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衿玉果然往这边靠近了一步,然而,她身边的那个人也随之靠近,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闻人时濯皱起了眉,他尽力忽视另一个人,只看着闻人衿玉说:“头还晕不晕,快回去躺着,生病不是那么好玩的事。”
闻人衿玉果然犹豫了,她从来不是个听话乖顺的妹妹,但是她总能设身处地替他着想――比如此刻,她愿意为了他的担心而听从他的建议,即使自己并不需要。
闻人时濯心里一松,伸出手去,想要搀住她的胳膊。
闻人衿玉稍微避让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霍谌并没有丢开她的手,假如另一边再来一个人,比起搀扶,这副情形更像是劫持了。
闻人时濯的脸色变了,他抬起眼睛,终于直视霍谌,“你在这里做什么?”
霍谌语调轻松,“没什么。”
与此同时,闻人时濯提高了音量,“滚出去。”
气氛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闻人衿玉在心里叹一口气,她语气几乎算得上无奈,“哥哥,你――”
闻人时濯离开了,正如她体谅他的心情,他其实也明白她的意外之意。
房门再度被掩上,闻人衿玉靠坐在床头,翻看那一本闻人时濯带来的外文小说集,她面无表情地看完目录,重新抬起头来,对霍谌说:“你也走吧。”
霍谌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正当闻人衿玉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他俯身靠近,按了按她的被角,起身离开。
“替我请母亲过来。”她在背后补充道。
*
和闻人公爵一起过来的,还有一碟薄薄的巧克力饼干。
闻人衿玉诧异道:“我可以吃这个吗?”
闻人公爵比她还要惊讶,“当然不可以,这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闻人衿玉轻轻瞪了母亲一眼,闻人公爵笑了,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说道:“衿玉,幸好你没事。”
闻人衿玉默然片刻,说道:“我本可以做得更好。”
闻人公爵淡淡道:“该反思的人并不是你。”
母亲意有所指,闻人衿玉想了想,问道:“女皇那边,对这件事的后续处理有什么看法?”
闻人公爵摇头道:“女皇她……年岁渐长,越来越情绪化了,总有些刚愎自用。”
母女两人交换了一下双方的信息,重新复盘了一下这次袭击。
首先,这群在泽兰城中烧杀劫掠的alpha队伍,当然不是什么风信帝国的战犯,相反,他们大概率是由风信帝国的现任执政官亲自派来。
做事不留痕迹当然好,一旦有证据留下,就可以栽赃到战犯身上。
其次,看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事――
杀害了根本不涉及政务的诺拉公爵一家人,破坏无关紧要的公共设施,闯进闻人庄园却并不为伤人,声称是想要寻找那份地质检测报告……
乱七八糟的一堆恶行,彼此之间并无确切的关联,他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还有一点,风信帝国的执政官看上去并不在乎把那份地质检测报告,那么,白珞琳潜入庄园,之后又做出种种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闻人公爵思考片刻,猜测道:“或许是他们之间消息不互通,或者那位执政官临时改变了主意?换了策略?从他的言行来看,他并不打算保护他的下属,只把他们当做用完即丢的一件工具,他们之间,没有平等对话的权力。”
闻人衿玉同样不理解,但现在信息不足,无法还原事情原貌,也不必在这一件事上纠结。
她思索一会儿,问:“风信帝国承诺会给出赔偿,并愿意正式公开检测报告,女皇陛下的意思呢?”
闻人公爵哂笑一声,“女皇陛下,她是一个矛盾的人。假如对方执意要隐瞒,那么她不顾一切也要揭露检测报告,一旦对方姿态谦卑、主动道歉,她反而不那么在乎事情本身了,甚至不再关心对错,轻易就可以退让。”
女皇决定不再公开检测报告,只要求风信帝国在限定时间内对被污染的地区做好修复工作。
对于这一举措,闻人公爵并不赞成,然而女皇无视了她的意见。
闻人衿玉握住母亲的手,劝说道:“女皇陛下性格如此,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她,就只能选择迂回,您不能总是和她意见相反。”
闻人公爵笑了笑,不再说话。
片刻静默后,闻人衿玉提起了白珞琳。
闻人公爵不以为意,“那位小姐,原来是风信帝国的间谍,这样一来,以前那些可疑的地方反而可以解释了。”
在那支alpha队伍之中,白珞琳是唯一一个下落不明的人,其他人都被逮捕、收监,等待死刑。
罪犯没能全部落网,有些令人遗憾,但并没有人来责怪当时的救援队伍,毕竟在那种紧要关头,首要任务是保证闻人衿玉的安全,其次才是制服罪犯。
更不会有人拿这件事来质问闻人衿玉,毕竟白珞琳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一个服用药物导致身体变异的alpha。而闻人衿玉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个无力反抗的人质,一个受害者。
但在此时,闻人衿玉对母亲说:“是我放走了她。”
“什么?”闻人公爵果然吃了一惊,她谨慎地起身,关好了门。
闻人衿玉继续说:“我本可以杀死她,但我没有那么做。”
“我想,她原本是一个omega,至少也会保留一点品德。即使她后来做错了选择,做错了事,也不至于无可救药,我可怜她,愿意给她一次生机。”
“还有一点,”闻人衿玉捉住母亲的手,轻声道:“她一次性服用了过量的促alpha分化药,效用和副作用都非常明显。我想知道,等再过一段时间,她会变成什么样。”
闻人衿玉声音越来越低,“那种药,我要确保它绝对安全,才敢用在哥哥身上。”
第29章
闻人公爵的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她再次站起来,在原地徘徊一阵,重新坐回床沿, 视线却投向地面, “我不知道……你这么执着。”
闻人衿玉一怔, 她不解道:“母亲, 难道您不想让哥哥恢复正常吗?”
