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两天的朝夕相处,鞠敏之已经习惯她呛人的说话方式了。
她面露难色地跟万遥解释:“先送你……回你大伯家……因为我和陆叔叔买的房子很小,你过去也会休息得不好……”
万遥望着一架架排列整齐的机翼,嘲弄地笑了一声,打断了她后面想说的话。
“行了,不用跟我解释。”
鞠敏之咬了下嘴唇,“遥遥……”
万遥浑身酸得快散架了,看着窗外说:“先去医院吧。”
鞠敏之悄悄松了一口气,眉宇间闪过一丝喜悦,“好好好!那妈妈先带你去看看小礼,臭小子要是见到你这个姐姐,指不定该多高兴呢!”
万遥被她吵得有些心烦,最后轻轻地“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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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直接打车去了徐汇区的肿瘤医院。
万遥在住院部跟她的“便宜弟弟”小礼首次碰面。
小孩模样看起来要比同龄的孩子略小些,皮肤很白,偏瘦,光头,精神看着倒是不错。
鞠敏之的现任丈夫陆明辉也在,很典型的商人模样,眼光里透露着精明。
“你就是遥遥吧?”陆明辉笑着寒暄。
万遥笑不出来,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小礼,赶紧叫人!叫姐姐!”陆明辉摸了摸小礼的脑袋。
小男孩手里还捧着一家飞机模型,一双大眼特别无辜的转了转,最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姐姐。”
万遥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好呀。”
小礼又喊了她一声:“姐姐好。”
“你叫小礼对么?今年几岁啦?”万遥很不擅长跟人沟通,尤其还是这种半大的孩子,跟他聊天有种没话找话的感觉。
小礼笑得有些腼腆:“姐姐,我叫陆子礼,今年十一岁……”
鞠敏之立马纠正道:“十二岁啦,上半年才过完生日。”
小礼举着模型看着两人:“……”
万遥倒是不追究这些,本来也只是随便聊聊。
细细看来,小礼现在的模样跟照片中的出入很大,眉眼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是鼻梁上的那颗痣没了,尖长的下巴和薄唇,倒跟陆明辉有些神似。
“他这儿不是有颗痣么?”万遥转过身看着鞠敏之,还伸手在脸上指了指。
鞠敏之看了眼小礼,又看向她的鼻梁,磕磕巴巴地解释着:“嗯……因为之前找算命先生看过,说他那颗痣不能长留,所以后面就找机会点了。”
万遥轻轻扬眉,表示了解。
她又看了眼小礼皱巴巴的脸,鞠敏之那天晚上跟她说的话,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心底。
鞠敏之告诉她:“你爸出车祸走得太突然,当时我已经怀着小礼了,实在没有办法,更没有勇气将两个孩子独自拉扯大……幸好你陆叔叔不介意这些,还愿意陪我继续走下去,所以才会急着扯证结了婚。”
鞠敏之干的缺德事和小礼的身体是两码事。
万遥暂时也不想追根溯源了。
况且在她的记忆中,爸爸是个非常温暖的人,他很乐意陪伴小孩子,是个趋近于满分的好父亲。如果他还在世的话,肯定不会放任小礼就这样不治而终。
就当全了爸爸的心愿吧,万遥这样想着。
毕竟骨髓配对能否成功也是个问题。
行,就当她做件善事;不行,那只能说明这个孩子缺点气运。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万遥问。
鞠敏之做足了相关方面的功课,跟她解释着:“先做个骨髓匹配检查,就类似血常规、染色体检查之类的,后续的需要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嗯。”万遥看着病房的洁白地砖,“什么时候检查,提前通知我就行。”
“好!”鞠敏之既兴奋又感激,“我先跟小礼的主治医师沟通一下,到时候再联系你。”
“嗯。”万遥又看了眼小礼,“那我就先走了。”
鞠敏之拦着她:“妈妈和陆叔叔请你吃个饭吧?”
“不用了。”万遥说。
鞠敏之:“那妈妈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陪小礼吧。”万遥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礼住的是特殊病房,单人单间,待万遥离开之后,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他们一家三口了。
陆明辉拧开杯盖让小礼喝水。
小礼捧着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抬起脑袋喊:“妈妈。”
鞠敏之扯了张纸给他擦嘴,“怎么了?”
