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序露出了愧疚而无奈的笑容,他眼神明亮,浅金色头发在灯光下同样熠熠生辉,“柏妮丝女士,您误会了,我国当然会承担所有的过失,赔款是次要的,如果您需要,我方愿意派来最杰出的建筑家,替您重建一座更漂亮更巍峨的城市。”
女皇暗自冷笑,这人话中隐隐的傲慢令她感到很不适。
安序又道:“除此之外,关于之前那份颇具争议的地质检测报告……”
女皇微微一怔,对方竟然主动提起了那一份报告。
安序微叹一声,“这本来是上一位执政官留下的问题,早就应该解决,请放心,我无意推诿,我们会重新商讨赔偿事宜,至于检测报告么,如果您还是想要对外公布,我同样不会阻拦。”
不可否认,女皇感到了一丝动容,她险些要被对方诚恳的姿态打动了。
但在那之前,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赔偿善后之类的先不谈,我想知道,这一支来自贵国的武装队伍,在我国杀人作乱的暴徒,贵国的战犯,”女皇轻笑一声,“现在该如何处理,需要我方将其押送回去吗?”
“不必,”安序看了看时间,措辞很利落,“他们名义上是我国的公民,却在泽兰帝国的疆域内犯罪,十恶不赦,令人发指,自然是由您审判、随您处置。”
第27章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闷响, 房门与窗户齐齐一震,眼前烛光剧烈跳动,又在下一刻熄灭。
这座庄园离城市街区很远, 理应听不到主街道的动静, 但闻人衿玉隐隐察觉到, 泽兰城中的纷乱似乎平息了。
书房里只有两个人, 隔开了三四米的距离, 由于坏境太过寂静, 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但有那么几个时刻,闻人衿玉差点忘记了这里还有另一个人。
白珞琳安静得反常, 在这种彼此敌对、生死存亡的时刻, 她忽然转变了性格,自顾自沉浸在私人的回忆里。
反倒是闻人衿玉提醒她, “你不找东西了吗?”
白珞琳慢半拍地抬起头来,她像是从沉睡中被唤醒,她望过来,“对,检测报告, 快把检测报告拿给我。”
闻人衿玉轻轻皱眉, 白珞琳的状态……不只是受情绪影响那么简单, 她更像是精神层面的问题。
两人对视片刻,白珞琳的眼珠转动,眼皮一开一合。
闻人衿玉便站起身,绕开一张长桌, 说道:“跟我来。”
室内三三两两的烛台熄灭了大半, 闻人衿玉走到一处昏暗角落,停了停, 用力扯开堆积的窗帘,再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这一次,白珞琳并未阻拦,她甚至都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
这间书房并不常用,和它复杂的屋型设计有很大的关系,空间不规则,有许多弯弯绕绕的角落,哪怕只是把全部书架浏览一遍,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闻人衿玉选了一条最远的路径,她走在前面,步调不急不缓,从同一个珐琅花架旁经过了三遍。
白珞琳似乎根本没发现她在绕路,一语不发,跟在她的身后。
再次绕过一处拐角,闻人衿玉似乎被脚凳绊住,脚下趔趄,下一刻,她抄起墙边的烛台,对准了白珞琳的脖颈,狠狠扎下。
数声碰撞,烛台重重坠地,闻人衿玉也被掀倒,白珞琳近距离地俯视着她,半晌才道:“别这么不自量力,衿玉小姐。”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冲撞,似乎唤醒了白珞琳的神志,她单手拽住闻人衿玉的衣襟,几乎把她拽离地面,“检测报告在哪?”
闻人衿玉呼吸困难,却并不急于挣扎,她双手探出去,抓住自己的裙摆,脸上浮起微笑,问:“你听见了吗?”
