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赵临鸢不经意的疏远,褚萧有些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告诉她,自己的伤势已无大碍,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皇城。
赵临鸢长久地望着他,透过他那双幽黑隐晦的眸子,忽然想到了和亲之前她对褚萧的选择,忽然想到了杜卿恒为她送来的杏花酥,忽然想到了她做的和褚萧有关的那个梦……在那一瞬间,她想清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赵临鸢审视着他道:“褚萧,你当初不愿娶我,是因为不愿舍了岳姬遥,不愿tຊ弃了岳皇后一方的势力,你做了这些事,都是为了维持你在朝堂中的地位;你指使杜卿恒对我下药,是因为知道我对他的信任,他的几句话,我的一个梦,便轻而易举让你得偿所愿,你可真是好算计啊。”
“你……”褚萧的面容顿时僵住,继而双唇颤抖起来,“你是如何得知?”
赵临鸢叹了一声,似自嘲道:“在昭云国,杜卿恒对我下药;在相朝,他又为你操兵,这些年,想必杜卿恒为你做的事远不止这一些吧?我竟如今才知晓,我可真是傻。”
她看向褚萧,眼神中隐有厌恶:“如今你满意了?我不会嫁入你的东宫,更不会夺去你留给岳姬遥的正妃之位,你的一番算计,终究是有了个好结果。”
“不……不是这样的!鸢儿,我对那岳姬遥从未有情,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你是知道我的心的,是不是?”褚萧慌忙握住赵临鸢的肩头,“你知道,这不过是我为巩固储君之位的手段,皇后权倾朝野,而岳姬遥是最受其恩宠的郡主,唯有娶她,我在朝中的势力才能与褚离歌抗衡!但我对岳姬遥从来只有利用的心思,绝无半点儿女之情,鸢儿,你相信我……”
赵临鸢立刻挣开他的手,觉得奇怪又好笑,“太子殿下对姬遥郡主是否有情,与我何干?”
“……你!”褚萧看着她,悲切道:“鸢儿,难道到了此刻,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
赵临鸢讥诮道:“殿下说这样的话,莫非是打算要将太子妃之位,还给本公主了?”
褚萧没有片刻迟疑,当即便说:“在我心中,你从来便是我褚萧之妻,从来便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
赵临鸢冷冷一笑,“太子殿下如今敢说这样的话,想必是已经知道在皇城中发生的事,知道皇后娘娘如今是怎样的处境了吧?”
听了这话,褚萧的背脊骤然一僵。
第25章 25.山有月:杜卿恒,甚之我性命。
看到他的反应,赵临鸢讥诮的笑意更深了,她四望了一会儿,悠声说道:“这个村落到处布满了殿下的眼线,从殿下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怕是已经有人向殿下告知皇后娘娘被打入冷宫一事了吧?殿下对鸢儿的情意来的可真是巧,若是皇后娘娘未失势,那么殿下将才的这番海誓山盟,怕还是要对姬遥郡主说的吧?”
“不会再有岳姬遥!”褚萧急切地说出了这句话,而后目光紧紧追随着赵临鸢道:“鸢儿,我心悦于你,我向你保证,东宫之中不会再有岳姬遥,你我之间,也不会再有任何人!”
赵临鸢再一次甩开了他的手,“本公主将会是三殿下的正妃,奉劝太子莫再纠缠!”
“不,你对我不该是这样的……”褚萧缓缓摇着头,“鸢儿,你我这一路患难与共,早已生情,我们明明已经走到了一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才过了一夜,你对我便是这样的态度?!”
“殿下竟与我谈情?”赵临鸢漠然一笑,“真是荒唐,感情之事,从来都是殿下手中算计的筹码,又有何可谈的?”
“算计又如何?!”褚萧面上的青筋骤然暴起,怒视赵临鸢道:“储君之争,牵涉甚广,结党营私本就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你虽贵为公主可不问朝政,但我看你却不像对此一无所知之人,你早该习以为常才是!褚离歌与褚瑟也是这样的人,可你对他们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事到了我这里,你便千百般不认可,甚至以此为借口,怀疑我对你的一片心呢?!”