小礼眨眨眼睛很疑惑:“你刚刚为什么跟姐姐说我十二岁啊?我明明才十一岁!”
“是吗?”鞠敏之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那就是妈妈最近太忙了,记错了啊。”
小礼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而且我的鼻子上面也没有痣!那不是我玩跷跷板摔了,留了一个小小的疤吗?”
“而且那个疤早就消失了。”
小孩天真地搓了搓鼻梁。
鞠敏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只好偏过头,悄悄跟丈夫陆明辉使了个眼神。
“妈妈不可以骗姐姐……”
“小礼很喜欢姐姐,姐姐长得很漂亮。”
“等我好了,还要带姐姐去游乐园玩。”
小礼嘟嘟囔囔地说。
陆明辉拍了拍他的肩,冷声叮嘱道:“刚刚的那些话,千万不要在姐姐的面前讲。”
“为什么啊?”小礼更不懂了。
“没有为什么。”陆明辉再次跟他强调着,“爸爸跟你说什么,你好好记在心里就行了。”
小礼委屈地看着他,“哦,晓得了。”
第74章 自由自由
比鞠敏之的通知来得更早的, 是一则刷爆热点的新闻。
[品漾集团执行董事:为“三”殉情,妻儿成泪人。]
[据悉,年初, 品漾集团董事钟敬谦被爆婚内出轨传闻,女方是比他小十六岁的汉籍唐卡画师万晚,对于相关绯色传闻两人均未出面回应。原配姜沛的影迷和粉丝厉声讨伐,传闻进一步发酵,画师万晚于八月底抑郁自杀身亡。]
[离谱接离奇!上演豪门情仇纠葛八点档。身价三十亿的钟敬谦竟为“三”殉情,于广府豪宅中割腕吞药自杀, 妻子姜沛现身钟氏私人医院状态极差。]
万遥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 心底没由来地狠抽了一下,找不到任何语言形容当下的心情。
十月中旬,气温骤降, 云雾缭绕在整个墓园,白茫茫的一片笼罩在森木和阶梯之间。
万遥几乎没花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万晚的墓碑。
相比周围的干净整洁, 就显得她这一方土地有些难以入目。
碑前扔满了各种各样杂物和垃圾,甚至还有对已逝之人最残忍的诅咒。
[贱人!你高兴了?那就祝你万劫不复、永不超生吧!]
[死都死了,还不肯放过活着的人吗?]
[贱人和渣男, 在地府好好团聚吧!]
……
万遥没什么情绪地弯下腰,捡起那一张张写满“祝福”的纸条, 全部叠在一起, 紧握在掌心里。
她花了些时间整理好满地狼藉, 最后才蹲在墓碑面前, 摆上了她带过来的那束白玫瑰。
万晚不爱笑, 尤其是拍照的时候,所以连墓碑上的照片, 也一贯的紧抿着唇,宛若全世界都欠她钱一样。
“最近过得好吗?”
万遥抬手抚了抚碑角的照片。
被雾霾吞咽的天空好像哭过一样。
回答她的只有幽静丛林传来的阵阵鸟鸣。
“你应该也见到他了吧?”她盯着照片中那双疲惫的眼,“那你现在……开心吗?万晚。”
应该是开心的吧。
他没骗你不是么?
时隔多日,他终于给你答案了不是么?
他选择和你离开,不就变相地承认了这段不被世俗承认的感情么?
该高兴的吧,万晚。
他是爱你的。
该怎么定义爱或不爱的界限呢?
