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山有月:面如其名,眸中含笑。
赵临鸢屈了一膝,蹲下身,平视着郭笑道:“知道褚瑟为什么要把你们抓来吗?”
郭笑低着头,“知道。”
“这么说,你也知道此次殆夷国向相朝发兵的真正目的了?”
郭笑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赵临鸢,“公主是怎么想的?”
赵临鸢叹笑一声,“我怎么想的,重要么?褚瑟要的是实证,而我要的,是你亲口告诉我,殆夷国向相朝发兵,幕后是何人指使,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郭笑凝视着赵临鸢道:“此话,鸢鸢公主以何身份来问末将?”
“我什么身份,对你而言有区别吗?”
“有。”
郭笑膝行一步,更靠近了赵临鸢一些才说道:“被抓来相朝的这段时日,末将虽为囚,却也听说了不少事,尤其是公主与萧王殿下的婚事。若公主是以承欢宫未来王妃的身份来问末将,那么末将的答案早已经说给萧王听了,就算死在你们承欢宫,末将也再没有任何可说的。”
赵临鸢想了想他的话,竟笑了,“郭笑啊,你既然唤我一声‘鸢鸢’公主,我如今又是背着褚瑟来寻的你,你便当知道,我问你这些事,与承欢宫无关,与萧王无关。”
郭笑看着她,默默看了好一会才说:“好,那我便对公主说实话。此次殆夷国向相朝发兵,指使之人便是二王子赵云,背后之人乃是相朝二殿下褚离歌,公主今日来见末将,想必是受了旁人指点,若末将猜得不错,此人便是褚离歌安插在萧王褚瑟身边多年的人,至于是谁,公主心中清楚,末将便不再多言了。”
赵临鸢当然清楚。
但扶欢不过一个女官,尚不足以现在便让她费了心神。
赵临鸢站了起来,却依旧看着郭笑,“褚离歌与赵云私通,可有实证?”
“有,便是他们二人往来的信件。”
赵临鸢并不打算告诉郭笑这些东西现下就在她的手中,却质疑道:“如此重要的证据,二哥为何会让它们轻易落入太子褚萧的手中?”
郭笑淡笑一声,话中有话,“自然是因为还不够重要。”
赵临鸢皱了皱眉,“说清楚。”
“信件都加上了密文,即使落入他人手中,也不过是一堆写满了废话的垃圾,褚萧妄图以此指证褚离歌,分明就是痴人说梦。”
“那么,破译本呢?”赵临鸢一阵见血的一个问,让郭笑怔了一下,立刻抬眼望着她。
赵临鸢读不懂他眸中的颜色,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绪,但对方的反应足以让他确信,当真存在破译本。
没有破译本的信件只是一堆废纸,但有了破译本的信件,便是褚离歌与赵云私通的实证了。
赵临鸢轻轻唤了他一声,“郭笑。”
“我在。”
“与你一同被抓的有几人。”
“连我一起,一共三人。”
“其余二人呢。”
“都死了。”
“怎么死的?”
郭笑强忍着泪意,“为了不让我受褚瑟的威胁,为了保住破译本,为了护住二王子……他们,自尽了。”
赵临鸢停了一下,再次俯下身,认真望进他的眼,“那么,你呢,你也想死吗?”
郭笑叹了一声,“我也会死的。”
赵临鸢却说:“把破译本给我,我会护你性命,保你不死。”
郭笑笑了一声,“公主认为,我郭笑到了今日,还在意这条性命吗?”
“那你在意什么?”赵临鸢凝视着郭笑,“在意破译本,在意赵云的周全,是吗?可你应当知道,褚瑟不会抓无用之人,他既然将你们一行人带了回来,必然是已经知晓了破译本一事,这几日的刑讯下来,该死的人都死了,你却还活着,他当然能猜到破译本就是在你的身上。你此时不给我,是想他日落入褚瑟的手中,是想让赵云的生死都受到相朝皇族的摆弄吗?”
郭笑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她,问道:“我若将破译本交给你,你能保证绝不会将它交出去吗?”
赵临鸢想也没想便说:“不能。”
她停顿一下,又继续道:“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怎样的事,也不知道未来的我会做怎样的选择,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任何时候,我都会以赵云的性命为先。”
郭笑垂下眼,叹笑了一声。
赵临鸢审视着他,“你笑什么?”
郭笑反问:“公主当真以为,我如此护着破译本,只是为了护住赵云的性命吗?”
