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医馆,闻氏想去逍潇的小舅父家串门,逍潇心里惦记着回家仔细检查母亲的衣食,又想盘一遍母亲名下的资产,便把半夏留下照顾母亲,她先坐马车回王家大宅。
马车行走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上,辚辚声被此起彼伏的人群喧闹压盖住。以逍潇以前的心性,必是要在街边的小摊、铺子里流连半日,但毕竟她重活一次,前世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她,人生如下棋,走一步得想三步,或至少定一个目标,否则就会成为其他能想三步又别有用心的人的垫脚石。
眼神从街边的各色货物上收回,她将马车帘子阖上,隔绝开外界的喧嚣与热闹。忽然,马夫吆喝一声,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逍潇以为,前方有路人行进挡住了去路,马夫不得不停车,便耐心等着。谁料想,马车后面的帘子被掀起,一个穿束腰窄袖衣袍的女子朝她作礼。
“你是……”逍潇不解。
那人道:“王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来人衣饰及行为举止不俗,仆从尚且如此,主人身份必然富贵至极,且这忽如其来的邀请,也正体现了主人上位者的自命不凡。她还不知道,在京城她又认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虽然心中不爽,但也必须对权贵低头,逍潇还是下了马车,顺着这位婢女的指引,走入香云楼的雅间。
雅间内,一名女子站在窗下眺望着远处,她一身白色云丝长裙,薄雾紫色烟纱的外裳,梳着现下最时兴的发髻,发间插着珍珠水玉兰花和流苏步摇。她回首,发簪上的珠串与流苏都不曾晃动。
逍潇不由思索,她真的认识这样的贵女吗?
那女子道:“王逍潇是吧。”
王逍潇是吧!
犹如一道惊雷轰响在逍潇的胸腔内,激荡得她胸口一滞,竟然久久无法喘息。
这句话以及女子的音色,与前世临终前的那一句“王逍潇是吧”重合。就这样一字一句,反复在她耳边环绕回旋,一下将她拉回了那被活埋在棺木中,指尖被生生碾压的惨痛之中。
她怎么可能忘?前世她生命痛苦地终结,就是拜这个人所赐。
平都公主!
逍潇抬眼,与方才平和的神情完全不同,她双目赤红地死死盯着平都公主不言语。
“主子在问你话,你怎么不答?”一旁的婢女厉声道。
逍潇唇角扬起一抹冷笑,斜眼睇着一旁的婢女,道:“既然请我前来,便知我是谁,我又何必再自报家门。”她对着那婢女说,实则是给平都公主听。
平都公主挑了挑眉,上下将逍潇打量一番,饶是她见惯了京中相貌姣好的贵女,但也不得不承认,单论长相,眼前这个小门户之女绝不输她们。
她坐在椅子上,缓缓道:“的确是个美人胚子,你就是靠着这张脸和这自以为的与众不同缠上宋郎的吗?”
逍潇再次转眸看向平都公主,眼中充满疑惑,她簇起眉间,道:“缠上谁?你说我怎么了?”
婢女见逍潇眼中神色明显不耐,语气亦十分不敬,又喝道:“放肆!你怎么可以这么……”
“罢了。”平都公主挥手阻拦下婢女的斥责,而后又盯着逍潇的双眼,道,“我说你缠着申国府的二公子宋温如不放,不是吗?”
怎么可能?前世便罢了,这一世已然峰回路转,她才不会再沾染上他。
“我和他不熟。”逍潇直截了当道。
平都公主冷笑一声,面上明显不信,诘问道:“是吗?你对宋郎死缠烂打,谁人不知,敢做却不敢当?”
说罢,她递了眼色,旁边的两个婢女立刻拿出一个物件展现在逍潇眼前,是一个画卷。
逍潇本被骂得莫名其妙,见是一幅画又懵得不明就里。画卷摊开,当她看到卷中所画之物时,她立刻也呆住了。
只见两个身影立于漫天黄色的银杏叶中,一蓝是男子,一绯是女子,两人相对而立,彼此相望。
逍潇默默低头看着自己绯色的衣群,又想起宋温如确实最爱蓝色系衣裳。
“想来是方法用尽了,也得不到宋二公子的回应,现在又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将两人绑在一起。嗯?还不承认吗?”平都公主面扫了一眼画卷,就像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厌恶的神情再也无法掩饰,将脸别在一处。
逍潇都觉得这确实很下三滥,一定是王存禄和薛氏想出来的,昨天没有将她和宋温如拧在一起,便想出这种方法。再回忆方才半夏指着街上说有“很多很多姑娘”,大约现在街边巷尾都有这样的画。
以前,坊间就流传有些贵女为了获得宋二公子的垂青,用过千奇百怪的方法,如今她也被迫和她们站在一队了,且手段拙劣程度与那些贵女们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想都尴尬。
“宋二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也是你这样小门户女子能肖想的?”一旁的婢女嗤笑一声。
“也亏得你这样全京城的人都有戏可看,不过呀,看你也就是看个丑角儿。”另一个婢女也扬声附和。
“对呀,这个戏文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扮演的还是一个非常努力的癞蛤蟆。”几个婢女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然后齐齐轰笑了起来。
平都公主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欣赏着婢女们轮番奚落逍潇的场景,她很满意,神色也不复方才那般难看,放松了些许。
平都公主倨傲的神情一丝不错地落在了逍潇的眼里,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再一次联想到前世被平都公主也是这样得意地耻笑过。
不行,输了人但不能输了阵,她现在阵脚不能乱。于是,猛然盯着她们道:“哦,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叫我前来了。”
轰笑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个婢女齐齐地看向她。
逍潇又道:“原来我这个癞蛤蟆一定吃到了天鹅肉,你们都馋得不行吧。”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我们怎么可能……”婢女们涨红了脸,悄悄去看平都公主的神色,她们可知道觊觎宋二公子是个什么下场。
平都公主的神情再次透着不悦。
“或者,你们觉得,自己怎么得不到宋郎的青睐,连个癞蛤蟆都不如?”