墙壁后面确实有什么声音,机械而一致,像是一排排的机括陈列、一批队伍站定。
白珞琳心里一紧,她耽误太多时间了,这不是她的本意,或许是因为她一次性服用了太多的促alpha分化药,给精神造成了太大负担,竟然让她沉湎在回忆里,时悲时喜,甚至短暂失去了斗志。
而耽误的这些时间,足够外面的人商量出一个新的救援方案。
白珞琳感到一阵烦躁,她的理智并未完全恢复,一举一动遵从本能,她下意识迈步,看着墙面,想要凑近去听,身体却忽然一僵。
她低下头,看见一把枪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那把枪很精致,很美丽,通体银白,枪身镶嵌着宝石水晶,璀璨得令人心碎。
它像是淑女们用来赏玩的装饰品,应该出现在拍卖行、茶话会,而不是被视作武器,藏在裙下。
闻人衿玉似乎说了什么,只可惜无人听清,一声枪响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
短暂的两国会议结束,女皇命人把会议记录抄送一份给闻人公爵。
关于风信帝国执政官的种种表态,女皇和闻人公爵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
闻人公爵认为对方示弱太快,有些反常,兴许是想掩盖什么,必须要时时提防。
女皇则认为,即便事情有蹊跷,也没必要太紧张,安序才刚刚坐稳位置,假如他有点脑子,就应该先平息自己国内的暗涌,而不是在这种时候进犯邻国,多生事端。
无论事情真相如何,风信帝国主动揽下了全部过失,又把这起事件定性为“战犯作乱”,也就没必要再深究。
毕竟,女皇也不愿意被迫发动战争。
就这样结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闻人公爵内心不安,却又找不出具体的原因,泽兰城遭到袭击是谁也不愿意见到的事,但事情已经发生,时间无法倒流,在挑起战争与接受赔偿这两种结果之间,大概也只能选择后者。
闻人公爵徐徐点头,说道:“最重要的还是要安抚民心,诺拉公爵一家人的讣告……”
话音未落,眼前的通讯机器发出提示,电流闪过,屏幕亮了起来。
城中的电力恢复了,包括闻人庄园里被切断的电路。
屏幕上的画面是闻人庄园主建筑的外墙,从视角方向来看,监控镜头应该是放在一棵树上。
此时此刻,闻人公爵顾不上追究为什么女皇会在她的庄园内部放置监控摄像头,相反,她还感到了一丝庆幸,至少现在她能第一时间了解到庄园的情况、女儿的安危。
荧幕上的画面逐渐清晰,检测到生物行动轨迹,自动对焦至一处窗台,窗台边有藤蔓缠绕,暗绿色氤氲的一片,其中零星有几点暗红。
兰淇正在调试数据,离得最近,随口道:“那是红山茶吗,开得真好。”
闻人公爵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她紧紧撑住桌角,说不出话。
女皇责备地看了一眼兰淇,兰淇顿悟,什么红山茶,那分明是斑斑点点的鲜血。
血迹一路蜿蜒,从窗台边沿到庭院之中,不难想象,有某个重伤的人路过,淅淅沥沥淌了一地的血,至于那个人是主动挣扎着逃走,还是被人拖拽带离,不得而知。
女皇沉默片刻,扶起闻人公爵,温声道:“一切都会有转机,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即使衿玉被掳走――”
话音未落,荧幕一闪,画面里出现了新的人物。
闻人衿玉出现在窗台边,她双手搭住窗棂,凝视着远处的水杉,脸颊光洁,神色平静,淡然得如同是平常的每一天。
唯一一点非比寻常的是她的衣服,她的衣襟洒满了鲜血,脖颈上也有飞溅的血珠。
显然,她不是被掳走的那一个,重伤的另有其人。
*
闻人衿玉伫立在窗台,顾不得处理身上的血迹,而是陷入回忆,推敲着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
那一枪击中了白珞琳的心脏,对此,闻人衿玉很有把握,对于使用枪械这件事,她算不上精通,但基本的手法和技巧还是有的,何况那本来就是她惯用的一把枪。
白珞琳被击中,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力顶翻,狼狈撞上五米开外的一座书架,而后整个人趴伏在地面,四肢瘫软,倒在血泊之中,又被散落的书堆掩盖。
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闻人衿玉感到有些可惜――那些书都被弄脏了。
然而,片刻之后,白珞琳竟然抬起了头,她的胸口横着一个大洞,血肉模糊,仍在汩汩流血,而她竟然慢慢挪动肢体,甚至站了起来。
即使是闻人衿玉,也露出了满面骇然,不由得后退一步。
白珞琳定在原地,缓慢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她笑了,“潮汐,潮汐,这就是自然的选择,那种药很好,alpha的身体果然很强大,对不对?”
