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鸢鸢还以为自己会是卿恒哥哥在这世间唯一挂念之人,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你喝醉了酒之后告诉我,说你弄丢了你最心爱的姑娘,所以你不敢再弄丢我,只好不顾一切地护着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直对我笑的卿恒哥哥,心中也有苦,身后也有事……”
赵临鸢一直说着,一直说着,试图缓解杜卿恒慢慢涌上来的痛苦。
过了许久,杜卿恒渐渐恢复平静,赵临鸢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了下来,她转身与大夫对话,可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突然听见身后有急促的喘息声传来。
赵临鸢猛然回身,竟瞧见杜卿恒扯着帘帐,挣扎坐起,用一直僵硬颤抖的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不断咳血,在吐出了一口浓烈的鲜血后,他的面上风起云涌般变化,几乎就要向床下摔去。
“卿恒哥哥!”
赵临鸢当即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箍住他,“大夫,怎么办?怎么办?!”
大夫语气淡淡:“没有办法,他必须受着!”
虽然这么说,可大夫心中知晓,这是好的现象,他的反应越是剧烈,那活下去的可能性便更大一些。
赵临鸢紧紧抱住他,强忍着热泪对他说:“卿恒哥哥,你再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杜卿恒却仍在抽搐,仍在挣扎,他咬着牙,面上青筋暴起,强忍了片刻后终于压制不住,任由胸中的热气倏地爆发。
他挣开所有,推开所有,更如一头猛兽般,伤害所有。
“姑娘!”大夫瞬间也慌了神。
赵临鸢被杜卿恒一把推开,重重地摔在了桌案旁,哐当当,是满屋茶壶器具掉落和桌椅倒地的声音。
“鸢鸢……”
杜卿恒狰狞着面目,红着眼,看着赵临鸢被自己所伤却毫无办法,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头痛欲裂,五脏六腑被冷和热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所包裹、所吞噬,所折磨,全身都似被撕扯开来,他正饱受着从未有过的痛苦。
“卿恒哥哥,我……我没事……”
赵临鸢扶着歪歪倒倒的桌椅,艰难地爬了起来,又奔向了他,使劲了全身的气力,控制住他。
她用衣袖擦去他额间翻涌的冷汗,“是不是很冷?”
她又紧紧抱住他,给他带去温度,但又感受到他身上不断冒出的热气,她又急切地问:“是很热吗?卿恒哥哥,你怎么样?”
赵临鸢的衣衫早已被撕扯得凌乱,手背和面上都有鲜血淋漓的抓痕,让大夫看在眼里,心有余悸。
于是,大夫取来了一味药丸,递到赵临鸢的手中,“姑娘,不如给公子试试这个?”
赵临鸢问:“这是什么药?”
大夫解释道:“此乃镇心散,能令公子暂时安定下来,不至于再伤及旁人。”
赵临鸢狐疑地看着大夫:若此药当真如此奏效,为何他一开始不拿出来?
她一阵见血地问:“这药是不是会与此毒相冲,让他活下去的几率更少一分?”
大夫一愣,惊讶于她猜的如此精准,可还是好意劝说道:“姑娘,这位公子中的毒已入肺腑,活下去的机会本来就不算得大,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区别?可他再如此下去,姑娘怕是受不住啊!”
在大夫说这话的时候,赵临鸢还没来得及拒绝,杜卿恒便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药丸,欲往自己的口中送去。
“卿恒哥哥!”
赵临鸢的瞳孔骤然放大,一下猛扑上去,挣扎的时候,与杜卿恒双双滚在了地上。
她不断纠缠,撕扯许久,终于夺过了杜卿恒手中的药丸,立刻扔了出去。
她声嘶力竭地责骂他道:“杜卿恒,你这是干什么?!”
杜卿恒却苦苦哀求:“鸢鸢,你让我吃……我……我不能再这么伤害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一股极致的痛楚涌上脑髓。
“闭嘴!”赵临鸢一声呵斥:“我不会让你再承受多一分的危险!”
