依然没有要放了自己的意思, 她懒得再折腾了。
这片岛屿的确很好, 海景辽阔, 气候适宜, 岛上鲜花绿植馥郁,但都只该作为旅游地点被评价,而不是囚.禁之地。
已经一个月了。
谢仃无聊到快长蘑菇, 坏消息是她不知道还要这样无聊到几时,好消息是陶恙可以作为自己无聊的消遣。
陶恙也没想到自己此行抱着度假的念头, 结果会被谢仃扯过去水深火热。
“——我太无聊了。”
谢仃支起脸颊,百无聊赖地转着笔, 理所当然:“你朋友不肯放我走,那我只好来打扰你了。”
陶恙:“……”
他无比煎熬地坐在画室中,心说我现在就可以被开除所有人的朋友籍,您不如高抬贵手放我走。
“我又没有要为难你。”似乎看出他如坐针毡, 谢仃将笔搁下,漫不经心地道, “那天我在屋里包扎, 你和温珩昱在外面谈了什么?”
陶恙心思一动, 不答反问:“这个问题也是因为无聊?”
谢仃微妙地顿了顿。
“你就当是。”她面不改色。
行,那陶恙可就要自行曲解了。
“谈论你们这段关系。”他放松了些许, 如实作答, “我问他是不是把你关疯了, 他说他疯了你都不会疯。”
其实他们两个都快疯了,但谢仃未置可否, 颔首示意他继续。
“先不谈那时候的事。”陶恙却忽然更换了时间线,道,“我刚来岛上时——就是你差点拆了卧室的那会儿,有印象吗?”
当然有印象,毕竟她那时候很生气。谢仃嗯了声,没什么情绪地应:“他让人把我送去楼上房间,结果没多久就过去烦我。”
“……”陶恙对她大胆的用词感到佩服,“你们这不挺亲近的,我看温珩昱从你这儿都没脾气。”
谢仃淡淡扫了他一眼。
这对还真像,被说中心思又不愿承认,就开始摆冷脸。陶恙看得十分有趣,姑且重回正题:“他去烦你之前,我们简单聊了两句。”
“我问他把你关起来是想做什么。”他道,“他说他不知道。”
看起来的确是不知道。毕竟他曾亲口说这是“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谢仃原本也给不出答案,但经过那天的争执后,她好像明白了。
但她不太想明白,否则白白便宜了温珩昱。
“他能知道什么。”谢仃轻哂,望向画室窗口的鸢尾花,“除了监视就是软禁,我可消受不起这些。”
陶恙未置可否:“虽然他没开口,但他不想结束这段关系,你应该能看得出来。”
“你是来给温珩昱做说客的?”
“我懒得管他,那人太别扭了。”陶恙如实坦白,“你比较正常,还是跟你谈这些比较轻松。”
谢仃闻言看向他,眯眸端量少顷,忽而弯唇:“你的确挺像个咨询师的。”
陶恙面不改色:“我是本硕博连读的心理学专家。”
“那你能从我这看出来什么?”谢仃笑问。
这问题似求解似刁难,可以任意理解。陶恙迎上她目光,若有所思地陷入静默。
“你真的想听吗?”他反问,“感觉你知道答案了。”
好吧。谢仃笑了笑,散漫应声:“我的确是放不下,但我打算放了。”
“那你就不会问我最初的问题了。”陶恙平静地一针见血,“你不就是想知道温珩昱没有对你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对咨询师说么?”
……谢仃的确信他本硕博连读的含金量了。
“行吧,就当是这么回事。”她错开对视,语调微沉,“你不也说了‘虽然他没开口’?没开口的事我就当不知道,这个坎过不去。”
的确,温珩昱某些所作所为的确偏执,陶恙不打算替他做无罪辩护,也觉得对方罪有应得,谢仃的想法毫无问题。
“我给他时间了。”谢仃淡声,“一个月过去,我教也教累了,既然他学不会怎么正确对我,那就算了。”
“……那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陶恙这次忍不住辩护,“他挺在意你感受的。”
“那天你们吵完,他问了我一件事。”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将此事告知当事人,“你是不是跟他讲了原生家庭的事?”