闻人衿玉微叹一声,这一次,白珞琳听清了她的声音,她说的是,“可怜。”
白珞琳脸色苍白,为的并不是她的怜悯,而是从走廊处不断传来的声音。
随着枪响停息,书房外的救援队伍也开始了动作,他们不敢再等,种种权衡之下,只能暴力破门。
有人撬门,有人砸墙,更多的人在准备爆破,一层层实弹倾斜的声音,密密麻麻。
这栋建筑的门锁屏障都很牢固,但按照这个方式,要不了两分钟,那些人就能成功翻越进来。
白珞琳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绝望,但很快,她说道:“衿玉小姐,请帮帮我。”
房门外的动静越来越激烈,两人无言对视。
“如果我早些到这里来就好了,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白珞琳的声音破碎,说的断断续续,眼泪无声滑落,“我从来不知道,原来omega也可以得到生存的保障,我不明白……”
闻人衿玉往前一步,举起了枪。
一声巨响,子弹击碎窗户,玻璃残渣四溅,少许掉在屋内,更多的飞出窗台,落在了草坪上。
这是三楼的一间书房。
白珞琳毫不犹豫,从空洞的窗口撞出,跳了下去。
闻人衿玉往前走去,站在窗台边,凝视着远处的水杉林,刚才有一点碎屑擦过她的手背,细密的刺痛现在才泛上来。
她抚了抚伤口,再低头去看草丛间的血迹,又想说一句可怜。
身后传来轰然一响,书房的外墙被击穿了,露出一个容纳两人的空洞。
烟尘飞扬,像是一层浓雾,浓雾之中,一个人影急速穿来,冲到了窗台边。
闻人衿玉回过头,和霍谌四目相对。
他穿着一身漆黑警服,他离开也不过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再见面却总觉得隔了很久,那张面孔,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陌生。
闻人衿玉移开视线,看向脚边的血泊,微笑道:“来得正好,帮我清理一下地毯和藏书,刚才不小心弄脏了。”
第28章
灯盏摇晃, 光斑闪烁,闻人衿玉睁开眼睛,所见所感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
等到身体停止颤动, 视野中的东西恢复原本的模样, 她再度睁开眼, 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医疗室, 正躺在一张病床上。
她喉咙干哑, 眼角也酸涩, 脑中一片混沌,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床头左侧有仪表在响, 像水滴, 像风铃,除此之外, 没有别的声音。真是安静啊。
一直以来,她所处的环境都是优裕而清净的,当然不会吵闹,却也少有像这样安静的时刻。就像凭空多出来一段时间,从原本的生活里剥离开, 让她什么也不必做, 什么也不用想。
她静静地呼吸一会儿, 伸手去探床头的呼叫铃,手指一顿,碰到个别的什么。
霍谌倚坐在地板上,脑袋恰巧靠在她的手边, 为的是借着病床的遮挡, 躲过医疗室外佣人们的视线。
真奇怪,闻人衿玉心想, 这个人,他的个人形象与柔软毫不相干,头发摸起来却像一个毛绒玩偶。
润泽的,余温未消的,一个被雨打湿的玩偶――话说回来,其实她并没有拥有过那种造价低廉的儿童玩具。
霍谌回过头来,先看她的神色,又去看医疗器械上的数据,然后又看她,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大概是在等她说话。
然而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说,手指蜷了蜷,移开了。
霍谌又低下头去,看地上铺散的纸张,看了几分钟,说:“警局的工作守则做了修订,临时增补了八十多条。”
作为泽兰城中有史以来的第一个alpha警长,霍谌得到了许多荣誉,自然会受到更多的制约。
闻人衿玉不禁一笑,问:“都背完了吗?”
霍谌点头,又问她:“你呢,好些了吗?”
闻人衿玉说:“嗯。”
后知后觉地,她想起来了,自己大概是昏迷了一段时间。
在和白珞琳对峙时,她体力透支,精神紧绷,即使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露出疲态。
等到书房被援军破开,她乍然放松下来,反倒成了这种状态。
又过了几分钟,半掩的房门被风吹动,一些刻意放轻的走动声变得清晰许多。
“现在是午餐时间?”所以医生们都不在,佣人们也离得很远,闻人衿玉转头看他,“你……”
“我暂时不饿。”
闻人衿玉不再关心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留在病房这个问题。
她想要起身,动作间察觉到手背上有留下的针孔,有些诧异,紧接着又感到四肢酸软,难以靠自己行动,只好说:“我想起来走走,你扶着我。”
霍谌走过来,只把病床椅背调高了些,看着她,“有位看上去很亲切的家庭医生说,你必须卧床休息。”
闻人衿玉笑了,“那是安娜,她曾是我的保育医生,她陪着我长大,或许在她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个需要过分照料的小孩子。”
见霍谌不再有别的动作,她主动伸出了手,“劳驾。”
*
危机解除,闻人庄园又恢复如初,除了衿玉小姐短暂地躺在医疗室,其他人都迅速回归了正确的轨道。
大家看上去都很正常,万幸,没有谁留下心理创伤。
闻人时濯手里拿着一卷书,径直走去医疗室,他是医疗室的常客,在这条路上走了千万次,清楚每一块地砖的形状。
他来到医疗室门口,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原本心情不错,衿玉昏迷了数小时,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更可以借此机会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反倒有益健康。
然而,他推开门,脚步一顿,瞳孔紧缩――窗边有两个距离极近的影子,是衿玉和那个男Alpha。
窗帘浮动,人影的轮廓也摇晃、交叠,空荡的医疗室,模糊的隅隅细语,闻人时濯侧耳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笃笃――他拿书脊敲响了门。
闻人衿玉先一步回过头来,几乎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笑了,“哥哥,现在变成你到医疗室来看我了。”
闻人时濯一笑,“傻话。”
“医生说,只要好好休息,到明天你就能恢复如初,”闻人时濯扬了扬手里的书,解释道:“在那之前,我担心你会无聊,打算拿一本书念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