赵临鸢微怔。
谁知他竟说:“同伴都死了,我之所以撑到今日,本来就是为了等着公主,本来就是为了将破译本,亲自交到公主的手中。”
赵临鸢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郭笑道:“其实一开始被褚瑟抓来的一共有五人,褚瑟为了对付赵云的兵马而受了重伤,于是在他押着我们回京的途中,有两个人趁他不备便逃了。因为我还在,逃的只是不算重要的人,况且他还带着伤,便也没追。不过我想,为了抹去他们逃亡的痕迹,他们应该在途中便自尽了。”
赵临鸢便明白了过来,“褚瑟当然不会想到,你会将破译本交给他们。”
郭笑点了点头,“他们逃走前,我交代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将破译本送到……”
他正说着,便向赵临鸢投去了一个示意的眼神,赵临鸢走近他,将耳贴近了他的嘴,听见他低声说出了接下来的地点。
再起身时,赵临鸢看向对方的眼有些复杂,她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说:“郭笑,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郭笑把藏在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再看向赵临鸢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笑了笑,对她说:“还有一事,末将想说给公主听。”
“你说,我听着。”
郭笑的脸上尽是尘灰,身上也沾满了血腥,可他依旧看着赵临鸢,弯眉一笑,tຊ给了她一个纯澈明媚的面容。
他说:“末将将才说的那些话,不因为你是昭云国的公主,赵云的妹妹;也不因为你是相朝的王妃,褚瑟的妻子。只因为你是赵临鸢。”
赵临鸢一愣,“什么意思?”
郭笑叹笑一声:“过去你贵为公主,可是在昭云国当年那场战乱中,王上没能护住你;今日你是相朝的王妃,可置身于朝廷的漩涡与皇族的争斗中,褚瑟同样护不住你。末将把此份罪证交给你,不求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只求日后公主若出了何事,尚能凭此自保。”
“你……”
赵临鸢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如此对自己,可当她看到郭笑望着自己时那双算不上清白的眼,她便知道,没什么好再问的了。
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在她旋身落地的那瞬间,郭笑望着自己时,眼中那难言的情绪是怎样的意味。
“公主,我等五人,身体发肤皆受之王朝,为昭云国死、为二王子死,我等无悔。郭笑只是一介武夫,不谈斯文,不知庙堂,比不得二王子能庇护公主,也比不得杜将军可予公主温存,这些年来,哪怕末将心存妄念,也自知配不上公主,如今能为了公主而死,是我郭笑此生之幸。”
和风吹过,带来草木甜香,也吹淡了污秽的血腥。
赵临鸢看着郭笑,盈盈一笑,郑重地向他行了一个昭云国的女礼,“鸢鸢,谢将军。”
*
赵临鸢走出承欢宫的时候,身上沾了血腥,是郭笑的血,他成全了赵临鸢,最终也得到了她的成全。
殿外清风贯耳,竟让赵临鸢心里生出些寒意来,但她脑中想着她看到郭笑的最后一眼,面如其名,眸中含笑,她的心便暖了一些。
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裳,欲离开此处,却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不止一人,为首之人还叫住了她。
“鸢儿!”
赵临鸢停步,回身看去,来人身着玄色素袍,腰系御龙图腾,携着身后几名宫人走在暮色下,似是要去什么地方而经过了此处。
赵临鸢迎了上去,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褚萧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看了一眼她身后属于承欢宫的牌匾后,又看了看她,压制着心中不悦,平声说道:“你不该来这里。”
赵临鸢语气淡淡:“我来看三殿下,有何不该?”
“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妻!”
“我也说过了,大局已定,奉劝太子莫再纠缠。”
“大局?”褚萧冷笑一声,低头望着她的眼睛,“那我便告诉你何为大局,我褚萧是东宫太子,他褚瑟就算借着一场大火离开了众人皆嫌的西椋宫而入了父皇钦赐的承欢宫,可终究也是一个被我踩在脚下有名无实的王,就算我当真对他做了什么,父皇也判不了多大罪责到我头上,这便是如今的大局!他今日当真敢娶了你,日后他若求饶,我可未必会受!”
褚萧说完这话,便拂袖大步离去。
“等等!”
赵临鸢反应过来他话中对褚瑟的杀意时,当即便叫住了他。
褚萧停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身后宫人看着太子难看的面色,纷纷给赵临鸢让出了一条道来。
那条道的尽头,是褚萧在等着她。
第29章 29.山有月:再说一次,谁是贱人?
赵临鸢追了上去,直到站稳在褚萧面前时,方缓声说道:“太子殿下,我知你当初无意伤我,如今我也无意伤你,但你我之间立场不同,缘分已尽,婚事已休,我嫁给褚瑟是因与陛下一诺,更因我对他心中有情,而绝非借此婚事刻意给你难堪。若我亏欠了你的情,此生我会设法偿还,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此事,再做出什么荒唐的决定,到时候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
“你也知道你亏欠了我的情?”褚萧一把捏起她的腕,“赵临鸢我告诉你,我与你之间绝非婚事作罢这么简单,你既然知道你亏欠了我的情,那便必然要用一生来偿还,我绝无可能允你嫁给褚瑟,他那样的人,生来便是贱命一条,从来只配活在泥沼里,不配仰望云端,更不配拥有你!”
赵临鸢的声音骤然转冷,“你说谁是贱命?”
