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儿子的谨慎,昭明帝倒是轻松许多,他微笑着,又似绵里藏针道:“局势走到如今地步,朕可不相信当真会有如你这般无辜之人,想必太子入狱,翊王又受着赵临鸢的摆布,你心中很是愉悦吧?”
褚瑟依旧谨慎:“父皇言重,亦高看儿臣了。”
昭明帝笑一笑,“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但朕大可明着告诉你,储君之位向来为众人所争,心中有此谋划并非见不得人之事。你从一开始便不是朕心中人选,但如今褚萧已入狱,朕似乎也唯有将希望寄于你和翊王的身上。”
褚瑟沉默片刻,随即,一道恭敬的目光望向昭明帝,滴水不漏道:“二皇兄文韬武略从不输儿臣,且一直受父皇器重、群臣拥戴。是以,父皇此话该对二皇兄说才是。”
昭明帝步步紧逼,“你这是在怪朕过去少照拂了你,亦低瞧了你?”
褚瑟并不受激,“儿臣不敢。”
昭明帝心中满意,区区三两句谈话,便流露出了这些年来对褚瑟从未有过的满意。
事实上,在褚瑟踏入御书房之前他曾想过,若他这个儿子经不住他的试探,那储君之位便给褚离歌了,可偏偏褚瑟出乎他预料的沉稳,让他有了让这两个儿子再比对一番的心思。
于是,昭明帝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当初殆夷国的战事,朕本交由你处理,后来赵临鸢为你出了战,朕便将彻查南阳刺客一事交到你的手中,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你查出了什么?江湖草莽,为财劫杀,这便是你交给朕的所谓真相?那么你告诉朕,是怎样的草莽胆敢对抗我朝军队,又是怎样的劫杀胆敢殃及我朝太子与王妃?瑟儿,你这般草草结案,不正是为了让朕看出其中端倪吗?既然已经动心思动到了朕的头上,便不必在朕面前再装无辜。”
褚瑟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否认。
他当初结案之时,确实动了旁的心思,他要对付褚萧和褚离歌,便先要对付为他们做事的杜卿恒和赵云。但彼时的他无权无势,如何能对付此二人?那么,借他父皇之手铲除此二人,以重创太子与翊tຊ王,确实便是他一开始的目的。
所以当初的他才会如此结案,因为他知道,他的父皇心思缜密,绝对不会相信他给出的“江湖草莽,为财劫杀”的结论,此举定可引得父皇亲自追查,那么查出杜卿恒和赵云各自的身后人,便也不在话下了。
到了那时,父皇定会处置此二人,自己便可坐收渔翁利。
但后来却因着赵临鸢,褚瑟的心中有所动摇,他不愿再伤杜卿恒和赵云,奈何结案书早已呈递,昭明帝果然追查了下去,知晓了褚萧和褚离歌勾结外人的行径。
谁能想到,在褚瑟决意放弃对付杜卿恒和赵云的时候,他的父皇又恰逢其时地提起了此事。
昭明帝观察着他,继续道:“你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但既然让朕知了杜卿恒与太子勾结、赵云与翊王勾结一事,朕便绝不会姑息此事。昭云国于我朝而言是小国,朕绝不容忍此等小国与我朝皇族勾结,做出损害我朝利益之事。朕已将话说到了此等份上,瑟儿,你还要装糊涂吗?”
褚瑟终于意识到父皇召他前来的真实目的,便是借他的手,除去昭云国藏在相朝的隐患;更是借他的手,彻底除去杜卿恒和赵云。
“那么,赵临鸢呢,父皇打算如何处置?”褚瑟声音僵冷,态度却坚决,“据儿臣所知,不论何人与何人有所勾结,她都与此事无任何关系。就算有,她也是无辜的那一个,还望父皇明鉴。”
无辜?昭明帝笑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褚瑟,良久不说话。
赵云与赵临鸢是亲兄妹,整个昭云国谁人不知此二人的关系是何等的好。而杜卿恒虽然与赵临鸢并无血亲关系,但这二人自小青梅竹马,亲密无间,如此与她关系慎密的两个人犯下罪事,褚瑟竟以一句“无辜”来做搪塞?他这么着急想将赵临鸢摘除出去,私心昭然若揭。
若在一个时辰之前,昭明帝还疑心褚瑟与赵临鸢的关系究竟是互为利用还是两相成全,那么此刻,他心中的答案便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只是有些遗憾,昭明帝本来满意于褚瑟方才表现出来的沉稳,却没想到,一个赵临鸢却让他露了怯。
但昭明帝对此也不算在意,虽然他不希望褚瑟被儿女情长所牵绊,但只要他不似褚离歌那般疯魔,到了甘为扶欢舍了前程的地步,那么这一切也就还在可控的范围内,他可以不计较。
斟酌良久,昭明帝拍案,“好,你说她无辜,那朕便当作她无辜,杜卿恒与赵云二人之事,朕便交由你去办。赵云乃是昭云国王族,眼下他国正逢内乱,朕允你暂不动他,但是杜卿恒,你可知应当如何处理?”