谢仃微怔,姑且颔首认下。
陶恙迟疑片刻,将那场谈话如实还原给她。
“他学会共情了。”陶恙道,“谢仃,温珩昱在因你的难过而难过。”
……
心跳毫无道理地乱了。
谢仃终于意识到巨大的错误,且无法回转。
她侧开脸,神色掩入明灿的光影中,看不清晰。陶恙见她如此,也打算点到即止,不疾不徐地起身,准备给她安静的空间。
“其实说实话。”他道,“不论从温珩昱朋友还是医生的角度,我都该劝你别给他机会。”
“理由。”谢仃嗓音很低。
“他的确爱你。”陶恙平静道。
“——但对你来说,这会是件麻烦事。”
的确。
被爱不麻烦,爱人才麻烦。与温珩昱这种人相爱,更是麻烦之最。
谢仃讨厌麻烦,也讨厌温珩昱。原本该是如此。
原本该是如此。她按住额角,视野中窗畔的花枝太耀眼,拂风向她俯首,占据她目之所及,像要祈望她给出一个答案。
“他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的?”她忽然问。
“你走之后。”陶恙看向她,意有所指,“不过,你看起来睡眠质量也不怎样。”
谢仃这次没应,甚至都没将视线转过来。
“岛上的安保松懈了许多。”陶恙失笑摇头,推开画室大门,最后留下一句,“谢仃,是走是留,好好考虑。”
好好考虑。
关门声响起,室内重新陷入沉静。谢仃轻轻阖眼,在柔软的沙发中倚入更深,那些思绪仿佛也飘忽不定。
人在思索时总会无意识把玩些东西,她轻叩桌上那本书籍。之前在房间内没读完,刚才拿来画室原本是想继续,但从窗外看到了陶恙,于是便暂且耽搁。
可她现在心不静气不平,看不下去白纸黑字。
谢仃按了按额角,倚在沙发中拈着书页,却忽然发现不太对,这本书的书签与自己上次放的位置不同。
她轻一蹙眉,也并未在意,随手便将书页翻开,然而却发现了预料之外的东西——
一瓣蓝紫色的鸢尾花。
……
谢仃缓缓坐起身,低眸望着那枚花瓣。
是许久之前落在她发梢,被他随意拈起的那瓣。如今成为书签,隐秘地留存此处,如同不为人知的贪念。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瞬间永远留住。
海风拂窗涌入,将那枚脆弱的花瓣卷起,袒露其下书页的字句——
“可无论出于喜爱还是厌恶,我都无法不看他。”
-
谢仃还是走了。
深夜翻窗,凌晨离港。她轻易卸了快艇的锁,毫不拖泥带水,全程也无人员伤亡,走得干脆利落。
她早已清楚安保夜间巡逻的时间,对彼此距离把控得当,待对方环岛至较远一处,才启动船只离开,因此并未有人及时发现。
温珩昱是在天明破晓时得到消息。
陶恙也得到了,但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清楚谢仃有所准备,一个月时间她佯装反抗,实则不着痕迹将岛屿路线与佣人作息都熟记于心,想什么时候走只是她心情问题。
新西兰今日阴雨,昏沉天色惹人困倦。陶恙打着哈欠从直升机走下,决定舍弃自己宝贵的睡觉时间,幸灾乐祸到底。
甫一落地,他便向久等的助理借了把伞,示意对方不必跟来,径自乘电梯离开天台,去往内室。
果然,沙发间已经落座一道身影,矜倨疏淡,近乎与窗外磅礴雨幕融为一体。
陶恙毫不意外,将伞晾在架上,稀松问候:“最近睡眠质量如何?”
乏善可陈的揶揄问题,温珩昱仅是疏漠递来一眼。
“不应该啊。”陶恙说,“难不成没找到人?”
温珩昱敛起目光,淡声:“她在港口候船。”
果然。陶恙就知道凭他眼线,决计在谢仃进一步行动前就已作盯梢,但奇怪的是现在。
“你这次不追了?”陶恙十分稀罕,“真要放人走?”
“她不是想走吗。”温珩昱意兴阑珊。
陶恙默了默,不再奚落。
他甚至生出些许感慨,抱臂俯瞰窗外连绵阴雨,依稀能望见港口方向,旅客寥落。
她想走,于是他放了。陶恙也没想到,温珩昱居然真的能心甘情愿受谢仃摆布。
这两人分明都清楚,彼此之间是不可抗拒的有害关系。情绪与地位的不对等、过往经历的纠葛,以及那些难以界定的爱与恨,似乎的确是该当断则断。
天幕沉雾低垂,骤雨磅礴。时钟一秒秒拨转,匀缓响在室内,距离登船的时间所剩无几。
温珩昱烦躁起来。
情绪让他漏洞百出,谢仃令他瞻前顾后,这些陌生的犹豫不决糅合一处,如同一场暴雨倾覆,使他难以自负,懂得患得患失,学会让步。
以及——害怕彻底失去。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陶恙错愕地回头,只见温珩昱挽过椅背风衣,步履未停地迈向玄关,相当决然利落。他愣了半秒:“欸,你没拿伞!”
随后又反应过来,他忙不迭抬声。
“不是,司机还没来啊!”
-
清晨时分,港口旅客并不多。
谢仃撑着刚从商铺买来的雨伞,安静站在街边望海,等候登船检票。
她没有手机和相关证件,但有现金,轻易就以双倍价格从当地人手中买下船票,丝毫不费工夫。
海风裹挟着夏日气息,濡热湿漓。她勾过被风拂乱的发丝,随性捋至耳后,望了一眼海岸边际,那是岛屿的方向。
最后一次机会,谢仃想。温珩昱,再重蹈覆辙,就真的别再见了。
码头缓缓鸣笛,声响悠扬,她看向塔尖时钟,终于迈步向人潮中走去。
身后却响起一道步履声,踏过雨迹渐行渐近,最终停落在她身后,再无半分声息。
谢仃脚步微滞,撑伞回首,预料中望见熟悉身影。温珩昱仍是奕致周正,修颀身影淹于霭霭雨幕,发梢眉目却被水迹浸透,难掩来路的风尘仆仆。
除他之外再无旁人,他不是来带她回去的。
彼此目光交峙,谢仃攥紧即将临期的船票,平静开口:“……有话想说?”
的确有话该说。在两年前临行决别的北城,在一年前风雪荡涤的冰岛,数月前伦敦重逢的深夜,以及现在。
他曾想再见她一面。教她不能就这么甩手走人,教她该怎么负责任,哪怕是绑也要绑回自己身边。
如果能再见她一面——
沉霭雾色中,彼此隔雨幕相望,温珩昱并未上前,只是问她。
“这次呢。”他微有自嘲,“走了还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