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前的情况看,女皇被闻人时濯抛出的证据所震慑,说不定会有所退让,但等到女皇冷静下来,她又会怎么想,会有新的应对方法吗?
哥哥还没回来……不,闻人衿玉按住额角,她不愿意在此刻想起他。
她当然担心闻人时濯的安危,但与此同时,她感到强烈的恶心、愤怒,甚至是,痛恨……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脑海里撕扯,让她头痛欲裂。
停了片刻,闻人衿玉继续翻找资料,除开已有的那些,她想要找出更多不利于女皇的凭证。
不知找了多久,自然光线变得昏暗,她搬来升降梯,从一个书架移动到另一个书架。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湖畔灯火通明,一串车队亮着车灯,在主道口快速移动。
闻人衿玉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手里的东西,她想,大概是闻人时濯回来了。
或许他待会也会过来。
这个想法令她感到另一种烦闷,此时有人敲门,却是阿淞,阿淞声音很欣喜,飞快道:“衿玉小姐!他们回来了!”
“他们?”
“是的,时濯少爷,还有闻人公爵!都平安回来了!”
闻人衿玉打开门,阿淞给她指着方向,“快看!公爵大人就在那里!听说是被女皇陛下亲自送回来的。陛下说,有了新的线索,证明这只是一次诬告,接到消息后,原本的搜查人员全都离开了。”
阿淞具体说了些什么,其实闻人衿玉根本没听清,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在她心里升腾,一切都是这样滑稽可笑,无论是定罪还是赦免,毫无事实依据,仿佛是女皇一手写就的劣质剧本。
不过,母亲回来了,母亲安全了,这毕竟是最大的好消息。
闻人衿玉看向门边的方向,被簇拥的两道人影,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她全部的家人。
闻人衿玉只看了一眼,她扭头回到自己的卧室,彻底锁上了门。
终于能够精神松懈片刻,难言的痛楚从四肢百骸泛上来,她很难受,无论是躯体还是精神。
从成年之后,她早已习惯了那种定制的抑制剂,与其说她使用药物,倒不如说是药物重新塑造了她。此时被禁止使用,太过突然,她的躯体难以自控,从前那些被压制的感受,痛苦、软弱、欲望,连本带利覆盖在她身上。
不过,这也有好处,她模模糊糊地想,既然这样,内心的恨意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被这脆弱的时刻、躯体的痛苦一同造就的呢。
闻人衿玉一直厌恶信期所带来的一切,但此时,她无比感谢,感谢这不可控的生理因素,让她此时的精神溃败可以有一个借口、一个归因。
她忽然想起前不久和母亲的谈话,母亲反对给哥哥使用新药,母亲说:“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她又想起来从前那些被忽略的异常,比如,哥哥的中毒、诺德医生的死亡、白珞琳的意有所指,她不愿意这样想,不愿意去猜测那些过去的事是否有更阴暗的内情,但她已经无法再用从前的眼光去看待闻人时濯,他毕竟是一个alpha。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在所有人都毫无知觉的时候。
她后悔了,她忽然明白过来,比起现在这样一个陌生得让他害怕的闻人时濯,她更宁愿拥有一个像从前那样永恒不变的家人。
时间飞快流逝,闻人衿玉闷在被子里,兀自昏睡了很久。
神思混沌,似乎听到了很多叩门声,全部被她忽略。
再次醒来,闻人衿玉换了一身衣服,梳好头发,思考片刻,重新给自己补打了一针抑制剂。
随后,她推开门,穿过寂静无人的长廊,走向一层又一层的旋转阶梯。
共同陪伴着长大的人,总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春天的夜里,是月见草开放的时刻,记忆里的无数个瞬间,都隐约留有它的香气。
闻人衿玉走上顶楼,推开玻璃花房的门,一丛丛的藤蔓旁,她看见闻人时濯的背影,他在这里等很久了。
第33章
闻人时濯的头发剪短了, 月光穿透玻璃,洒在他的发尾。
这个角落太寂静,即使花团锦簇, 也给人一种寥落的错觉。闻人衿玉注视着他的背影, 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情。
然后, 下一刻, 纷乱的思绪重新涌上来, 温情也就飞快消散了。
玻璃花房里有很多植物, 充满各种气味,满眼的蓬勃草木、花朵, 幽幽香气弥散。
她其实不敢太细致地去感受, 但还好,并没有别的什么味道。
闻人时濯手边放着一只陶瓷茶壶, 他拎起来,倒出热腾腾的一杯茶,说着:“来一杯吗,红茶和苹果片,没有加糖。”
闻人衿玉走近了, 隔了一个位置坐下。
闻人时濯放下杯子, 看她一眼, “怎么离我那么远。”
闻人衿玉淡淡笑了,“你不知道原因吗,哥哥?”