闻人公爵缓慢摇头, “当然不会, 只是,衿玉, 他能保持现在的状态, 已经是精心治疗的结果,贸然用一种新的药物, 不一定会变得更好。”
“更何况,对于风信帝国那边的医疗手段,我向来是不齿的。”
闻人衿玉耐心道:“我明白您的顾虑,但这些问题和哥哥的身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哥哥的未来还那么长, 我不希望他总是因为身体的困扰被禁锢在这一块地方, 每一天都是重复的生活。我希望我们一家人都能过得更好, 期盼着有一天,他也能走到更开阔的地方。”
闻人公爵沉默片刻,叹息道:“每次看到你哥哥,我都忍不住想, 当初要是没发生那件事就好了。”
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但闻人公爵不可避免地感到自责悔痛,她是一个母亲, 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平时她总是尽力不去想起关于闻人时濯的事,仿佛只要不去想、不去碰,现有的痛苦就可以被忽略,至少,不会变得更坏了。
闻人衿玉看着母亲的种种神色,若有所悟,她说道:“没关系,反正药物的可行性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验证,到那时再决定也不迟。”
闻人公爵点了点头,又伸出手来,理顺女儿额头旁的碎发,她轻声道:“别太辛苦了。”
闻人衿玉的神色很柔和,她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辛苦,但也愿意享受母亲的关心,短暂地停留在这个时刻。
这间医疗室门再度被敲响了,这一次站在门边的是阿淞。
阿淞同样穿着病号服,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另一个病房跑出来的病友。
闻人衿玉心里有些愧疚,她想起来那晚临走前阿淞目送她离开的眼神,她忽然理解了母亲刚才的想法,她不自觉地视线躲闪,有些难以面对。
阿淞却是毫无蒂芥,她之前被注射了镇静剂,身上又有外伤,醒得反倒比闻人衿玉要早。她来过好几次,这一次总算等到闻人衿玉醒了过来。
阿淞顾不得公爵大人也在,飞快来到闻人衿玉身边,兴致勃勃道:“我早就察觉了!那位白小姐,她果然不是好人!”
闻人衿玉险些被她逗笑了,忍着笑说:“对呀,还是阿淞有远见。”
阿淞有些小得意,又道:“幸好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这下,连闻人公爵都忍不住笑了。
*
某个风和日丽的一天,泽兰政府为遇难公民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在同一时刻,那群来自风信帝国的alpha罪犯也被当众执行死刑。
女皇陛下更是替遇难的诺拉公爵亲自写了一份讣告,以表哀思。
这份讣告发出两周后,在外游玩的蕾西・诺拉小姐回来了。
蕾西・诺拉这一次出行是和同学们一起,以教学调研为目的,去的都是些地僻人稀的地方,各类通讯工具都无法使用,很难接收外界信息。
直到她进入国境,才得知家中的噩耗――她的母亲、姊妹弟兄都在这场惨剧中丧生,一夕之间,偌大的一座宅邸,竟然只剩了她一个主人。
女皇特意派了一队人来接她,其中大半都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女皇嘱咐众人好好安抚她,“毕竟,她彻底失去了继承爵位的资格。”
蕾西・诺拉小姐,从前备受诺拉公爵的宠爱,让人忘记了她只是一个beta,然而事实如此,经过综合考虑,公爵的爵位由原诺拉公爵的姐姐继承。
心理医生认为,目前的情况下,爵位旁落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但聪明地没有在女皇面前提起。
令人意外的是,蕾西・诺拉小姐的状态很不错,虽然看上去有些精神萎靡,但那是长途跋涉的疲惫造成的,而非亲人离世后的过分悲痛。
蕾西・诺拉十分得体地表达了对女皇陛下的感谢,并亲切地送走了这群人。
闻人公爵回家和闻人衿玉提起这件事,两人都有些唏嘘。
闻人衿玉沉思片刻,忽然又想起另一个人,她随口道:“不知道霍家那个alpha的入学考试通过没有?”