褚萧迎上她寒若冰霜的目光,“我说那个吃过我踩过的的馒头的人是贱命,我说那个连自己宫人性命都护不住只能任由我斩杀的人是贱命,我说那个在我一棋走错便趁虚而入夺我妻妄图扶摇直上的人是贱命!”
“……你!”赵临鸢一把甩开对方捏紧自己的手,任由腕上被他扯出一道红痕也毫不在意,只冷冷看着他,漠声说道:“褚萧,当日在营帐中,你曾与我说起你被欺被辱的过去,原来那段过去带给你的不是一颗怜悯之心,而是要把自己所遭受的罪也加注在旁人身上的肮脏欲望,难怪你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利用姬遥郡主、利用皇后、利用所有人,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褚萧冷笑,“我没有心又如何,我利用了所有人又如何,那个如今想要利用你上位的贱人又比我好到哪去了?”
赵临鸢的怒意被他逼到了彻底爆发的边缘,她紧紧盯着褚萧,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次,谁是贱人?”
“难道他不是吗?”褚萧甚至提高了声音,让身后众人皆听得分明,“二十年前昭妃获罪,从此朝堂便再无三皇子。这些年来他散尽尊严,苟活于世,卑如蝼蚁,群臣轻他贱他,他不敢反抗,皇族踩他践他,他不敢言语,如此窝囊之人,我甚至羞于与他流着同样的血!”
赵临鸢再不容忍,抬高了声质问他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流这样的血?何不死了算了?”
褚萧被她吼得一怔,“你说什么?”
赵临鸢盯着他的眼,“我说,若他卑如蝼蚁便是贱命一条,那么连蝼蚁都要赶尽杀绝之人又是什么?岂不是连贱人都不如?”
褚萧从未听她说过如此恶毒的话,可他知道她是为了褚瑟。
他也被激出了怒意,紧紧盯着她的眼,声音几近颤抖,“你为什么非要为了一个卑贱之人,如此与我为敌?”
赵临鸢凝视着他的眼,目光似淬了毒,“你给我听着,贱的从来便是你的心,而不是他的人,该死的也不是他,而是你!”
说完此话,她拂袖离去,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将冷到极致的话留给了身后人:“褚萧,我收回我刚才所说的对你有亏之言,像你这样冷情之人,不配我的亏欠,更不配我的偿还。”
望着赵临鸢远去的身影,褚萧垂在腰侧的手缓缓收紧,形成一个紧握的手势。
他心中带着愤恨在想:赵临鸢,你要嫁给褚瑟,我绝无可能让你如愿! 于是,在身后跟随的宫人诧异的目光中,太子旋身离去,走往的方向却不是东宫,而是昭阳帝所在的永清宫。
可赵临鸢才不屑看他究竟去往何处,奈何心中怒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努力顺了顺自己的心口,平复过后,才转身走去。
可脚步刚抬,她又僵在了原地。
就在她身前几步远,褚瑟刚办事归来,扶欢立在他的身后,正要随他一起入殿。
三个人在风中长立,都没有说话,只有宫墙上枝叶摩挲的声音。
不多时,褚瑟走了几步,在赵临鸢的面前停下,扶欢也跟了上去。
“你——”
“我什么都没听到。”
赵临鸢才刚开口,褚瑟便打断了她,可说的话却口是心非。
赵临鸢知道他都听到了,便垂眸笑了笑,随意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耳发,一边说道:“好,你说没听到,那便是没听到。”
“鸢儿,其实我听到了。”
褚瑟握住赵临鸢在耳后不断撩拨的手,替她整了整发丝,扶正她发上的钗,似不经意间问:“以后你也会像今日这样维护我吗?”
“殿下不需要鸢儿维护。”赵临鸢说完这话,又抬眼看他,补充一句:“但,我会的。”
褚瑟心中有暖意,面上忍不住笑,便彻底流露了出来。
一旁的扶欢,垂在腰间的手颤了一下,怔然望着此刻在她面前温声软语的两个人,竟不知他们的感情何时已经这么深了,可她越想,便越有酸涩感爬上了心头。
褚瑟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临鸢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跟在褚瑟身后的扶欢,并未提起她私下来找过自己一事,只说道:“鸢儿昨日便与太子一同回到皇宫,也曾经来承欢宫寻过殿下,可是不巧,殿下不在。”
“我若知你回来,定当亲自去揽星阁看你,怎么会让你拖着疲累的身子还来承欢宫寻我。”
赵临鸢听他这么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声笑。
扶欢听出赵临鸢在掩饰她已入了偏殿见过郭笑一事,可她却一个人出来,究竟是救了,还是没救?
扶欢心中止tຊ不住猜忌,也猜不到赵临鸢与郭笑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更让她惶惶难安。
“扶欢。”褚瑟忽然唤她。
“啊……”出了神的扶欢错愕抬眸,瞧见褚瑟盯着自己,便匆匆回过神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