闻人时濯又看她一眼,认真道:“你生我的气?为什么, 我不明白。”
“你身上的信息素……”闻人衿玉一顿, 开口谈论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加困难, 她换了一种更模糊的说法,“你身体上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治疗了多长时间?为什么没有一个医生上报这件事?”
“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闻人时濯很轻地笑了笑。
他说话的语气也有了变化,淡然、漫不经心,以前他从不会这样说话,不会避而不答,他知道闻人衿玉讨厌那样的说话方式。
闻人衿玉问:“为什么要骗我。”
闻人时濯脸色有些变化,他说:“衿玉,我本以为你会替我高兴。”
“我破损的腺体得到治疗,从畸形回归正常,我终于变成我本就应该成为的样子,这样不好吗?”闻人时濯道:“这到底有哪里不对?”
“我在乎的不是这个。”闻人衿玉险些要被他说服了,她顿了顿,说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她感到难以启齿,她真正的感受其实是畏惧。
“哥哥,”闻人衿玉看着他,不想说出更多难听的话,更不想一遍遍重复已知的事实,“治疗不是一个瞬间就能完成的,变化也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如果不是这一次意外被我察觉,你到底还打算瞒多久?”
一个正常的alpha,伪装成一个功能不全的弱者,是想做什么?她不愿这样去揣测,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闻人时濯转开视线,“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闻人衿玉豁然起身,动作间撞倒一个花盆,泥沙倒在她的脚下,“你不愿意说实话,我们没有再谈的必要。”
“等等,喝杯茶再走,”闻人时濯看向她,“夜里这么冷。”
“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风信帝国的那种药,功能强大,甚至可以促进alpha的二次分化,”闻人时濯不禁摇头,嘲弄道:“女皇只研发了毒药,没有留下解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舍近求远。”
当年,女皇研发出一种针对alpha的特制毒药,包装成“扭转分化方向”的特效药,成为黑市中的违禁品,悄无声息收割了许多alpha的性命。
对闻人时濯来说,当年的凶手不止生物爹一个。
闻人衿玉沉默片刻,哪怕隔了再长的时间,只要提起这段往事,她仍然能感到一种刺痛。
“我和你一样憎恨他们,我也很痛苦!哥哥,我和你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我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我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我明白你的所有感受。”闻人衿玉问:“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最亲密的人,真是动听啊,”闻人时濯笑了两声,转过头来,“那你为什么对我避之不及!”
“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化就让你退缩,我只是变成我原本该有的样子,你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为什么要害怕我?”
“是,你讨厌alpha,我知道,但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更何况,你口口声声说着厌恶,鄙夷,结果是什么?如果你真的那么坚守原则,为什么还能接受一个alpha成为你的配偶!”
“你说的每句话都那么动听,你说最重要的人是我,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你的关怀,哪怕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卑贱的alpha!只有我不可以是吗,我只能扮演你心目中那个永远懦弱,永远无能的哥哥?”
闻人衿玉错愕道:“你在说什么?”每个字都是那么通俗易懂,可话里传达的意思,她一句也不明白。
闻人时濯冷冷道:“你可以接纳任何一个陌生的alpha,却不能接受我变成一个真正的alpha。”
闻人衿玉痛苦道:“你是我的家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却悄然变化的家人。
谈话几乎难以进行下去,闻人衿玉感到一种语言的鸿沟,一夜之间,仿佛所有人都变了,世界变成一座地狱,所有人都露出了青面獠牙。
良久,闻人衿玉问:“你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由于身体原因,闻人时濯几乎从不会离开庄园,更别提离开城市、离开国家。他能接触到的人也有限,无非是庄园里来往的人。
她艰难地把心里的猜测说出口:“……诺德医生?”
闻人时濯随意一点头,“是,你什么都猜到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一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低等医生,这些外人,这些小事,值得你去关心?值得你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我?”
闻人衿玉摇了摇头,她低声道:“当时我们都以为诺德医生是畏罪潜逃,返乡途中不幸被杀害,现在看来,他其实是察觉到了你的变化,被你……”
闻人时濯皱眉道:“不,你想错了,他只是罪有应得。起初是他向我提议,说边境的小镇上,可以买到风信帝国的禁药。我打算奖赏他,可他太不知足,要求越来越多,竟然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
闻人衿玉沉默片刻,“所以你杀了他。”
“不,我说了,他只是罪有应得。”闻人时濯道:“我给过他机会,假如他不是太过心虚胆怯,没有逃走,又怎么会遇见那群强盗?”
说着这样冷酷的话,闻人时濯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与三餐。
闻人衿玉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惊惧,她环视周围,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面孔,这个小小的静谧的空中楼阁,分明是她童年时最喜欢的地方。
可这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她慢慢后退,脚步虚浮,甚至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这副姿态彻底刺痛了闻人时濯,他站起身来,想要拽住她。
然而,他的情绪激动,本就不断增强的信息素再度爆发出来,闻人衿玉猛地捂住了鼻子,连连后退,说:“别靠近我!”