*
第二天清晨,闻人衿玉去了学校。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参加任何公开的活动,仅仅是以一个普通学生的身份走进了校园。
泽兰皇家学院依山而建,植物资源十分丰富,主干道路细长而蜿蜒。
春天到了,一路走来,纷飞的杏花落在她身上,札仲明几次想伸手拂开,却又顿住。
闻人衿玉并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问:“仲明,你毕业快要有三年了,还会想起在这里日子吗?”
札仲明一愣,他不自觉地笑了,“当然,对我来说……校园生活是很美好的。”
回忆起五年的大学生涯,札仲明最先记起的并不是课业,或是师长与同学,他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毕业前的最后一年。
那一年,闻人衿玉入学了。
她是那样光辉夺目,仿佛生来就是人群中的焦点,而她本人对于这种关注毫不在意,对所有人都回以相同礼貌而疏远的目光,如此美丽,又如此冷淡,这种矛盾的呈现,恰巧是她身上最为迷人的特质。
至少,札仲明是这样理解的。
札仲明是同一届学生中最为出色的一个,他家境并不突出,却凭借出色的成绩获得了老师的器重与同学的敬意,对他这样的beta学生来说,最好的归宿就是留校工作――毕竟社会上留给他的机会并不多。
他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直到闻人衿玉主动来到了他所在的社团,对他说:“我关注你很久了。”
闻人衿玉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承诺,比如,将来能给他什么样的职位、什么样的前程,她只是问她,“要不要考虑和我一起工作?”
札仲明几乎没有思考就答应了,甚至闻人衿玉的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急忙去找教授,商量提前毕业离校的事情。
札仲明有时候会想,或许衿玉小姐明白他的心意,她只是不能回应,又不忍心伤害他,所以才会这样装作一无所知。
但他有时候又会想,他宁愿她是真的不知道,也好过现在这样,让他常常在幸福与痛苦之中来回煎熬。
柳枝飘摇,眼前蜿蜒的小路被薄雾笼罩,闻人衿玉笑着看他一眼,“嗯,学校算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札仲明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太阳升起来,薄雾渐渐散尽,小径尽头出现了两个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孩。
札仲明认出来其中一位是诺拉・蕾西小姐,她的装扮总是与众不同,偏爱各种混色搭配,即使家中遭逢变故,她也没有因此就穿得素净一点。
至于另一位……闻人衿玉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霍铃?”
没错,和蕾西・诺拉结伴而行的竟然是霍铃,霍家那个唯一在上次的重案中无罪释放的alpha小女儿,过了一个新年,她应该十七岁了。
这个年纪,能通过皇家学院的入学测试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她还是一个alpha。
闻人衿玉问她:“霍铃小姐,你选的专业也是临床护理么?”
蕾西・诺拉正是这个专业的学生。
霍铃摇头道:“不,我学的是心理疏导。”
令人意外的专业方向,不过话说回来,学院里本来也没有所谓的“适合alpha”的学科。
闻人衿玉又道:“在学校适应得好吗?”
霍铃一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她谨慎回复道:“很好,我很感谢女皇陛下和公爵大人的宽宥。”
蕾西・诺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随即反应过来,“噢!衿玉小姐的丈夫是你的哥哥!多么大的殊荣,我真羡慕你呀!”她不自觉地拉住了霍铃的胳膊。
如果让别的人听见蕾西・诺拉这样说话,一位贵族的后裔亲口说她羡慕一个平民出身的alpha,真是要跌破眼镜。
闻人衿玉没有多评价什么,视线投向了霍铃的身侧,提醒道:“蕾西小姐?”
蕾西・诺拉这才反应过来,嘻笑一声,松开了霍铃,却又解释道:“没关系啦,霍铃的腺体似乎有问题,她无法产出或接收信息素,她和一般的alpha完全不一样。”
闻人衿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是吗?”
霍铃垂下视线,由于太年轻太瘦弱,她显得格外单纯,她点头道:“是的,是那一次……留下的后遗症。”
那一次,是指在闻人衿玉的婚礼之前,霍家的小女儿自杀未遂,被及时抢救回来,竟然是以破坏腺体为代价的吗?
不过,闻人衿玉此时再看霍铃,便觉得她的面孔清秀许多。
截至目前,闻人衿玉今天来学校的目的已经达到,蕾西・诺拉看上去并未因家人离世而陷入崩溃,而霍铃似乎也成功融入了校园,她们两人的交好令人意外,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