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是单排小货,也坐不下这么多人啊。”耿耕随意地说道。
赵顺奎却听出弦外之音,他强装镇定地说道:“这么一说还真是,人不能坐到斗里。可是村里那么多人家都有车,我找个人借一辆也行。”
“老赵,谁都没长后眼,别跟自己较劲了。再说你们还要照顾小满呢。” 杨英明走到耿耕面前,“耿警官,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耿耕回答道。因为林皓母亲在队部跳楼自杀,全队都被记了大过。之后林启峰又在追悼会上持械伤人,因绑架案而起的流血事件接连不断,这次他过来就是盯着他们,不能再出事了。
这时民警走过来,把他们带进了调解室。耿耕也跟着进来,进门前拍了拍赵顺奎的肩膀,赵顺奎的心跳一下漏了半拍。
听民警宣布伤情鉴定是轻微伤,耿耕立刻表示了疑惑,还要打电话给司法鉴定中心问问。
“是我请求他们定成轻微伤的。”赵顺奎说道。
耿耕露出狐疑的表情,便问他为什么要主动调低。
赵顺奎深吸一口气说道:“因为我不想让林医生蹲监狱。他是把我捅伤了,但是这一刀我算到绑匪头上了。林医生被害得老婆孩子都没了,我不忍心看他再蹲监狱!”
耿耕看着赵顺奎若有所思,这个老实善良的男人真的可能是绑匪吗?还是因为我找不到真凶,才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着?
杨文竹接受了陈晓莲送的画笔和画板,第一天画了草地和鲜花,第二天画了蓝天和白云,第三天画了一片蓝色的湖水,第四天画了天鹅。
黎露每天靠在垫子上看小说,她的伤腿还不能动,只好锻炼另一条腿。她从小练习跳舞,身体上的疼痛和磨练对她算不了什么。
从她得知杨文竹配合绑架之后,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除了心情不好或者身体疼痛到不能忍受的时候,用骂杨文竹的方式把垃圾情绪发泄出来。而每次杨文竹都是道歉。
陈晓莲每顿饭都做她们喜欢的食物。衣服也是一买就是三件,三tຊ个女孩一人一件。
赵顺奎和陈晓莲还是经常去陪杨英明和马红蕾。杨英明的劲儿终于上来了,他每天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有一次打听到有个刑满释放人员住在附近村子,于是打上门去要搜查,和对方打了一架。
赵顺奎赶过去,看到被脑袋被打成血葫芦的杨英明,红了眼,拿刀就要和对方拼命。陈晓莲跪着阻拦他,让他想想孩子们。
这个说漏了的“们”一下子让赵顺奎惊醒过来。他立刻去查看意识模糊的杨英明,好在杨英明似乎没听见。
如果杨英明当时听见了怎么办?赵顺奎不敢想。
赵顺奎越来越喜欢做好事,比如去别村快递站取快递的时候,会把村里所有人的快递都取回来,然后挨家挨户送过去,以此缓解良心上的不安。
陈晓莲则是越发虔诚地烧香拜佛、吃斋念经,每天的功课都不落下。赵小满住院做第二期手术,她不上班的时候要么在家照看两个女孩,要么去寺庙当义工,要么就是在陪马红蕾。
杨英明还有姐姐和母亲,心里有苦可以向她们诉说。但是马红蕾没有亲人了,无人可以倾诉。陈晓莲认为自己必须扮演这个角色,否则把马红蕾憋出好歹,她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警察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了。林皓追悼会以后,耿耕还和杨英明保持联系,但只是例行公事。一周查不出来,一个月查不出来,一个季度查不出来,从闷热的夏季到萧瑟的深秋,答案早就写好了,只是没人愿意念出来。
也许时间长了,他们就能接受孩子不在了的事实,就能重新开始生活,心中的伤口也会慢慢弥合。赵顺奎和陈晓莲每天都在这样祈祷着,他们还在祈祷,也许时间长了,两个女孩也能慢慢接受她们的现实。
耿耕站在某郊区刑侦支队的走廊里,看着远方的山影。一个男人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和他握了手,说他可以进去问问。
这里刚刚破获一起拐卖妇女的案件,耿耕听到消息后立刻赶过来。这几个月不管哪个单位,只要破了类似的案子,他都要过来问问。现在很多支队都知道了有个找失踪女孩的警察。
很多嫌疑人为了立功,都说自己见过或者知道有两个女孩被卖了,可一旦让他们从十张照片里挑出两张,他们就原形毕露了。
这次也不例外。耿耕收好照片,开车来到了北山口。现在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这里转转,不单是为了查案子,看看远处山脚下的城市小镇从一片工地到万家灯火,能让他感受到时间在流动。
时间过得太快,快到让他丢掉了很多回忆。
明天是休息日。耿耕把车停在观景台,支好车顶帐篷,摆好折叠椅、折叠桌和酒精炉,烧好一小锅开水,把羊肉片和免洗蔬菜放进去。
两个月前他发现这个观景平台,于是成了这里唯一的游客。只要是休息日的前夜,他都会过来露营一宿。反正家里也只有他自己,不如来这里透透气。
第二天中午,他把车停到公交始发站,和公交司机拼桌吃了碗刀削面,然后坐上公交车。