什么?闻人时濯一时愣住,她脸上的厌恶如此鲜明,像是一把尖刀搅碎了他的心脏。
两人视线交汇,不出片刻,闻人衿玉扭头离开,“我讨厌alpha不是没有道理的。”
夜风飘荡,玻璃花房里一片寂然,地面堆满破碎的花瓣,还有无人清扫的瓦砾、瓷片。
*
大概只是激素作祟,闻人衿玉这样想到,她一步步走下阶梯,在身体和情绪的双重压迫下,不断地安慰自己。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所以她忽略了哥哥的变化,这没什么,即使是亲人也会吵架,没有什么矛盾是不可化解的。
诺德医生。这个名字又一次突兀地钻入她的脑子,这也没什么,古往今来,有多少欺压平民的贵族,又有多少仗势欺人的恶人呢,闻人时濯不是说了吗,是对方太贪婪。
不!他杀了他!再怎么诡辩,这也是事实,他就是一个残忍冷酷的alpha!他继承了生物爹的卑劣基因,又怎么能摆脱生物爹的残忍习性?
可是,可是,他是她的双生哥哥,她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闻人时濯的声音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他质问道:“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外人来批判我!”
厌烦,闻人衿玉感觉深深的厌烦,为什么她总是处在这种矛盾的境地,好像总是自己给自己设下许多难题。她好像总是在抗衡着什么东西,抗衡天性,抗衡制度,但结果好像没有丝毫变化。除了让她感到更深重的痛苦,事实没有任何改变。
此时此刻,恰如从前的许多时刻,她处在特殊的生理时期,她的躯体脆弱,精神痛苦,她渴望着真切的爱与接纳,但她要拼命压制这些渴望,摒弃所有坏的东西,用来证明一种强大的足以自控的意志力。但她到底证明了什么,她又得到了什么?
女皇不会因为她的坚持就给她任何多余的权力,哥哥不会因为她的坚持就甘愿做一个永远温和的alpha异类,世界不会因为她的坚持变得哪怕更好一点。
那么,她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闻人衿玉来到四楼,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卧室,而卧室旁边,另一个房间,一扇半开的门旁边,站着一个人。
又是信息素的味道,闻人衿玉笑了,又是alpha,如今这座宅子里,alpha竟然随处可见。
她心底止不住的嘲弄,与此同时,又泛出一层层的渴望,那是一种完全出自本能的渴望,当她不再刻意压抑,这份渴望就蓬勃而出,她脚步加快,往霍谌的方向走去。
她感受到了自己意志力的溃败,但那又怎么样呢,此时此刻,她并不在乎,她站在霍谌面前,甚至没看清他的神情,随手扯起他的领带,狠狠一拽,关上了房门。
第34章
视野一片漆黑, 躯体的触感却如此真切,紧密的、柔软的,粘稠的, 翻涌的, 拉扯着人的神志, 往最深处, 最深处下坠。
天昏地暗, 肢体交缠, 人真正能抓住的,也就只有转瞬即逝、虚无缥缈的一点感受。
细密的汗滴落, 又被灼热的皮肤蒸腾, 混乱中撕碎了一方锦缎,又扯破一卷珠帘, 滴滴点点,碎了一地。
一片混沌之中,脑子里忽然划过一点光亮,闻人衿玉终于领悟到一点,她终究是通过这具身体来感受整个世界。在某个时刻, 她和世界仿佛建立起新的联结, 脆弱, 又鲜明的一条纽带。
窗帘浮动,泄出一线微光,窗户没有关牢,有风飘荡进来。半夜下了一场雨, 雨水的味道很淡薄, 淹没在一片混沌的气味里。
交织在风中的铃兰香气,起起伏伏, 在空中飘荡。
这感觉很好,闻人衿玉几乎忘记了一切,只能感受到自己。
她听见血液流动,抚摸到肌肤的走向,强烈的感受攫取她的心神,她甚至忘记了和自己无限贴近的另一个人。
霍谌的话很少,这很好。她从来不需要有人来指导她、阻拦她、钳制她。就这样,很好。
窗帘簌簌响动,不断飘飞,白光闪烁,一明一暗,就像黑夜白昼不断交替,这么短暂,这么漫长。
“你记得吗,”闻人衿玉开口,声音很低,很黏,要离得很近才能听清,“我告诉过你,你和我的匹配度很低。”
霍谌动作一顿,随即笑了,他拨开她脖颈上黏在一起的发丝,不知道在问谁:“你相信吗?”
闻人衿玉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她感觉身体很轻,从前那些不断挤压她的痛苦终于淡去了,客观上来说,这得益于这一次的结合,但是,也不仅仅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