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跑上大马路,跑到了公交站台下。
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公交车。但这都无所谓了,她只要看到车或者看到人就行!
她等了好久,远处终于亮起了车灯,她拼命朝着车灯挥手。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减速,停到了她的身边。
车窗摇下来,她弯下腰,竟然看到了赵顺奎。
“文竹,你是要回家吗?我送你。”赵顺奎说道。
“你……”杨文竹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你想回家的话,我不拦着你。”赵顺奎继续说道,“但是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会有危险。我送你。”
他一边说一边摇下了所有车窗。杨文竹往车里看,陈晓莲不在。
“你不放心的话就坐在后排。”赵顺奎说道,“外面雨大,冻着你。”
“你……”
“如果我们想扣着你,会让你住小满的房间吗?”赵顺奎无奈地说道,“院门都没锁,结果你却跳了墙,这要是把你摔着可怎么办!”
杨文竹不可置信地看着赵顺奎。可是今晚不可置信的事情太多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了。于是她打开车门,坐进后排。
车里很干净,很新,飘着车载香水的味道,副驾座位后面还挂着一个打印出来的二维码图片。
赵顺奎升上玻璃,然后冒着雨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一条浴巾递给杨文竹。
车子缓缓起步,朝着市区开去。赵顺奎开上高速公路之后,杨文竹终于把一直按在门扣上的手放下了。
赵顺奎没有说谎,他真的把车开到了杨文竹家小区外面,停在了由两列高大的梧桐树排成的景观大道上。
杨文竹甚至能看到自己家的窗户亮着灯,爸爸妈妈在等自己。她觉得脸上滚烫,手搭上了门扣。
“文竹。”赵顺奎说道,“想想,警察问你,你该怎么说。”
“说什么?”杨文竹喃喃道,此刻的她已经完全被归心似箭的心情控制了。
“警察会问你这几年在哪里,问你黎露在哪里。”
杨文竹被这句话电到了。
“黎露在哪里?”她重复着。
是啊,黎露在哪里?她不能说不知道,因为她们是一起被绑架的。如果说不知道,她就没法解释这两年自己在哪儿。她也不能说黎露是被赵顺奎夫妇杀死的,因为他们手里有她杀人的视频。
要么,她向警察承认自己杀了黎露;要么,她就不能见到警察,否则警察一定会发现她说谎。
一时间,各种念头都涌进了她的大脑,让她无法思考。
“如果你还没想清楚的话,我们可以先回去,慢慢想。”赵顺奎说道,“等你想清楚了,我再送你回来。”
不!我要回家!杨文竹条件反射似的打开车门,冲进雨幕,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该怎么办?我去自首,说我杀了人,然后去蹲监狱?可是不自首,我该怎么解释?
如果我向爸妈坦白一切,他们会包庇我吗?她想起之前做过的那个噩梦:杨英明得知她参与了绑架,便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梦是假的,但杨英明爱面子是真的。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杀了人,他可能真的会亲手把自己送到警察局。
杨文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这时她身后亮起了车灯,赵顺奎开着车跟上来了,停在正好能照见她的地方。
冰凉的雨裹着滚烫的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看着家里的灯光,却不能回去。
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儿?杨文竹缓缓转过身,迎向刺眼的车灯。
我无处可去。
她向着赵顺奎走了一步,终于哭出了声音。
她每走一步,心脏就被狠狠地锤一下。她受尽煎熬和苦难,拼命也要逃回的家就在眼前,可是她却回不去了。
她拉开车门,坐回到车里。赵顺奎通过后视镜看着她,说道:“文竹,咱们一起回去吧。”
她终于明白了,赵顺奎和陈晓莲早就想到了她有家不能回,所以才敢送她回来。
从这一刻开始,她的身体自由了,但是她的灵魂被永远锁在了那个地下室。
浴室里雾气缭绕。杨文竹伸手抹去了镜子上的雾气,看到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她已经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她扬起下巴,看着脖子上那一圈青紫的瘀痕,那是差点被黎露杀死的证明。她忽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经历了什么。如果不是足够幸运抓到了那支铅笔,现在被埋在冰冷黑暗的地底下的就是她了。
她神经质地搓着双手,因为她觉得怎么也洗不干净。她找到指甲刀,剪着并不长的指甲。她忽然剪掉一块皮肉,吓了一跳,却发现手指没有流血。
过了一秒,她才想到这是她和黎露殊死搏斗时,从黎露手上抠下来的皮肉。她吓得尖叫一声,打开水龙头把它冲走,然后颤抖着继续剪自己的指甲,直到把每根手指都剪出了血。
她看着血迹流进白色的面盆,形成一条条刺眼的红线。
今天晚上,她杀人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下来嚎啕大哭。
两天后的晚上,赵小满从学校回来。她直接冲进自己的房间,紧紧抱住坐在床边的杨文竹。杨文竹既不反抗,也没有回应,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她摆布。
赵小满抱着她哭了很久,她的体温和颤抖不断传tຊ到杨文竹身上。最终,杨文竹也缓缓伸出手臂,抱住了赵小满。
陈晓莲准备了一大桌菜。四个人围坐在桌边,一时没人说话。
赵顺奎咳嗽一声,端起酒杯说道:“文竹,你放心,黎露的事情我们绝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就烂在我们心里。”
赵小满紧张地看着杨文竹,生怕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但是杨文竹没有,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筷。
“过去的事发生了就发生了,结果不能更改。就算你耗尽心血去想它,它也改变不了。”赵顺奎摘掉棒球帽,露出满头白发,“我想了两年,到现在才终于想清楚一个道理,与其想着过去改变不了的事,不如想想怎么面对以后。”
“是啊。”陈晓莲附和道,“我们年纪大了,但是你和小满还年轻,你们还有未来。背着这么重的包袱,这一辈子怎么过?”