这么问……
那便是要他的命了。
褚瑟面色不改,坦然说道:“区区一个送亲使,早在儿臣与赵临鸢大婚大日,他便该死了。一个必死之人,何劳父皇忧心?儿臣替父皇杀了便是。”
昭明帝半信半疑,“你当真会杀了他?”
褚瑟似疑惑地反问:“为何不会?”
昭明帝试探道:“你可知朕为何先与你说了此事?因为朕知道,翊王绝不会下手去杀杜卿恒,因为他不忍做出愧对扶欢之事,那么瑟儿你呢?你是否同他一样,如此重情,如此……”他顿一顿,看向褚瑟的目光如针扎一般,刻意提醒:“如此,优柔寡断。”
褚瑟沉默片刻,终是磊落地看向昭明帝,淡淡一笑:“终有一日父皇会明白,儿臣与二皇兄,并不一样。”
昭明帝很是满意:“好!那你便拿杜卿恒的性命,来向朕证明吧。”
褚瑟一揖:“儿臣领旨。”
褚瑟离开之后,昭明帝独自站在御书房中,遥遥望着东宫的方向,心下一叹,五味陈杂。
其实,他并非完全信任褚瑟,这次让他取杜卿恒的性命,说到底便是对他的一次试探:若褚瑟当真可以不顾念赵临鸢而下了杀手,那么他心中关于褚瑟与褚离歌二人的天平,便该往褚瑟这处偏一偏了。
不知为何,思绪在这两个儿子之间来回飘了飘,昭明帝竟忽然想到了褚萧……
褚萧终究还是他最想立的太子。
日渐老去的昭明帝模糊地想着,如果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该有多好。
只可惜,自古成王败寇从不随人心。
昭明帝叹了口气,不再多想了。
如今诸事既已成定局,那便由褚离歌与褚瑟二人,去争罢。
第72章 72.相见欢: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褚瑟从御书房回来没多久,承欢宫便收到了密旨,与杜卿恒相关。
昭明帝对他这个儿子委此重任,与他多年来的淡漠态度大相径庭,对此褚瑟笑一笑,不再往深处去想,至少当下一切皆在他的计划之中。
而昭明帝的心思……
其实当初他并非刻意疏离褚瑟,如今也并非刻意重用这个被他丢了许多年的儿子,只是忽然有一日,他觉察到了这个儿子隐在暗处不为人知的心思,知他是个可用并且好用之人,他便用了。
若是用得再顺手一些,让他取代褚离歌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毕竟,此前褚离歌答应过昭明帝,不会因扶欢一人而失了体统,可他没有做到。
但眼下褚瑟并没有更多的心情去揣度圣意,他只知道一件事,便是父皇让他杀了杜卿恒。
这件事,他必须做,又不可做。
必须做,是因为昭明帝。
不可做,是因为赵临鸢。
徘徊在两种决策之间,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焦灼。
幸在,无人察觉。
其实从御书房回到承欢宫的一路上,褚瑟想了许多的事,最终他还是决定向赵临鸢坦白,一则是为了不给她误会自己的机会,二来也是想要从她那里讨个两全的计策来。
毕竟,他的鸢儿聪明。
但他回到寝殿才发现,他眼下无须再为此事烦忧了,因为肖佐匆匆赶来告知,说是王妃有急事出京,在他去面圣时,便已经离开了皇城,临走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一封信。
这些事情在时间上如此巧合,让褚瑟脑中当即闪过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不做多余的猜测,立刻便打开了信,才知道事情果然巧合得非同一般。
赵临鸢在心中言道,扶欢不知何时与杜卿恒通了书信,知晓对方现下住处,想去见他一面。
赵临鸢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不合常理,一则,扶欢从未将杜卿恒放在心上,又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他的行踪来?二则,扶欢才刚离开承欢宫不久,这个时候亲自去找杜卿恒,若说没有其他的缘由,谁都不会相信。
赵临鸢当然也不信,所以她当即便离开了皇宫去找杜卿恒,想要弄清楚这扶欢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在留下的信中知晓了前因后果,褚瑟捏紧信笺一角,心中的猜测越发坚定时,信件在他掌心被缓缓收紧。
“肖佐!”
“殿下。”
“去查查,在本王面圣之前,陛下可有单独召见过扶欢。”
肖佐望了望鸦黑的天色,“是,殿下,小臣明日定会……”
“什么明日?”褚瑟瞪了一眼肖佐,厉声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你还办不好此事,便把脑袋给本王提来!”
肖佐吓得腿软:“是是是……”
*
一个时辰后,肖佐果然如约出现在了褚瑟的面前,万幸的是他的脖子上还顶着那颗圆溜溜的脑袋。
“殿下机敏,昨夜,陛下果然私下传唤过扶欢,可这事连南霄宫的那位翊王殿下都不知道,您是如何神机妙算猜到的……”
听了这话,褚瑟闭了闭眼,无奈一叹:扶欢终究还是当初的扶欢啊,那个愿意为了他,去做许多傻事的扶欢。
善于察言观色的肖佐立刻意识到了此事不简单,于是将自己的脑袋努力地凑近主子,提醒他无论作任何决定都必须要当机立断。
“殿下,您接下来可有何安排?”
