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吓得缩回身体，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几乎同时，上方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快速朝她而来。
难道是彭韬？
这个念头让她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但她顾不上害怕，只能往三层逃下去。
所以楼梯间的灯会忽然坏掉？所以消防门会拉不开？难道这是个陷阱，而我毫无察觉地跳进来了？
看来他是想要我的命，让我像他老婆那样死去。
她脑子一乱，脚一下踩空了。她尖叫一声，身体失重滑了下去。手机在空中转了几圈，几道凌乱的光线一闪即逝。
失重的一瞬间，马红蕾双手拼命抓住楼梯栏杆，用尽全力提着自己的身体，将将止住了一路滚下去的趋势。
她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赶紧捡起手机继续往下走。她下到三层，又去开消防门，还是打不开。
这时上方远远传来了哐的一声，追逐她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没过几秒，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次变成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一远一近追她而来。
难道他还有同伙？
马红蕾抬起头，上方的脚步声距离她大概只有一层半了。
而且就在她喘气的时候，上面的人一下蹦到了四层的平台上，他们之间只剩一层了。
马红蕾双手担心踩空，把着扶手往下走，她不敢抬头看，每一个停顿都会缩小他们的距离。她逃到了一层，看到下面有了灯光。
上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到手电划过的光亮，他们之间只剩下半层了。
马红蕾连气都不敢喘，继续往下走。
下到负一层的时候，一层传来了哐的一声，接着在她头顶上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走了？放弃了？他怎么知道一层的门能打开？
马红蕾来不及多想，继续往负二层逃去。因为另一组脚步声不仅没停下，反而离她越来越近。
她耗尽最后的力气下到负二层，脚下再无去路，除了面前紧闭的消防门。
她闭上眼睛，用力一拉，消防门开了，她终于逃出生天。
她快步冲到通道对面，躲到了一辆面包车后面。她要知道紧追他不放的人到底是谁。
哐的一声，那个人出来了。
马红蕾愣住了，出来的人是林启峰。
难道真的是他？难道自己信错人了？马红蕾大脑飞速运转，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林启峰想害她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更不会在她已经察觉的情况下还追到这里。
林启峰站在门口，朝着四周望去。他掏出手机，很快马红蕾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从面包车后面走出来。
“你怎么走这么快？”林启峰走过来，“我追都追不上你。”
“你追着我下来的？”马红蕾问道。
林启峰点点头，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我看到你往楼梯走，刚想喊你，被病人拦住问了点事。昨晚你不是说睡不好吗？我给你开了点药。”
“那你怎么不叫我？”
“你走这么快，我怕一叫你，你容易踩空了。”林启峰似乎在埋怨，“台阶这么高，你都没感觉吗？”
马红蕾擦掉手上的污渍，接过塑料袋，这时她的心情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你有没有看清我身后有个人？”马红蕾问道。
“有啊。是个护工吧。怎么了？”
马红蕾继续问道：“你们医院一到五层楼梯间的灯一直都是坏的吗？消防门也打不开？”
“消防门打不开？不应该啊，我回去反映一下。”林启峰不疑有他，“这可是重大隐患。”
所以，第一次开门声是那个护工进楼梯间，第二次是林启峰追她而来，第三次是护工离开。
马红蕾思索着刚才的细节，她认为护工就是彭韬假扮的，他发现林启峰进来后就逃跑了。楼梯间的灯和消防门都是他搞的鬼，所以他知道可以从哪层离开。
这时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接着马红蕾的面包车开了过来。林启峰看到车身上杨文竹的照片，眼神立刻变得复杂。
马红蕾捕捉到林启峰的眼神，于是问道：“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干？”
林启峰低下头，好像不想面对这个话题。
“交流一下感受。自从我做了这个事情，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虽然还是难过吧，但至少充实了，这就比难过还空虚要好得多得多！”
林启峰抬起头，看到马红蕾正真诚地看着自己。
“考虑一下。”马红蕾钻进了副驾驶。
林启峰看着面包车开走，直到贴在尾门上的杨文竹消失在转角，他还站在原地不动。