未来?我还有未来吗?包袱?我为什么会背上这么重的包袱?你们心里没点数吗?杨文竹压抑着怒火。但她不能掀桌子。掀桌子又有什么用呢?顶多浪费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摔坏了几套景德镇的餐具。然后她不还得坐回这张桌子吗?
“我们家条件比不上你家,但是好在拆迁了。我们商量好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陈晓莲说道,“咱们一起回到正常的生活。”
一家人?杨文竹掐着自己虎口,真拿我当一家人,为什么不把视频交给我?你们一家当然过上了正常的生活,那是因为我杀了黎露!但是我呢?我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房间了。
我要回家!我要以杨文竹的名字、受害者的身份回家!我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回去! 他们说得对,我的确要放下过去,面向未来。我不能继续困在愤怒里了,否则我只会永远困在这个狼窝。
她一瞬间清醒了,所有的火气都烟消云散。她拿起勺子,一下铲下来大黄鱼一半的肉,放到碗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陈晓莲见她吃饭了,松了口气,立刻给她夹爱吃的菜,她也来者不拒。
他们说的好听,但肯定会防着我。杨文竹想着,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尽早打消他们的戒心。
而赵小满是唯一的突破口。
想到这里,她给赵小满夹了一块她最喜欢吃的三杯鸡。
赵小满激动得握住了她的手,她反手攥住了赵小满的手。她们对视着,在赵小满充满愧疚的目光中,杨文竹看到了希望。
第45章 破案(1)
当卢队看向自己的时候,马红蕾的心跳都要停了。
接着卢队转身朝黎露父母走去。黎露母亲一瞬间瘫倒在地,也拽倒了自己的丈夫。他们相互依靠着坐在地上,组成了一个塌方的“人”字。
卢队走到他们面前,蹲下来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一声尖锐的悲鸣掉进了寂静的空气中,慢慢晕开,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马红蕾想去安慰他们,可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了。她又能安慰什么呢?
她似乎取得了某种胜利,但却丝毫体会不到胜利的喜悦,甚至比五分钟之前更加悲伤了。这是将心比心的悲伤,那母亲特有的哭声引发了她的共鸣。
她没法呆下去了,于是逃出了刑警队办公楼。
雨下了一整夜,楼前的地上出现了一大片水坑。她直接踩进水坑里,冒雨跑回自己的车上。她瘫在座椅上,闻着一车厢T恤散发的味道,听着雨水打在车顶的声音,她终于松了口气。
她拿出手机,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信息:五周年活动继续推进。
耿耕收到了卢队的信息,DNA鉴定结果是黎露,初步判断,死亡之前头部曾遭到多次重创。
耿耕回了条信息:仇杀?虐杀?
卢队很快回了一条:下午一点案情分析会。
这时医院保卫处的负责人一路小跑过来,当他听说有刑警队的人来医院,就直接从家里赶来了。
负责人一上来告诉耿耕,之前楼梯间的灯泡确实被人拧松了,消防门也被人拿铁丝缠上了。万幸没有出事。他们已经把当天的监控记录全部保存下来。
“那天林医生和我们反映情况后,我们立刻就展开工作。”负责人说道,“我们想也许你们会找来,所以该准备的都提前准备了。因为消防要求,楼梯间还是要保持开放。”
耿耕点了点头,让负责人带他去了现场。
他站在楼梯上往下看,如果马红蕾被人推下去,那就是和韩秀一模一样的死法,甚至连怀孕的细节都一模一样。所以彭韬是嫌疑人吗?他在用这种带着强烈报应色彩的形式为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报仇?