赵临鸢也急了,一下站了起来,看着他道:“你说得对,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结党营私、阴谋算计都是活下去的方式和手段,谁也说不得谁的不是……”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忽有锋芒汇聚,用淬了毒的目光投向褚萧,“但你利用了杜卿恒,此事我绝不会轻易罢休。”
“杜卿恒?”听到这个名字,褚萧有片刻的茫然和不解。
在他的眼中,杜卿恒不过是他安插在昭云国的一颗棋子,一个随时可用、随手可弃的棋子,他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他与赵临鸢的争执中,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更从未想过,此人会对赵临鸢有多重要的意义。
赵临鸢缓缓走向窗台,初升的阳光照在她轻薄的衣袂上,给她带来希望和光明,就像许多年前,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那个曾经向她伸出手的人一般……
*
十五年前,昭云国遭霍蛮与霍戎两部袭击,更有居心不轨的臣子发动内乱,彼时正是王宫腹背受敌、生死存亡之际,内忧外患下,就连往昔骄纵的官家子弟也被迫披了战甲,上阵杀敌。
整个王宫陷入了血腥中,上至王族下至宫婢,人人皆在逃亡,无人能照顾年幼的公主。
那时年仅五岁的赵临鸢被敌军逼至悬崖,前有敌国进犯,后有叛军作乱,逃无可逃、退无可退。最终,不甘俯首认降的她纵身一跃,跳落山崖,万幸跌入湖中,被一个流亡到此处只得捕鱼充饥的少年所救。
那人便是杜卿恒。
王城中杀伐不止,穷途末路的一双少男少女曾经互相照拂,成为了彼此在无垠黑暗中唯一的光。
那个时候,年幼胆怯的小女孩常常趴在少年的怀中抽泣,“卿恒哥哥,我好怕……我好想父王……好想母后……好想王兄……你抱抱我好不好……”
正啃着馒头充饥的杜卿恒身子倏地僵硬,无奈地想着:都快一命呜呼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啊?就算你真是公主,我也不是你的父王,不是你的母后啊……
可赵临鸢依旧泪泽不休,杜卿恒便只好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公主。
后来王族中出了个骁勇非凡的少年将军赵云,他亲帅雄狮营八万兵马,将霍蛮与霍戎两部打得节节败退,给昭云国带来了生机。
最终三方休战,都城回归安宁,杜卿恒将赵临鸢送入王宫,这才知她当真便是如假包换的昭云国长公主。
王上赵其宗念杜卿恒护主有功,允其护在长公主身侧,自此他便成了赵临鸢的近身侍卫。
可再回到王宫生活的赵临鸢依旧胆小,依旧怯弱,依旧畏畏缩缩,被王族子弟欺凌得走投无路时,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
她去过曾经将她逼到绝境的悬崖,手握匕首,不知前程何往,是杜卿恒再一次将她从深渊中拉了回来;是他带她掠过万丈高崖,握住她的手,将匕首从她手中扔开;也是他告诉她,唯有自立自强,才无人敢欺。
生死之间,只有他带给她前路的希望;混沌之时,只有他穿过迷雾重重, 带她走向光明。
只因有他,年幼的赵临鸢愿意弃了手中刃,她愿意在深渊前转身,愿意投入那场他所说的希望和光明。
自那之后,赵临鸢诵书习武,勤勉堪比王族儿郎,将所有轻视、辱蔑、漠凉的目光掠在身后,那些否定她的声音,也随着年岁消逝,彻底散去。
她走过一个个白昼,走过一个个黑夜,一日日、一年年,最终从一个怯弱的少女蜕变成了一个无人敢欺的公主。