耿耕坐在卢队的办公桌对面。他和领导谈话有三种姿势，第一种是他坐在沙发上，喝着领导泡好的茶，这就说明他要顾全大局了。第二种是他站在领导的办公桌对面，领导坐在里面一边喝茶一边骂街，这是犯的错误不大。
第三种就是现在，他坐在领导对面，领导却盯着电脑屏幕，这种时候就是领导要顾全大局了。
“你想想。”卢队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想什么？”
“韩秀的案子换组人查。”卢队盯着屏幕，手指不停点击着鼠标，好像在玩扫雷游戏。
“非要换吗？”耿耕闷声问道。
卢队嗞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又开始连续划拉了几下鼠标，应该是这一局踩雷了。
“咱们岁数都不小了，不要这么头铁。”卢队还是慢条斯理，“我当然是了解真实情况的，我也支持你，但是上面不了解。”
“上面说要换我？”耿耕又问道。
卢队终于把目光投向耿耕，反问道：“你觉得呢？现在全国警察加一起都没你一个人流量大。”他顿了顿说道，“马红蕾举报你升职一个热搜，你抓彭韬一个热搜。现在公众还不知道这两件事都是你，就已经这个效果了。你要是再闹出什么热点，你说怎么办？”
“这赖我吗？”
“没说赖你，你点背。”
耿耕点了点头，说道：“他们觉得我给他们添麻烦了，对吧。”
“你这么理解也行。本来人家在上边呆得稳稳当当的，你这事儿一出，别说市局了，没准得公安部下场。人家能白来吗？再搞一波大检查，那你说大家是爱你还是恨你啊。”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问题的人。”
卢队摇了摇头：“解决你，也算解决问题了。”
耿耕又沉默了。
“韩秀的案子我看了，不好弄。”卢队接着劝道，“既然上边都发话了，你干嘛不顺水推舟，非把自己架火上烤。而且你也想想你副队的事。”
耿耕接过话：“我就算撤出这个案子，也评不上副队了。”
“这是什么话？”
“马红蕾为啥发那个视频，不就是怕我当领导了，就不管她女儿的案子了吗？”
卢队又看向屏幕，点鼠标，好像又开了新一局游戏。
这时打印机传来了咔咔的声音，卢队扬起下巴朝着打印机的方向指了指。耿耕过去拿起打印纸，上面是总队给支队，支队又转发给卢队的邮件，内容大概就是韩秀的案子“再次”引起了舆情，要求再梳理、再总结、再部署。
“案子还没办完，再个屁？”耿耕终于忍不住骂道。
这时耿耕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扫了一眼，问道：“马红蕾到了，那我还问不问了？”
“反正你的时间不多了。”卢队说道，“那个看完碎了。”
耿耕把打印纸放进碎纸机，在嗡嗡的噪音中走出队长办公室。
马红蕾被李为安排在有沙发的房间，还安排了一个女警陪同。既然知道她是孕妇了，就更不能大意。
马红蕾见到耿耕，发现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委屈和丧气。连续两个冲上热搜的视频造成了一场雪崩，彻底掩埋了这个普通的中年男人。雪崩里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但马红蕾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而且她五年前就被埋在雪下了。
“我看到你的新热搜了。”马红蕾先开口打招呼。
“是，以后还得戴口罩。”耿耕点了点头，直面马红蕾嘲弄的目光，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理解你做的所有事情tຊ，无论是在网上发那些针对我的言论，还是往我们市局写信打电话投诉我，包括这次发视频阻止我升职，其实都是为了让我不离开杨文竹的案子，让我们投入更多警力来办这个案子。”
耿耕盯着马红蕾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这个案子三年前已经列为未结案了。”
“三年前？”马红蕾的眼睛似乎喷出两道烈焰。
耿耕指了指身边的李为，但目光还是正对着马红蕾的眼睛：“所以我们都是用休息时间调查这个案子。这几年都是这样。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真相。你也可以把这段加到你下一个视频里。我还要声明一点，未结案不是不管了。杨文竹和黎露的DNA，还有你们的DNA都在信息库里，每发现一个无法验证身份的女性，我们都会做对比，如果对比上了我们会立刻重启调查。没对比上就说明她们还活着。”
“那你们这三年在做什么？”
“其实和你做的差不多。这儿问问那儿问问，拿着照片四处打听，没有任何结果。”耿耕回答道，“没有线索、没有资源，我们也就是两个普通人。”
“你现在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不还是想让我撤掉视频？”
“不是。”耿耕把双手撑在桌子上，“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现在的工作是调查是韩秀被害案，我只有把工作完成了，才有时间继续找杨文竹。所以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耿耕看着马红蕾，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看在你女儿的份上，配合我们。”
第29章 变奏（4）
马红蕾从耿耕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认命后的坚持。她懂这种目光，她从那些寻找孩子的家长眼中和镜子里都看到过这种目光。
