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简从腰间抽出一块令牌来,塞入许一旬的掌心:“帮我办两件事。第一,去距离春禄家最近的邮驿,看看这些年是否有人给春禄送过信,一定要特别留意从凉州方向来的信。第二,去工部帮我查个人。”
“谁?”
“春禄的发小,邵南。”娄简握住了许一旬的臂膀,“记住,不要让千目阁的人发现。”
*
马车行至大街,夏惊秋越想越不对劲。
夏念禾平日里遇到了新鲜事总爱抓着夏惊秋絮叨个没完,今日倒是出奇的安静,独自一人端坐在车内。
“夏念禾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啊。”夏念禾回答的爽快。说着,双眼撇到了一边,“我困了,你自己玩一会儿啊。”夏念禾佯装打了个哈欠。
夏惊秋双手抱于胸前:“你若是不肯老老实实交代,那我便让阿耶找媒婆去方家说亲。”
“你什么时候学会恶心人了?”夏念禾瞪大了眼睛,揪起夏惊秋的耳朵,“臭小子,我是你小姑,你敢?”
夏惊秋吃痛,掰开夏念禾的手,捂着耳朵道:“妨碍查案,若是被阿耶知道,还不知道谁挨罚呢。”
“你少给我扣高帽子,这和查案有什么关系?”夏念禾气红了脸。
夏惊秋幽幽凑上前,把人逼到一角:“也就是说,你的确有事瞒着我。”
夏念禾吃了秤砣铁了心,闭口不谈,一脚将夏惊秋踹了回去:“姑娘家的事,你少打听。”
“好好好,你不说那我就去问那个鹤拓小子去。”说完,夏惊秋便作势要下车。
“你想做什么?屈打成招啊!”夏念禾拽住了夏惊秋的衣袖,怒目圆睁,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警告你,你不许动他,不然我扒了你的皮做袄子!”
夏念禾自小便是这样,向来爱护短。夏家几代人才得了这么个姐儿,人人都欢喜娇惯才养成了这般性子。
“在你心里,你的侄儿就是个昏吏?”
“从前或许不是,但眼下你和那些衣冠禽兽也没快什么差别了。”夏念禾一把将人拉回原位。
“你何出此言?”夏惊秋看了看自己的,问道。
“我的啾啾从来都不会拿捏我,即便是我错了,也会替我挨罚。哪里像你啊夏惊秋,夏少卿……”夏念禾狠狠地戳着夏惊秋的肩头,“仪,表,堂,堂,人,模,狗,样!”
第六十九章 变化
“从前你再顽劣,心性总是好的。嫉恶如仇,行侠仗义。你再瞧瞧你如今的模样,恩将仇报,黑白不分。”
“我是哪儿招你惹你了,你寻着这么多的话来损我?”
“别狡辩。许一旬都同我说了,你趁着娄先生腿脚不便,故意不带她查案。我瞧你满脑子都功劳官位,半分没有从前的模样了。”
“许一旬这小子……”夏惊秋啧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知道什么。你侄儿我啊,还是原来的夏惊秋。”
“我心如明镜,不用你说。以前有着新鲜事总想着我。这次回来,你可记得同我好好说过几次话?”夏念禾嘟囔着,“一开口便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夏惊秋扬起嘴角,安慰道:“好好好,我错了,侄儿错了。改明儿我叫银花和府里的小厮去跑个腿,给你买些好吃的蜜饯,再买些当季时鲜的衣裳给小姑赔罪可好。”他眉眼含笑,像是哄孩子一般。
夏念禾嘟囔的话语渐渐咽了下去,她脸色微僵,看着夏惊秋的脸愣愣地出神。
“怎么了?”夏惊秋嘲笑,“一点新鲜玩意儿就叫你惊得说不上话来了。”他扬起车帘朝着外头打量了几眼,视线收回时,夏念禾还用着方才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夏惊秋屋里虽有小厮仆婢十余人,可除了金宝与银花他从不随意差遣。
“你……你怎么了?”夏惊秋伸出手在夏念禾面前晃了几下。
“你想起来了……”夏念禾看着夏惊秋逐渐隐去的笑意,确定道,“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夏惊秋犹豫了片刻,没有否认,也没有应答。
“除了金宝和银花,我从未见你差遣过旁人办差。”
“金宝这不是去庄子上办差了嘛,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夏惊秋笑了笑。
“不,你撒谎!”
夏惊秋身边的仆婢与小厮大多都是姜赤华亲自挑选的,为的便是随时看管他这只泥猴子。夏惊秋从小便知道如何防着他们,因此除了金宝和银花,他信不过旁人。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是,也不是。”夏惊秋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只想起了一些关于金宝身故时的事。”他顿了顿,隐tຊ隐攥着拳头。
“何时的事?”
“几日前。你与许一旬串通好了被拐那日,许一旬便同我说一同游历的事情。我记不全,只记得……”
“记得什么?”