一路上他都在等着上乘客,今天不走运,直到公交车开进杨赵营村站,车里只有他一个乘客。他和司机告别,从前门下车,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杨英明。
杨英明怀抱着书包,不用猜就知道包里装着寻人传单,因为他也是。他走过去,坐在杨英明旁边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热映影片的广告牌。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看着空寂的马路。
耿耕想为追悼会那天道歉。他不该埋怨杨英明没有及时报警,因为这段日子他看到了杨英明夫妇不顾一切地找女儿,这是巨大的痛苦驱使他们这么做的。而他则在这痛苦之上又增加了一道伤口。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那等于又把这道伤口撕开一次,而且除了有可能得到杨英明被迫的原谅之外毫无意义,说白了是个自私的行为。
所以他只能一直提醒自己,他没有资格生气,没有资格指责别人,更有没资格伤害别人。就算是无心之过,就算所有人都这么干也不行。这是他在三十八岁的夏天明白的道理。
所以他一直利用自己的休息日调查这个案子,这也意味着他的工作时间已经被分配到其他案子上了,这一点他没告诉杨英明。
以一个刑警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能够侦破的可能已经几乎没有了,但他还在坚持。每个刑警都有背负一生的案子,他也曾幻想过由一起惊天大案来实现这个诅咒。事到临头才发现,真正让人走心的案子只和它背负的情感有关。
公交车来了。
时间过得好快。耿耕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整,三个孩子没赶上的那班车。
他从前门上车,杨英明从后门上车。公交司机认识他,朝他点了点头,拿起水杯喝水。他举着警官证和杨文竹的照片给车里唯一的乘客看,杨英明则向乘客派发寻人启事。
公交车走了。
耿耕和杨英明坐回长椅上,这次中间没有广告牌。
他们就像两个坐在干涸河床上钓鱼的人,可他们还能去哪儿呢?
耿耕瞥见杨英明的手伸过来,手指上夹了两只烟。
他已经戒烟很久,但还是接了过来。
起风了。
公路旁的玉米地发出整齐的沙沙声,这些早已死亡的庄稼晃动着肢体,驱赶着两个陌生人。
落叶扫荡着空寂的马路,天色尚早,但黑夜已经在路上了。
这片毫无生气的天地之间,唯一的生机就是烟头上忽闪的火星。
第26章 变奏(1)
自从五年前女儿被绑架,杨英明就经常梦到自己回到老宅,被藤曼缠绕在院中的大树上。
藤曼吸走他的血液,滋养出美丽妖艳的鲜花。
虽然疼痛,但是当他身上开满鲜花的时候,他也收获了极大的满足感,每一朵鲜花都是他的荣耀。
可是,他慢慢感觉到累了。
他的身体逐渐干瘪,他感到疼痛与虚弱。他想离开,于是伸出双手去拽开藤曼,可是他越使劲,藤曼缠绕得越紧。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吸光了力气,根本无法逃脱。
他被藤曼绞得几乎窒息,猛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坐在车里,胸口被安全带勒得发痛。
他逃也似地冲下车,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抬起头,看到楼上的母亲家已经亮起了灯。他本想在车里歇会,琢磨琢磨上楼怎么和母亲开口,没想到竟然睡了这么久。
一定是他最近太累了。
杨英明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郁的油烟味,客厅支好了大饭桌,上面摆了一桌子菜,中间还摆着一瓶好酒。
“洗手去,还有两个菜一个汤。”头戴浴帽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红光满面地喊道。
杨英明往卧室一看,贾辉躺在床上玩手机,贾志刚在电脑前玩斗地主。姐姐从厨房里跑出来给杨英明倒了一杯茶,又四处找遥控器开电视。
“不看了。”杨英明摆了摆手,姐姐又跑回到厨房。
杨英明瘫在沙发上,叫了一声妈。
母亲又从厨房探出头:“饿了你就先吃,还有俩菜,马上就好。”
“妈,我有话……”
杨英明还没说完,母亲就关上了厨房门。
十分钟后,姐姐端上红烧肉和炖鱼,母亲端上酸辣汤,然后喊了一声出来,贾志刚父子就乖乖从卧室出来了。
母亲兴致很高,一把拽掉了浴帽,伸手去拿白酒。
“妈,不喝了。”杨英明说道。
“喝点。”
“不喝了。”
“喝点!这一大桌子菜!”母亲立刻提高了调门。
“不喝了!”杨英明忽然吼了出来。
一瞬间,房间里安静得挂钟走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都坐下。”杨英明指了指饭桌,大声说道,“我不吃饭,说完就走。”
四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母亲开口:“你哪儿惹了这一身邪火没处撒,跑家里撒来了!”