褚瑟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这个锦囊在肖佐去查探扶欢一事时,他便已经备好,放在了怀中,同时还有一封写好的书信,只待肖佐归来时,将此事交给他去办。
“你将这两个东西快马加鞭送到扶欢的手中,务必让她在见到杜卿恒之前,先见到此物!”
“是……”
肖佐弯了弯腰接过物件,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又忐忑地凑近了主子道:“却不知这一次,殿下给小臣的时限是多久?须知此行任务艰巨,这一个时辰可是万万不够的……”
“滚!”
“是是是……”
*
接下来的几日,承欢宫里没有赵临鸢,倒显出了几分清冷。
褚瑟不断收到肖佐的密报,知晓赵临鸢已经追上了扶欢,这二人共同寻到了杜卿恒,他的心才轻轻放了下来,至少这三人目前都在肖佐的眼皮下,那么一切就还在他褚瑟的掌控中。
但此事事关重大,又有昭明帝的眼线在盯着,他终究还是没能静下心来再等消息tຊ,心下一番掂量后,他决定亲自去找赵临鸢。
毕竟,肖佐的眼皮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他亲自查探更为稳妥。
*
在褚瑟日夜兼程赶路的时候,赵临鸢与扶欢、杜卿恒一行三人在一个偏远村落的小屋中喝茶。
杜卿恒对赵临鸢的到来流露出了几分惊奇,惊奇于她亲自来找自己,更惊奇于她与扶欢同行。
对此,扶欢的解释是:“公主是在路上与我相遇,知我来寻卿恒哥哥,便要一同前往,想来,她也好久未曾见到卿恒哥哥了。”
她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笑着递到了杜卿恒的手中。
杜卿恒一只手接过茶杯,另一只手覆在自己的膝头上,听见扶欢这句话时,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动。
自从他离开皇宫,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向赵临鸢告知自己的行踪,以让她安心,她若当真想见自己,何需顺扶欢这条路?她这样的说法,很难令人不生疑。
想到这一层,杜卿恒向赵临鸢看去,却见她笑着望了望扶欢,又望了望自己,眼神中带着凉笑,丝毫不掩饰她对扶欢的怀疑。
“卿恒哥哥,茶凉了。”
看见杜卿恒与赵临鸢在自己的面前彼此对望,眼神不同寻常,扶欢有所察觉,却丝毫不在意,不在意他们将自己想得如何不堪,只是对杜卿恒笑了笑,笑着提醒他喝茶。
杜卿恒心中有了些猜测,可终究,他还是笑着喝下了那杯茶。
茶杯被放回案上,轻轻的一声响,杜卿恒温柔地看向扶欢,问道:“听说你回了南霄宫?”
扶欢一怔,敏锐地听出他脱口而出的不是“去了南霄宫”,而是“回了南霄宫”。
“卿恒哥哥与公主之间,还当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啊。”
扶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带了些讽刺,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动机、自己的心思,这一切在杜卿恒与赵临鸢之间都是透明的,是可以完全摊开去说的事,这让她心中有些狼狈。
赵临鸢也听出扶欢了这话里藏着的落寞,可她竟有些惊奇于这样的落寞,这一刻她似乎发现,扶欢并不是像她所想的那般,从未在意过杜卿恒。
她是在意的。
赵临鸢便说道:“扶欢说笑了,我与卿恒哥哥再如何,终究一个是主,一个是臣,他护我安好无虞,只因他敬我、重我;我对他知无不言,也只因我知他、信他。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你们虽然分别了这么多年,但我知道,你与卿恒哥哥才当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始终是他最为挂念之人。”
这些都是赵临鸢的心里话,只是她没想到,她是在这么一个寻常的午后,在这么一个寻常的村落,当着杜卿恒的面,对扶欢说了出来。
“最为挂念之人……”扶欢口中重复着赵临鸢的这句话,缓缓看向杜卿恒,“卿恒哥哥,当真是这样吗?”
杜卿恒看着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扶欢依旧笑,眼神求知一般充斥着几分无辜与纯澈,“那是否会挂念到可以为我生,也可以为我死呢?”
杜卿恒依旧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再一次,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对话让赵临鸢察觉不对,她反应过来时,忽然握住了杜卿恒覆在膝头的手,却感受到他的手竟是颤抖的,也是冰凉的。
赵临鸢骤然担忧:“卿恒哥哥,你怎么了?!”
下一刻,杜卿恒的身子瘫软下来,倒在了赵临鸢的怀中,眼神却一直落在扶欢的身上。
他对扶欢说:“是,我可以为你而生,也可以为你而死,只盼你此番过后,不再为任何人而生,更不再为任何人而死……”
赵临鸢稳稳地抱着杜卿恒,猛然看向案上的那个茶杯,意识到了什么后,便用一双赤红的眼看向扶欢,“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赵临鸢,你竟然问我为什么!”扶欢始终笑着,笑容却渐渐漠凉,“因为杜卿恒必须死,而你呢,你根本不会杀他,只要有你在一日,他便死不成。既然如此,那便让我为我心爱之人,去做这唯一的事,就当是让我为我与他的前尘,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