至此,她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昭云国再也没有那个可以任由敌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女娇娃,更没有了那个会在深闺中流泪的弱女子,只有一个心怀天下,爱己、爱亲、爱友、爱民的长公主。
她终于走向了年幼那时所向往的光明,但那时候曾经有过的酸涩悲苦、屈辱憎怨,她却从不与旁人诉说,除了当年亲见了这一切的那个人。
也只有那个人,是她走过的漫长年岁里,唯一不可践踏的底线。
……
往事堪堪浮现于脑中,赵临鸢的面上不知何时竟沾上了泪,但她只是轻轻抹去,并没有停留在伤感里。
她缓缓转过身,用一双淡色的眸子望向立在她身后良久,始终望着她的褚萧。
她清冽的面容浮在日光中,声音轻柔但坚定:“褚萧你可知,杜卿恒于我,甚之我性命。他曾护我半生,我亦将半生还给他,只要我赵临鸢存活一日,便会护他周全。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他牵扯其中。”
*
南阳那处,赵临鸢和褚萧都负了伤,拖慢了行军路程,可秘密前往前线的褚瑟在无人察觉中,已悄悄回到了相朝。
他回来的时候,暗中带回了几个人,他将这些人藏在承欢宫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只等着能排上用场的良机。而后,他便继续主掌此次战事,并将近日的探查结果一一向昭明帝呈禀。
相朝与殆夷国的战事,最终以双方的谈和告终,传入朝堂的仅仅是这样的结果,而真实缘由无人得知,但有第三方势力卷入其中这件事,倒是惹得昭明帝震怒非常。
众人皆未料想,tຊ竟有贼人借此战事从中作梗,重伤本国太子与王妃,欲从中谋渔翁之利。
朝臣之中有人主张追查到底,有人主张息事宁人,昭明帝坐于高座,眼神飘向太子褚萧和翊王褚离歌原本站立的位置上,面上的神情讳莫如深。
褚萧身在前线,褚瑟主掌战事,昭明帝精明了一世,怎么会猜不出此事与褚离歌逃脱不了干系?他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搞了这些小动作。
想到这里,昭明帝扫了一眼众臣中扬言要“追查到底”的那些人,果然便是太子一派之臣,此事乃是翊王所为,他们当然要追查到底了。
可眼下,昭明帝正有废黜皇后、改立宣贵妃为后的心思,谁人不知太子虽不是皇后亲生,但此二人早已有了深度的捆绑,虽然他心中对太子甚为满意是因看重褚萧其人,与皇后并无多大关系,但他终究还是不愿在这样的时候再偏袒褚萧,反而更愿意保全褚离歌。
毕竟,褚离歌可是宣贵妃的心头肉,也是他在心里很看重的皇子。
于是,昭明帝最终还是没有将彻查此案之事交给亲近太子的御史大臣去办,反而是交到了一直负责此次战事的萧王褚瑟的手中。
他在心中思量着,褚萧与褚离歌争执不下,谁也不放过谁,若在此时有褚瑟介入其中,想来也能暂且制衡双方的势力,让这两个人不至于掐得太难看。
而前脚才秘密回朝,在承欢宫中清理好自己一身伤的褚瑟,出了殿门,便收到了他父皇的这道圣旨。
昭明帝将彻查刺客一事全权交给萧王负责,褚瑟恭敬领旨,心中知晓父皇这是要将两位皇兄的炮火引到自己的身上啊。
对此,他笑一笑,觉得真是无奈。
待宣旨的内官走远,扶欢焦灼地奔到褚瑟的身后,担忧道:“三殿下,难道你真要彻查此事吗?”
褚瑟缓缓回身,长久地望着扶欢。
他若查下去,那便免不了要与褚离歌正面冲突了。扶欢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似乎是他与褚离歌第一次正面交锋,他完全能理解扶欢为何焦灼。
但却不知完全深陷其中、自以为无人察觉其身份的扶欢,心中可知晓他对她的这一层洞悉?
“殿下?”
“嗯。”
“你在想什么?”