“我明白了，你问吧。”她点了点头。
“你比杨英明早到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你在哪里？”
“我在车里。”
“在车里做什么？”
“我在想。”马红蕾说道，“我要想清楚。”
她说谎了。
当她驾驶着面包车冲进公共停车场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仅剩的理智全部用在了找一颗足够大的树遮住女儿的照片。她不想杨英明发现自己来了，她更不想女儿看着自己去捉奸，虽然这只是女儿的照片。
下车之前，她习惯性地对着后视镜拨了拨头发，头顶疯长的白头发已经遮不住了。为了让自己保持足够扎眼，从而让人们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杨文竹照片，她又要去染发了。但她讨厌染发，讨厌一切能提醒她时间在不断流逝的重复行为。
她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一个不好惹的人。
当你与这个世界为敌，时间久了就会这样。这样很好，她巴不得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可杨英明也是这世界的一份子。
她忽然跳出了自己，审视着后视镜里的这个名叫马红蕾的女人。她经历了这个女人的一生，她感受着这个女人的喜怒哀乐，但这是她第一次审视这个女人。
她抓着车门扣手的手轻轻放了下来，这个时候，她的大脑才终于开始慢慢冷静下来。
其实她和杨英明的问题由来已久，如果不是杨文竹被绑架，也许他们的家庭早就解体了。这和感情无关，很多夫妻都有感情，但依然分开了。在所有离婚案例中，感情问题往往是最不重要的因素。
她记得五年前婚姻咨询师说的这番话，但她和杨英明之间的矛盾无法弥合。她要么容忍杨英明的家庭观念——他们的小家庭只是他原生家庭的一部分；要么离开。因为杨英明永远不会改变。
杨文竹被绑架暂时冻结了他们的问题，他们又成为了风雨同舟的伙伴。而且他们都有同一个信念，当杨文竹回来的时候，这个家还在。
她恨杨英明背叛了她，但她更恨杨英明背叛了文竹。在女儿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逃走了。他奔向新生活了，去组建新的家庭，不，应该说为了他的大家庭更换新的部件。
如果杨英明坦白说自己顶不住了，想要离开，她当然会同意。因为她为了寻找女儿已经搭上自己的人生，有没有必要再搭上另一个人？况且，她是心甘情愿的，如果杨英明不愿意，那不就成了绑架吗？
但是背叛和离开是两码事，所以她绝不会原谅杨英明。
“你说的不能原谅，具体指什么？”耿耕终于开口了。
“我会冲进去，拍下他们的激情视频。发到网上，题目就叫‘女儿被绑架五年生死不明，亲爹激情搞外遇小三怀孕’。”马红蕾平静地说道，“我的目的不是看他被骂，而是网友骂他能带来很大的流量，能增加文竹的关注度，哪怕多一分机会找到文竹，都是值得的。他不是想下船吗？好啊，我就让他在下船之前贡献最后一次流量。”
“就像你对我那样？”耿耕盯着马红蕾的眼睛问。
马红蕾扬起下巴，迎着耿耕的目光说道：“对。就像我对你那样。”
耿耕静静地看着马红蕾，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妆容精致，着装体面，一看就是职场精英，和眼前的女人判若两人。 这五年来，他一直告诫自己马红蕾是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所以无论她做出什么针对他的事，他都尽量容忍。
现在他忽然发现，马红蕾不止针对他，她连自己都不放过。为了寻找女儿，她把自己彻底打造成了一件工具，甚至放弃了发泄个人情绪的权利。
但他不能表露出怜悯，因为马红蕾不需要怜悯，而她需要的，他却无能为力。
耿耕继续说道：“我提醒你一下，你没有直接去他的工作室。”
今天早上，他们在查看空中夜市的监控录像时发现了马红蕾的身影，她在观景平台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楼里。
“噢，对，我先去楼顶看了看场地。那天是我女儿失踪的第1815天。”马红蕾缓缓说道，“我在楼下看到了那个夜市的广告牌，就想上去看看场地怎么样。如果合适的话，就把活动定在那里。五年了。”
五年了。耿耕点了点头。
“你到底觉得我哪里像嫌疑人？就因为我比杨英明早到了？”马红蕾反问道，“还是说你觉得我会担心韩秀的孩子会争夺财产？哦，你是昨天开始怀疑我的吧，你觉得我怀了孩子，所以要消灭私生子，对不对？”
耿耕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他要做的就是继续寻找证据和线索，他把马红蕾找来就是想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人总是会说实话的，否则就没有自相矛盾这个成语了。只要你能尽量不带情绪和立场去听一个人的话，你就迟早能发现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
但是找到真相和破案又是两回事。有些案子的真相就摆在那儿，但是就破不了，因为没证据。这才是刑警的活儿。这就是耿耕刚加入青年突击队时，梁安治给他们上的第一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