杜卿恒的身体无力地坍塌,口中虚弱呢喃:“鸢鸢,我……我或许……受不住了……你要……好好地……”
赵临鸢猛烈地摇头,面上的水泽不断抖落,“不可能,卿恒哥哥,你别这样……你振作一点,很快就会好的,我不许你死!”
杜卿恒的双唇颤抖着,早已察觉不到自己的躯壳是冷是热,甚至感知不到自己是生是死。
“鸢鸢……鸢鸢……”
在生与死之间,他反复唤着她的名字。
赵临鸢稳稳接住杜卿恒欲倾倒在自己身上的躯体,对他说:“我在,卿恒哥哥,我一直都在……”
杜卿恒的视线模糊,恍惚中,又轻轻唤了一个名字:“扶欢……”
赵临鸢一怔,轻轻拍着他的背,对他说:“扶欢也在,扶欢也一直都会在的……”
杜卿恒勉强笑了笑,“鸢鸢,我……我好累啊……好想……好想睡……”
赵临鸢轻轻拍着他背的手倏地一僵,无措地看向大夫,却见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绝对不能让他睡去。
赵临鸢便摇了摇他道:“卿恒哥哥,你醒一醒,你不能睡,我们忍一忍,我们再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杜卿恒吃力地抚着赵临鸢的面庞,答应她:“好,我们一起……”
他努力地支撑着,可那双眼却越来越迷离,越来越不受控制。
赵临鸢急忙道:“卿恒哥哥,你听我说话,你听我说话……
“你听我说啊,这一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还记得昭云国的风光吗?你还记得总是跟在你的身后,想让你保护一生的鸢鸢吗?你还记得在岁月中把你丢下的扶欢吗?这一夜过后,你会重新拥有这一切,你会看到,被你保护的鸢鸢长大了,她也可以保护你;你会看到,把你丢下的扶欢终究还是回来了,她心里还是那么在意你;我们可以一起回到昭云国,一起回到小时候,一起拥抱过去那些美好,再一起走向更美好的未来……你听我说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第75章 75.惊云变:放心,本王亲自寻她。
月色未央,霞光初上,静谧的渡口迎来崭新的一日。
村庄里,小屋中,杜卿恒缓缓睁开眼,看到轻薄的纱帐被裹上暖橘的日光,他看向窗外,终于见到了新升起的太阳。
他咽下酸涩,笑了笑。
小屋早已是狼藉的一片,桌椅甚至残留着血迹斑斑,赵临鸢靠在墙角边上昏睡了过去,发丝散乱,衣衫染血,惨白的面上挂着丝丝血迹,再无往昔尊贵的形象。
“鸢鸢……”杜卿恒急忙奔了过去,将她扶起,轻轻摇晃她道:“鸢鸢,醒醒。”
赵临鸢缓缓睁开黯淡的一双眼,却在见到杜卿恒的那一刻,眸子骤然泛起了光芒,“卿恒哥哥……你没事了?”