大约是戳到了平都公主的痛处,她忽然打断了逍潇的话,厉声道:“来人,给我掌嘴。”
言毕,那几个婢女纷纷朝逍潇扑过来,逍潇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大喝一声:“慢着!大长公主都说了民间男女婚配前可自由相处,我与你们的宋郎男未婚女未嫁,相好了又不犯本朝律法,你们凭什么对我动私刑?再说,你们若真打了我,就是变相不同意大长公主的观点,这让大长公主知道了,你们能担得起吗?”
逍潇的语速十分快,生怕说慢了,那几个如恶鹰扑食一般的婢女就上来把她撕了。不过效果很明显,她们确实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用眼睛请示平都公主怎么办。
“噼里啪啦”一阵响,一个茶盏被平都公主直直地砸在地上,她胸口一起一伏,发间的环珠与流苏隐隐颤动,依稀还能看见她额前涨起的青筋。婢女们端端地站着,噤声不敢言语。
“把王逍潇给我扔出去!”
几个婢女得令,唯恐自己动作慢了,平都公主就要怪罪,忙架着逍潇把她拖出了雅间。
门“彭”地一声关上,逍潇被扔在了地上,接着雅间内传来一阵紧似一阵摔杯盏的声音。她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着离开。
出了香云楼,她就后悔了。
她可是平都公主啊,宋温如心尖尖上的人,前世自己就是被这二人联合着害死了。她在他们面前命如蒲草如蝼蚁,万一平都公主不高兴,又去向宋温如告她,宋温如又捆了她,让她杀怎么办?
那还不容易吗?何必逞一时意气。
还好她临时用大长公主躲过了这次灾祸,下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以后若再对上平都公主,她无论如何都得忍下了,绝对要低眉顺目恭维着。
唉……逍潇叹了叹气,要是自己也有可以依仗的权势就好了,最起码不会面对仇人还得告诉自己一定要窝囊。
就在她叹完气准备上马车的时候,街上多了几队官兵向路人盘查,使得人群嘈杂起来。逍潇弯身,一条腿登上马车,另一条腿还在外面之时,陡然发现马车里多了一个人。
光线透过被掀起的马车帘子恰好落在那少年的半边身体上,使得映射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一半在亮处意气张扬,一半在暗处晦暗幽深。独那双乌珠分明的眸子,不论明暗都流溢出如猛兽般嗜血的神色。
逍潇瞥了一眼来回走动的官兵,正准备叫喊的时候,那少年手臂一扯,一把将她拖进马车里。
第6章 第六章
“你大可以试试,是你将人喊过来快,还是我下手更快。”那少年一手扼住逍潇的喉咙,压着声音道。
少年手上的力道十分有分寸,既让逍潇喊不出声,也不能动弹。她只得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敢。
“好,现在听我的,让车夫把马车赶到申国府。” 那少年伏在逍潇耳畔说道,
一听是去申国府,她本能地出现抵触情绪,身体也不自觉地扭动起来,可压在喉间的指头又发了力,迫得眼泪都挤了出来,她赶忙又点点头。
少年将力道松了些许,逍潇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几下,在少年紧盯着的目光里,她不得不对车夫扬声道:“去,去申国府。”
大约是逍潇在香云楼的时候,马车接受过盘查,所以他们很容易就穿过层层官兵,去往申国府所在的玄武街。
到了国公府的西南角门,马车刚挺稳,那少年便欲起身离开,可忽然身形一顿,他扶着马车壁缓缓地又重新坐下,动作十分吃力。
逍潇战战兢兢地斜眼睨着,不敢有过多举动,更不敢言语询问,只以为是这少年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受了很重的伤。
那名少年两道长眉拧起,双眸紧闭,冷汗顺着脸颊不住地流淌,调理了几次气息,依旧只感到天旋地转,耳边轰鸣不断。少年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龟钮铜印递到逍潇面前,咬着牙关说道:“把,把这个交给世子宋温磊……”
话将说完,少年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逍潇“哎呀”一声,那少年刚好倒在她的怀中,这人比她高出些许,又措不及防向她倒来,她只能胡乱拖着,才不至于两人都摔倒。
不知触碰到哪里,逍潇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几分。
她费了好些力气将少年靠在马车壁上,继而从他手中取出那枚铜印。铜印上刻着几个字,其中二字是“校尉”。
逍潇不知该怎么办了?这少年能被官兵追查,一定是犯了事的。她被他胁迫到申国府,原想着若事后盘查到她头上,她也有申辩的理由。
但若拿着信物去帮他办事,她便有协助的作用,那性质便完全不同了。再说,这少年现在已然没了能胁迫他人的能力,现在不是逃跑报官兵的最佳时机吗?