夏惊秋只记得每每看到娄简,便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像是被凿空了一块。他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街上,熙熙攘攘。马车停在大理寺前,夏惊秋跳下马车:“一会儿,你先回去。”说罢,他便转身走向那重朱色的大门。
“啾啾……”夏念禾探出半截身子来,蹙眉唤了一声夏惊秋的乳名。
“放心,答应你的蜜饯和衣裳明日定会送到你屋里。”
“嗯。”夏念禾点了点头,又坐回了马车内。瞧着朱门下的少年郎,她似有一瞬间的恍惚。
夏惊秋已然想起了金宝身故的事。
他想起了。
可,只是想起了。
夏惊秋变得,叫她瞧不明白。
*
“阿简,我找到线索了!”许一旬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急匆匆地跑进屋子,深秋里,额间生了一层细汗。
娄简吹亮了火折子,点起烛火:“不急,慢慢说。”
“这是我在春禄家附近的邮驿里拿来的信。正巧,这封信还没送出去。”许一旬将信件递到烛火下,捧着壶痛饮了几口,“我问了邮驿的小哥,春禄的信件大多是从凉州来的,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自一年半前,他便一直在与凉州的一位友人通信。”
“是康城鬼新妇案死者之一,姜也的父亲,锁匠姜力,对吗?”娄简收起火折子,“姜力……也就是工部营造局的邵南。”
许一旬傻笑道:“要不你别当什么司正了,改行当神算得了!大致的年纪、家室、营生全对的上。咱们明明查出邵南已死,你怎知他还活着的?快和我说说,你是怎么算出姜力就是邵南的。”
“我想到这一关窍的缘由,其一是春禄与柳怜南说的话,春禄的态度并不像信口雌黄。其二,图纸和铁器一直存放于尚书府书房,也就是说,春禄是在方应淮还活着的时候便进入过书房才拿到铁器的。以春禄的身份即便再混上半辈子,怕是都攀附不上方应淮这样的人物,更不可能在方府随便出入。唯一说得通的,便是方应淮被春禄拿捏住了把柄,不得不与他走得近些。排除所有的可能,那个最不可能发生事便是答案。”
许一旬连连点头。
“只可惜,方应淮死得太快,春禄一时之间不知道去哪里再找个金主,便寻上了方夫人。没成想,方夫人是个硬茬。若我猜的没错,买凶杀了春禄的人,多半是方夫人和他背后的人。”
“背后?还有谁?”
“杀方应淮的真凶。”娄简沉默了片刻,“我暂时还没想到真凶是谁。”
许一旬思忖道:“咱们当时在康城只寻到姜家的三人坟,可一直没找到姜力的尸体。原以为他是被赤羽宗的人带走了,可是看春禄与他互通信件的次数,怕是早就从赤羽宗逃出来了。”
“他也算有点本事,能从赤羽宗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娄简瞧着晃动的烛火,自言自语“可是姜力……为什么要告诉春禄这些?”
“许是他们俩感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才不会防备的吧。”
“你也说,是防备了。”娄简半眯着眉眼,“如果姜力真的信得过春禄,怎会最近几年才将狼纹锁的事告诉春禄?”
“近几年?”
“按着春禄爱嫖赌的性子,若是早些年便告知与他,春禄怕是早就上门讹钱去了,哪里会等到眼下?”
许一旬托着脑袋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说就是还没到时候呗。”
娄简挑起一侧的眉毛:“你难得聪明了一次。”许一旬说的没错,没到时候!“姜力在凉州苟且了多年,即便是妻小死了也不曾泄露过自己的行踪,为何从一年半前忽然开始与春禄联系?”
许一旬打趣道:“难不成……是他谋害了方应淮?”
娄简眼中闪过一道利光:“你说……姜力谋害了方应淮……”
第七十章 信
“前日,有一鹤拓少年曾拿着令牌去过工部,询问匠造邵南的事。”暖阳透过屏风落在姜赤华如玉质的肌肤上,“千目阁的探子跟着少年一路,发现他去了狱卒春禄家附近的邮驿。”说着姜赤华从袖间拿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件来,摆在案几上,“印戳虽然已经看不清了,不过探子查过,此人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了春禄,一封送到了魏双,魏补阙府中,最后一封在这,以账册的名义送到了翊王名下的酒肆,里头写的是宁府蒙冤的告密信,还有当年案情的经过和疑点,信中直指当年的真凶是冯、夏两家。下面的人确认过了,三封信,字迹、用纸、用墨都是同一人无误。这一封,是千目阁在信件送往翊王府之前,誊抄下来的。”
夏庸合起书页指了指案几上的信件,朝着一旁的夏惊秋道:“这事你知道吗?”
夏惊秋一时语塞。
“哼,那个宁三娘子在你眼皮子底下行事,你半分都未察觉?”夏庸恨铁不成钢,“是不是要等夏家被抄了府,你才能醒悟过来?”说着,夏庸手中的书册重重地拍在了案几上。
“阿郎息怒。”姜赤华上前抚过夏庸的背脊,“秋儿年少,做事难免有纰漏。”
“你在他这年纪的时候已经独挑千目阁的大梁了,你再瞧瞧他,脑袋空空胸无点墨!被那三娘子刷得团团转还不知晓。”夏庸越说越来气,“我同你说过几次了?宁三娘子绝非等闲,你与她打交道需得打气十二分精神来。更何况,你别忘了她此次为何突然出现在京都?”