杜卿恒点了点头,心绪复杂地将赵临鸢紧紧抱住:“是,我没事了,谢谢你……”
赵临鸢感慨万千笑了笑,“你我之间,何言谢字。”
午时,大夫端来一碗药粥,并将熬制的方法与接下来的照料细节悉数教予赵临鸢后,便辞别二人。
再过一日,杜卿恒醒转的消息经一路尾随赵临鸢的探子之手,由飞鸽传信送入了皇宫,将此消息呈报给褚瑟的人,正是肖佐。
不日前,萧王带着杜卿恒身死的消息回朝,飞云军千tຊ百士兵亲眼见证杜卿恒的死亡与王妃执意将他带走的场景,这些事情传入大明殿,昭明帝龙心大悦,频繁召见萧王,朝中的局势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肖佐这个阴魂不散的小臣收到了这些消息后,便日日谄媚地跟在褚瑟的身侧,再也不避讳了。
如今何人才是陛下倚重之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如此,他当然要来恭喜并追随萧王了。
肖佐从来都是褚瑟的心腹,早前褚萧得势时,他被褚瑟派去了东宫,太子入狱后,他又被褚瑟派去了南霄宫,但褚离歌对他并不信任,全无当日褚萧对他的倚重,让他很多事情都无法顺利开展。如今局势一边倒,褚瑟的前程一片大好,他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往南霄宫跑,在褚离歌的面前装腔作势了。
近日,肖佐光明正大出入承欢宫,寻常人皆以为是他见风使舵,及时投靠明主,并没有想到他从一开始便是褚瑟身边的人。
而褚瑟对此无可无不可,对他突然的出现与消失并不在意,左右他也用不着此人去对付褚离歌了,他待在南霄宫或是承欢宫,皆可。
从村庄回来后,肖佐察觉褚瑟到一直胃口不佳,常常一人独坐在承欢宫里思索,满脑子都是赵临鸢。
那日他亲自带兵围堵杜卿恒,赵临鸢对杜卿恒千万般保护,可她对杜卿恒的保护多一分,对自己恨意便多一分。
褚瑟心知赵临鸢心思玲珑且理智,不至于被旁人三言两语所惑便轻易将他误解,可亲口承认杀了杜卿恒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啊,他如何能不担心赵临鸢心生别的猜忌。
想到这里,他的心杂乱无章,因为他不知道如今的赵临鸢究竟会如何想他,是怨恨、是怪责、还是看穿和理解……他不知道赵临鸢能否看出他的用意,他多害怕她偏偏傻了这一次,将他误解,那他们之间便再也不回头了。
想到这一层可能的情况,褚瑟闭了闭眼,心中焦灼更甚,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肖佐为褚瑟带来了赵临鸢的消息。
肖佐低着头嘟嘟囔囔,语气颇带几分酸甜苦辣咸,似在为主子鸣报不平:“这个王妃可真是能耐,一人带着个半死不活的杜卿恒行了千百里,何曾见过她对殿下如此上心?听说她还陪了那杜卿恒一夜,这这这,这可如何使得啊……简直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小娘子在照料自家夫君呢!殿下你说这赵临鸢她……”
肖佐废话了一通,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褚瑟将一道惊涛骇浪的目光向他砸来,将他吓得一个趋趔,欲往后倒。
褚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解了下被对方的啰嗦给气得不轻的情绪,冷声开口问重点:“杜卿恒呢,是死是活?”
奈何肖佐又开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也就殿下您心善,还记挂一个小人物是死是活,要小臣说啊,此人死了最好,他三天两头便来勾走王妃的魂,活着也是个祸害……”
“砰!”
书案被重重砸下,发出令人惊跳的砸物声,褚瑟看向肖佐,不耐烦地重复道:“是死是活!”
肖佐一下腿软,跪道:“活活活……活的……!”
听了这话,褚瑟心里的一颗大石终于落下,嘴角漫不经心一勾,随即又沉下脸,对身下的小臣道:“滚!”
肖佐欲滚,可又听到主子的声音冷冰冰地叫住了他:“肖佐,你这说话的本事想必以前在褚萧那处很是受用是吧?但本王不喜欢你这啰嗦劲,你若不想不明不白便丢了脑袋,便收起你那小聪明,少卖弄!”
“是是是……”肖佐朝天朝地朝褚瑟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圆不溜秋一缩,识趣地消失在主子的视线。
偌大的宫殿只剩褚瑟一人,他缓缓走向了窗台,望着天际,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口的巨石终于放下。
他这几日总在想,若杜卿恒当真死去,那么不论因果缘由是如何,鸢儿大概都会恨他一生吧。
在他出神的时候,那个刚刚被他赶出去的小臣竟又不知死活地折返,手里更是不知死活地捧着赵临鸢平日里最爱吃的糕点,不知死活地凑了上来,嘴角扯出一丝谄媚的笑,“殿下?”