“我没有邪火。”杨英明盯着酒瓶,“正好今天大家都在,咱们把话说清楚。姐,你说这房子抵押了,是吧。”
“是啊。”姐姐看了眼母亲。
“抵押手续我看看。”
姐姐看向母亲,母亲拍了桌子:“你有事没事!我累死累活做一桌子菜,你一进门就跟这儿嚎丧似的,你要干什么!”
“我就问我姐,房子有没有抵押!”杨英明喊道,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不是你跟这儿……”母亲还要发火,被姐姐拦了下来。
“没抵押。”姐姐交代了。
“那你们骗我,是吧?”杨英明说道。
“什么叫骗!我把你养这么大我是骗你!你姐为了你……”
“别说这个了!”杨英明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就问你们,跟我说房子抵押还不上贷款让我拿钱,是不是骗人!”
“是。”姐姐按住母亲,“英明,是我不对。”
“tຊ有什么不对!”母亲站起来咆哮道,“我是谁?你是谁?她是谁?我是你妈她是你姐!你给我们拿点钱怎么了?至于跟这儿吼我们吗?是不是马红蕾让你回来跟我们要钱,好离婚分家产!我就知道是她!咱家人干不出这事儿来!”
“跟她有什么关系!”杨英明气急了,“姐,你凭着心说,我对你,对贾辉怎么样?你这样骗我,还拿不拿我当亲人?”
“这事儿和你姐没关系。”母亲抢着说道,“这是我的主意,你有什么邪火冲我来!我拿你的钱怎么了?我拿着不也是给你攒着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花了又能怎么着?我还不能花了?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把你们养大了,你这点钱我还不能花了是吗?还是说,打今天起你就不打算再管我了?”
“妈,我从来没说过不管你。我是说,你们为什么要编这个谎话骗我!”
“行啦!有完没完了!就这点事儿,翻来覆去地说!就算我错了行不行!”母亲一拍桌子就要耍。
“英明,都是姐的错,妈血压高,你别刺激妈了!”姐姐哀求道。
“好。”杨英明决断地点了点头,“妈,姐,今天我有三件事要宣布。第一,从今往后我会按月给妈打抚养费。妈身体不舒服,我凭票报销。但是我绝对不会再搭别的钱了。”
“你什么意思?你要分家?”母亲吼道。
“妈,我不是说气话,我是认真的。”杨英明说道,“姐,你和姐夫的社保在我工作室里挂着,这个钱我会给你们交到退休。姐夫,我二十年前就给你们钱让你们交社保,你偷着把钱花了,结果退不了休看不了病,弄得你们被动我也被动。我知道这钱对你们说是个负担,你们不用管。但我也没法和红蕾说,我就得自己兜着,你们也体谅体谅我。”
杨英兰一个劲儿点头,贾志刚低垂着眼皮,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杨英明又看向贾辉,说道:“小辉,你这几年工作怎么样我也没问你。但是你的收入肯定到不了开奥迪的水平。你自己买不起,那你家里有这个底儿吗?你想想是什么让你飘了?就你这个工资你养车都费劲,还不是都靠你妈、你姥给你贴。”
贾辉脸涨得通红,盯着自己的碗筷一声不吭。
“所以你换车这事儿我觉得很不合适。你们单位的情况我也能猜个大概。肯定有好多家里不差钱的,上班当个消遣。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应该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脚踏实地好好工作,不要和这种同事混在一起。人家资产几千万,玩几年不耽误结婚。你呢?蹉跎了这几年你的上升通道就越来越窄了。”
贾辉刚想开口,却被贾志刚抢了话头。
“那个,英明,我插你一句啊。”
“你说。”
“刚才你说的都有你的道理,具体是不是这么回事,各有各的看法。但是有个事儿我觉得还得提一下。为什么呢?因为有的事你可能考虑得也不见得就那么全面。是吧。”
“你直说吧。”杨英明摆了摆手。
“这个,新的法律都规定了,家务劳动也是劳动。这话没错吧。”
杨英明点了点头。
“那好。咱家谁照顾老母亲,我。我放弃了在外面打工赚钱的机会,全心全意在家照顾老母亲,这是家务劳动。没有我就得雇保姆,雇个保姆多少钱?现在的行情一万块钱打不住。而且现在的保姆,说实话,那都是谋财害命,心都黑透了。就算……”
“你直说吧。”杨英明打断了贾志刚。
“我就说,我干这个照顾老母亲的工作,应该有工资。”贾志刚说道,“你刚才没提这事儿,我得提出来。”
杨英明点了点头:“你觉得拿多少合适,你可以和妈商量。”
“商量个屁!”母亲喊道,“我用不起这么贵的保姆!你还给我当保姆,你天天往树底下一坐,麻将一打就是一天,还让我给你买饮料买烟,我给你当保姆还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