耿耕回想起彭韬离开刑警队的眼神依然充满仇恨,也许真的不该放他走。耿耕又想起二十年前一个司法专家讲过的话:行政拘留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能让人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李为给他打来了电话。
李为告诉耿耕,彭韬这几天都在韩秀老家陪着韩秀父母。因为女儿被杀,韩秀父亲心梗住院,彭韬用杨英明赔给韩秀的五十万给老人治病。
马红蕾在医院楼梯间被追逐的时候,彭韬正在医院收费处刷卡。马红蕾在寺庙门口被人骑车撞的时候,韩秀父亲正在做手术,而彭韬一直守在手术室外面。
挂断电话,耿耕望着楼梯,不是彭韬,那又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害马红蕾呢?
耿耕带着监控录像回到队部时已经天色大亮。 他上楼前瞥了一眼公告栏,自己的升职公示已经被取下来了。
耿耕钻进办公室查看监控,很快在监控录像中找到了一个可疑的男人。这个人在马红蕾被追逐的时间段,从一层楼梯间通往大厅的监控下路过,接着走进一层大厅的人群中。
他身高大约一米七五,穿着一身护工服,戴着护工帽,看不出发色发型,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看不清长相。
他走进男厕所后就再也没出现。耿耕知道他不是没出来,而是在厕所里换了一身衣服,混在人群走出去了。
这都正常。耿耕想着,这年头是个人就有点反侦查意识。不过相比过去监控不普及、甚至没有DNA鉴定的年代,破案还是高效多了。
他走进卢队的办公室,卢队的第一反应是有点紧张,紧张中夹杂着些许尴尬。耿耕知道那一定和消失的升职公示有关,不过他没提这件事。
“给我几个人。”耿耕一上来就说道。
卢队立刻两眼放光:“哪个案子有新进展了?”
“新案子。昨天夜里马红蕾说她被韩秀家属袭击了两次。”耿耕说道,“我让李为跟进了一下,不是韩秀家属干的。”
卢队表情从兴奋变成疑惑,但他很快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你的意思确实有人袭击马红蕾?”
耿耕点了点头:“我得确认这两次袭击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下午一点的案情分析会本来是为绑架案和韩秀案准备的,但是耿耕却直接说起了马红蕾在寺庙门口遇袭的调查结果。
“我们分析了寺庙周边所有监控,终于找到了马红蕾口中的骑车人。”耿耕说道,“他骑车沿主干道跑了五公里,然后进了当地一家客流量很大的综合市场。他进入市场后就直接走进男厕所。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穿着橡胶雨衣的人从厕所里出来。”
“他不是没出来,而是把雨衣脱了出来。”卢队说道。
“没错。”耿耕按下回车键,投影上出现了医院楼梯间和寺庙门口下坡拼接在一起的照片。
“这两个地方都有高差,容易制造意外假象。可疑人都在故意遮掩自己的外貌,事后选择人流量大的地方脱身,而且都使用了躲进厕所换衣服,然后混入人群离开的策略。他们体型也很相似,所以我判断就同一个人。”
“看来要排查一下马红蕾的社会关系。”卢队盯着投影说道,“这么处心积虑,得有多大的仇。”
“这就是我要说的。”耿耕在白板上写下马红蕾,“马红蕾是在怀孕公开后才遭到袭击的。如果是她以前的仇人,为什么她在此之前没有被袭击过?”
“所以你认为她被袭击和怀孕有关?”
耿耕在白板上又写下韩秀,说道:“韩秀也是在怀孕公开后才被杀的。而且,在杨英明说出他们绯闻的真相之前,我们所有人都认为孩子是杨英明的。”
卢队敲了下桌子:“所以你觉得凶手是冲着杨英明的孩子来的?”
“对。”耿耕点了点头,“而且我现在严重怀疑袭击马红蕾的人和杀害韩秀的人有关系,甚至就是同一个人。”
耿耕接着又在白板上写下杨文竹的名字, 说道:“再联系绑架案,杨英明的三个后代,当然有一个是假的,都遭遇了不测。”
“要是这么说,找到这个人,绑架案可能也能破了!”卢队兴奋tຊ地说道,“有没有具体的怀疑对象?”
“有。”耿耕拿起笔,正要往白板上写字,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值班室的年轻警员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惊喜和茫然。
“韩秀的案子有线索了……有人举报。”
空中夜市是这两年最火的网红点,各路播主都会来这里打卡直播。马红蕾费了好大劲才和市场管理处的人谈下来,把寻女五周年活动放在这里。
杨文竹的巨幅海报挂在舞台的正中央,两边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公益组织这些年的活动照片。
舞台下面的长条桌上摆放着一摞摞的T恤,杨英明和贾辉负责发放。他们身后立着一个易拉宝,上面印着“回家了”公益组织的公众号二维码。
马红蕾走到舞台上,她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空中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