夏庸的话字字如芒刺,将夏惊秋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此事还得提前防备,若是宁三娘子真的查出什么不利于夏家的事情,即刻绞杀。”夏庸的视线扫向姜赤华,叫人从骨子里生了寒意。
“阿耶!”夏惊秋的直起身子,向前挪了几步。
“毕竟是陛下钦点的司正,突然暴毙,怕是会惹得圣人猜忌。”姜赤华瞥了夏惊秋一眼道。
“千目阁何时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眼间,夏庸便领会了母子二人的心思,“即便我们不出手,也有旁人想要她的命。你以为,你护得住她吗?自己都保不住自己的窝囊废还妄想护别人周全?”夏庸起身,拂袖道,“再给你七日,自己处理好此事。”
*
枝头柿子涨红了脸,裂了一道口子,引来麻蝇,成群结队。一只精巧纤长的手随意挥了几下,赶走麻蝇,干净利落地掐断了甜柿。
“来,尝尝,今年的柿子格外甜。”盛云舒捏着柿蒂的手轻轻松开,整个柿子落到了娄简掌心里,“这麻蝇比人聪明,知道哪颗柿子是最甜的。”
娄简的视线落在了那棵柿树上:“看来殿下很喜欢这棵树?”
“十年前,本王刚接手这宅子的时候这里杂草丛生,满是气死,整个府里也就这棵柿子树长得板正。修缮之后,便将它留下来了。”盛云舒煮了一壶茶,“哦,对了,娄司正十多年没回过这宅子了吧,你快瞧瞧,本王这府宅修得可有当年的风貌。”
如今的翊王府便是当年的宁府。盛云舒分封那年,冯皇后故意将这座凶宅赐给了盛云舒。
娄简咬了一口柿子,甜腻绵长的果香叫人心口软软的:“说来惭愧,从前微臣总低着头伺候主子们,小心翼翼忙着手里的活计,未曾好好看过这宅子。就像这柿子,微臣还是头一次知道它是甜的。”
“宁三娘子好歹也是正经的姐儿,怎会伺候主子?”盛云舒挑眉,明知故问。
“微臣姓娄,宁府也只有两位姐儿。”
盛云舒取来薄刃,仔仔细细的切开甜柿,摆在盘子里,擦了擦手:“本王很喜欢你身边那个鹤拓少年,活泼热烈,不像咱们这些生来就困在牢笼里的人,不过是睁着眼睛等死罢了。”
“牢笼,是困不住人的。被困住的人大多都是心甘情愿的。”
盛云舒笑道:“那司正,愿意吗?”
娄简没有急着回答,又咬了一口柿子:“微臣很感谢殿下搭救,殿下想要讨这份恩情,微臣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司正连本王的提议都拒绝了,区区恩情,又怎会放在眼里。我们,是一样的人,无利不起早。”从娄简踏入王府的那一刻,盛云舒便知道鱼已经上钩了,“当初救你,只是觉得有趣罢了,谈不上恩情。况且,即便本王不出手,还有旁人想要看热闹。”
“殿下方才还说自己图利,搭救微臣不会只是图个乐子吧。”
“冯家树大根深,任何一个扳倒冯家的机会本王都不会错过。”
“殿下就这么笃定,微臣最终会站在你这边?”
“因为,你欠我一个大恩。”盛云舒俯身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tຊ巴掌大的木盒,“本王派人查过你在江河县时的过往,你回京都不是为了宁家,但一定是为了报仇,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想来,晚晚已经和你说过冯家的事了吧。”
娄简侧过脸来,浅浅抬唇。
“你不信?”
“当日公主殿下义正言辞,微臣看得清,殿下的神情不像是说谎。”
“那你还在疑心什么?冯家即是十四年前害你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真凶,也是十四年后杀你友人的恶徒。我们合作,事半功倍。”说着,盛云舒从果盘下取出一封信,“一样的信有三封,一封给了春禄,一封给了魏双,还有一封在这。”
娄简的视线扫过行页,目光顿在了“夏庸”二字上,一笔一划烙在眼底。
盛云舒捏起一块柿子放入薄唇之间:“凭司正的聪明才智,想要查到这封信的内容只是时日问题,本王倒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他笑得不怀好意。
娄简下意识地将信纸揉出了纹路。盛云舒说的没错,查到夏庸身上只是迟早的事:“殿下既然派人查过微臣,便知道微臣与夏仆射家的小郎君交情匪浅,如此……殿下凭什么觉得微臣会帮您这个忙?”
“所以,本王才要送司正一份大恩啊。”盛云舒沾着甜汁的手指,指了指娄简面前的木盒,“此乃鹤拓神药,续魂草,只要还没断气便能续人血脉筋骨。服药之人,可享天年,与常人无异,司正不想一辈子坐在这素舆之上吧。”
说不动容是假的。娄简目光在木盒上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