褚瑟冷不丁地瞥他一眼,懒得搭理。
肖佐继续不知死活道:“殿下,您已经有一个日夜都未曾进食了,这可如何使得?”
褚瑟脑中想着事,心中忽然有决定,随即转身,在肖佐僵硬的注视下,自行更换了一身常服,配上宝刀和美玉,便旋身欲走。
“殿殿殿……殿下!夜深露重的,您这是要去哪里?”肖佐屁巅屁颠地跟上来,小碎步奔了一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主子的距离越来越远。
知道自己的劝阻毫无用处,他只好扯着嗓子掷出强有力的筹码道:“殿下此时离宫,若是王妃办完了事回来瞧不见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啊?”
“放心,王妃问不到你的头上。”
在肖佐以为自己的存在感几乎要随凉凉夜风消散的时候,终于等来主子的这句回应,在褚瑟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之前,他又大开恩德地赐给了他第二句回应,以刷足了他的存在感:“本王亲自去寻她。”
肖佐:“……”
赵临鸢与褚瑟相识至今,虽然各怀心思,但在彼此面前一直都是有话直说的人,有话直说,这也是他们之间无须言明但彼此皆知的默契。
但偏偏在杜卿恒这件事上,他们之间的这份信任与默契,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
褚瑟心想,与其如坐针毡徒增烦扰,不如当面将事情说开,不论她是怨恨还是接受,至少都比猜忌和误会要好。
这便是褚瑟一时冲动却也是深思熟虑过后,决心亲自去寻赵临鸢的原因。
*
褚瑟离开之后,承欢宫又空了下来,闲不下来的肖佐待不下去,便又回了南霄宫当值,这日清晨,他在洒扫时,偏偏遇见了回府的翊王。
离开南霄宫之前,肖佐可是下了再也不回来的决心,可这才两三日过去,他又回来了,那决心就像被狗吃了一样。
褚离歌向他走来,他便客客气气行了个礼,“翊王殿下。”
褚离歌似笑非笑,“肖大人,要说整个皇宫啊,你可是最让本王服气的下人,曾经的东宫、后来的承欢宫,如今的南霄宫都让你走了个遍,你竟还活得好好的,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本王的面前晃悠,你真当本王和那个废物太子一样好骗,容易受你摆弄,你真当本王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不知你为谁效命吗?”
肖佐丢了扫帚,连忙跪下,语气慌慌张张,面色却在光线阻挡的地方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意味,“殿下言重了,小臣不敢……小臣真真只是来扫地的啊,哪里想到会碍了殿下的眼……”
褚离歌蹲下,一手捏起肖佐的下巴,“你少在本王面前卖弄,褚萧信任你,褚瑟重用你,但本王可一丝一毫都不稀罕你!”
肖佐的脸被捏得狰狞,却还是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殿下稀罕谁不稀罕谁,全凭殿下心意,可小臣何德何能,竟劳殿下亲自来与小臣说这句不稀罕……”
“……你!”褚离歌瞳孔放大,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的力道加大,隔着皮肉捏碎肖佐的一颗牙,看着血从肖佐的嘴角溢出,他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起身,拂袖欲离去。
“翊王殿下!”肖佐轻轻拭去嘴角的血,叫住了他,不紧不慢说出接下来的话:“小臣本事不多,偏偏到手的消息总比旁人快了几步,听说昨夜陛下被人划了臂膀,所幸刺客已被当场抓获,殿下可知如今被关在牢狱中等候发落的那刺客是谁?”
褚离歌停住了脚步,回头,审视着他。
肖佐洋洋得意道:“啧啧,行刺陛下,那可是死罪啊……南霄宫之人,果然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