“本王在想,你是希望本王彻查到底呢,还是希望本王明哲保身呢?”
扶欢一怔。
她才发现,就连她自己,都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第26章 26.山有月:那便尝尝生不如死吧。
这一日,皇城中阴雨沉沉,灰色的天压下,更带来一阵诡异的雷轰声。
承欢宫的偏殿被雨势席卷,萧索肃杀,零落一片。
湿了的地板上贴着一双膝头,肖佐手里拿着长鞭,冷眼看向跪在雨中的那一人,单薄的囚衫裹着他削瘦的身躯,冷风吹来,骨形尽显。
在他身前不远处,两个衣着褴褛的男子被粗粗的麻绳牢牢捆在古树前,树干还是湿的,似乎刚被泼过不少的水。
他们的腰被绳索捆绑,几乎被勒出了筋骨,脖子上套着铁链,身上尽是鞭伤,单薄的衣裳也被鲜血喂饱,染红一片。
被困的一共是三个人,其中二人被捆着受刑,另一人则被绑着逼跪,但他们看向肖佐的眼神都充斥着极致的愤怒和不甘,任凭伤痕遍体,也没有一丝妥协的意味。
褚瑟刚下了朝回宫,还在回想着将才在大明殿上他所呈禀之言,南洋刺杀案暂无进展,昭明帝命其继续查探,他应了“是”,躬身退下时,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动。
现下,他前脚刚踏进承欢宫的偏殿,肖佐便咧着嘴奔来,弯腰领着褚瑟走到跪着的那一人面前。
那人的手被捆着束在腰后,身上已有几道鞭伤,被雨水冲刷后,浓烈的血也只成了淡淡的红,却仍在不断渗出新鲜的血迹,一点点吞噬衣衫,可他看向肖佐的目光始终带着不屑与不屈。
“三殿下,这便是在南阳伤了我军无数的罪将,全凭殿下勇猛,才将人擒来。依着您的吩咐,小臣已断了他们几日吃喝,现下就等您来审问了。”
褚瑟的一双眼快速扫过这三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被迫跪着的那人身上,笑着驳斥肖佐将才的话,“战场之上,只要披了战甲便是为了身后的家国拼杀,从来只有立场不同,何来你口中的‘罪将’一说?”
肖佐当即弯腰颔首:“是是是,小臣失言,殿下恕罪……”
褚瑟蹲下身,一只手捏住那人的下巴,迫他抬头与自己四目相对,“但杀了我军无数,也是不可辩驳之实。你说是吗,郭将军?”
此人正是郭笑,赵云帐下镖旗将军,在奉了赵云之命率军折返救赵临鸢下之后,在回程半途中被褚瑟截杀,他们的大军虽然将褚瑟重创,但还是被他擒了几人回来,其中便包括郭笑。
现下,郭笑被褚瑟隔着皮肉看似不痛不痒的一捏,他口中的几颗牙已碎裂。
他的脸一侧,吐出了一口血后道:“我昭云国或有败军,但绝无降军,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褚瑟偏了偏头,似疑惑地问道:“可本王怎么记得,我相朝出兵打的只是殆夷国,何时成了你昭云国?”
郭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说漏了嘴,但同时也悟到对方将自己抓来的动机,远不是俘虏敌军这么简单。
他看着褚瑟道:“萧王殿下暗中介入此次战事,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还是冲着我昭云国来的啊。”
“是又如何?”褚瑟说话时依旧云淡风轻,他缓缓松了手,放开郭笑,“否则你以为,区区一个殆夷国,也值得本王将诸位将军给‘请’到这里来吗?”
郭笑咳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块后道:“你想做什么,直说吧。”
褚瑟站了起来,身形在几人之间游走,“诚如郭将军将才所言,与我相朝将士交兵者乃是昭云国,而非明面上的殆夷国,那么你的主子赵云背后做了什么事,你身为他的镖旗将军,想必不会不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