可转念又一想,这名少年要找的是申国府的世子,她知道宋温磊,前世的大伯是戍守边疆的将军,怎么可能和朝廷要追查的逃犯同流合污?
里面一定有内情。
罢了,就把这名少年交给宋温磊吧,出了差错也有申国府担着。而且――
逍潇看向那名少年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笔挺的鼻梁,还有瘦削锐利的下颌骨线条。
就在刚才,少年摔倒在她身上时,她很确定地摸到了少年胸部前的绵软。
“他”虽长得如此,但却是个女子。
逍潇握上铜印下了马车,站在申国府角门时,她还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原想着这辈子都不会踏入这里半步了,不承想“回来”了才一日,就又得去敲门。
扣动角门,门被打开,逍潇还没有自报家门说要找谁,开门的丫鬟似是早预料到她的到来,笑着冲她点头,并走到她前面引路。
逍潇心道,看来这个校尉和世子宋温磊早已通过暗号联络上了。
于是她举步跟在那丫鬟身后,只不过行了半路之后,她心里开始疑惑,这丫鬟引的路不是去前院,也不是去宋温磊的居所,她这是要把她带到哪儿?
逍潇正要开口询问,那丫鬟回身又冲她浅笑点头,伸出手朝向一方,说道:“公子在里面等着呢。”
透过层层花影树荫,逍潇知道那是听雨轩。除了前院书房、后院厢房,这是宋温如最爱呆的一个地方。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再踏足于此了,她也没想到宋家大公子会在这里等着。
清风吹过,浓红浅粉洋洋洒洒随风而落,逍潇提着裙裾,终是踩在花瓣上朝听雨轩走去。
轩的竹帘半阖着,高度不依,光影亦高低不齐地洒向地板上,一盘未下完的棋,半壶未饮完的茶,浮光茵茵,幽香袅袅。
公子背对而立,身姿挺拔,半束的发由玉冠拢起,其余的发如瀑般倾泻,端雅至极。且他褒衣博带,一袭品月蓝衣。
无端让逍潇想到方不久看到的银杏落叶下的蓝色背影,与那画中人别无二致。逍潇眉心一跳,低头看着自己衣衫颜色,踌躇不前。
她要见的是申国府的嫡长子宋温磊,不知那丫鬟把她带到宋温如跟前做什么?
从来这一世便打定主意远着他,可是掐指一算,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两人都撞见三次了。
她硬着头皮想说自己走错路了,还未张口,却见宋温如回首,望着她,“你来了。”他嗓音温煦平柔,犹如那袅袅升起的氤氲水汽般轻和。
她没有回望他,而是错开双眼,看向那被光影搅动一直乱窜的尘埃。就是这短短的三次见面的三次对视,让她一次比一次觉得古怪,好似他们并不是不熟,而是承接了前世的相识一般。
宋温如朝她走来,清浅的步伐却带给了逍潇无形的压迫感,她想逃离,又欲张口时,却听到宋温如清润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我思虑良久,觉得你说的话尚有道理,但毕竟关乎你我终身大事,我还需多斟酌。我明日要启程外出,回来再答复你。”
猛然转首看向他,惊住!
宋温如沉默了片刻,声音轻缓:“大约一月。”
逍潇瞪圆了双眼,心中掀起的波涛一浪比一浪高,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如果以前古怪只是猜测两人认识,那现在宋温如这番话完全将这猜测做实了。
他们不但认识,而且按照宋温如言语表层意思的理解,她,王逍潇,似乎向宋温如求嫁过,看这形式,宋温如还在犹豫不决。
怎么可能?在前世茶园发生的“强拧”事件前,她绝对没有和宋温如见过,就更不可能对他做出这种求嫁高门的事。
她的脸面呢?
也许,也许其中真有什么误会,她必须要弄清楚。
逍潇使劲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极力控制着声音没有异样,她追问道:“我说的什么话尚有道理?”说完,便浑身绷紧地等着答复。
宋温如道:“你说我们合适,你说愿嫁我为妻。”
“不对!”逍潇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想也未想便一口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