万遥始终想不明白。
她在墓碑面前的石阶上坐了好久,好久。
就像回到了那个午后,万晚坐在画架面前,手里握着画笔,胳膊上还沾着颜料,拉萨的日光远比其他地方热烈滚烫,射进画室,抚平了少女眉间的失意和难过。
“好好的啊,姐。”她回头看着冷冰冰的照片,“我呢,打算去争取一下。”
替你试试另一种选择和活法。
“有机会再来看你。”
万遥留下最后一句,将那些垃圾扔掉后,沿着漫长又潮湿的石阶走下山去。
刚走到一半,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万东升。
万东升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面色很平淡,眸光依旧严厉神采奕奕,两鬓间倒是窜出了不少白头发,就像他身上那件细条纹衬衫一样,一黑一白紧密排列着,给人一种摧毁崩塌的压迫感。
“大伯。”万遥默了半会儿才喊。
万东升冷眉微扬,勉强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儿。”
万遥跟他生活了十几年,说过的话却屈指可数,记忆中只有他强硬的态度、执拗的性格、一点就着的暴脾气,其他的还不及军用皮带和七匹狼给她的印象深刻。
“嗯,来看看她。”她言简意赅。
“那你先去车上等。”万东升看向远处青沉连绵的山,又说:“我去看看晚晚,待会儿一块回家。”
万遥点了点头,却默默跟在他身后又折了回去。
万东升是个沉默、情绪极其内敛的父亲,不善言辞,不善沟通。
哪怕是对着冰冷的墓碑和坟冢,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在碑前停留了许久。
整片山林都被雾气层层围住,两人顺着原路往墓园外面走去。
“云南是个好地方。”万东升率先打破僵局。
万遥只“嗯”了一声,知道他意有所指,在说她独自跑去香格里拉那件事。
“大概二十多年前吧,我在那边待过几个月。”他断断续续地说,“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那片儿的景色确实不错,多看山水天地能明智……”
“嗯。”万遥点了点脑袋。
“既然已经回来了。”万东升停在半山腰的楼梯上,神色严肃地看向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万遥也停了下来。
还不等她说出想法,万东升又紧接着说:“你不是不愿意学医吗?那便不学吧。我帮你联系了金斯顿那边的美院,艺术、设计、画画……什么都好,学你自己喜欢的。学校那边都帮你安排好了,你想过去随时都可以。”
“还有这个。”
万东升从衣袋翻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万遥接过来就着灰尘的天色看了眼,是家名气很大的心理咨询工作室。
“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那边的心理老师很专业。”万东升看着小姑娘青稚的脸庞,犹豫了半晌又说道,“心里有事别藏着,都可以跟我们说,千万别学你姐姐。”
万遥手里的名片万斤重,看着万东升殷切的目光,她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了。
他在后悔,他在转变,他在学习,他在弥补。
变了,似乎也没变。
他努力扮演着合格父亲的形象,可是该享受这一切的人,却永远、彻底的离开了。
万遥笑得有些苦涩,
她现在更不需要这一切了。
“大伯。”她与他平视。
万东升也看着她,“你说。”
冷风从身后那条走得特别艰难的路传来,隐约还能看见那束白玫瑰,在灰蒙蒙的环境下格外显眼。
“有些话,我想跟您谈谈。”她的思绪从没这么清晰过,“正好,姐姐也在。”
“嗯,你说。”万东升的声音又沉又哑。
万遥一字一句道:“我很感激,这些年你和大伯母对我的照顾,让我有机会成长为一个健全的人。但越长大,我的思想和精神却越贫瘠,少了不止一个角,都缺缺洼洼,难看又难堪。”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缺的究竟是什么,直到有个人告诉我……”
“他说,我是一个有独立意义的人。”
“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去活。”
万遥敛下睫毛,情绪被藏了起来。
“大伯,我想和你们分开生活,想打破你们给予的保温箱,想去争取自己最想要的,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一次……说我是只白眼狼也好,说我不懂感恩也罢,这些年的吃穿用行,我会一一还给你们。”
希望你们能解开这层层枷锁,让我去做一只惬意的鸟儿。
万东升眼神像把剜人的刀,“你还想着回去找那个男人?”
万遥的沉默就是回答。
万东升的眸光闪了一下,隔了半分钟,保持着刚才的从容说:“遥遥,不要这么冲动和极端。大伯知道,你只是生病了。”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好的心理医生,来开导你、引导你,该怎么去适应这个世界,面对这个世界……”
“不,我需要的不是医生。”
万遥艰难地摇了摇脑袋,将那张名片递还给他:“是爱,是好多好多的爱。”
“你们知道姐姐想要什么吗?”
“你们爱姐姐吗?你们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们在用所谓的‘爱’,压抑她,控制她。爱,不是为她做好所有决定,更不该变成束缚和枷锁。你们前面跟她说,她和钟先生的爱是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但是钟先生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那份爱是真实存在的,是大方而坦荡的。”
“你们的爱呢?有什么存在的痕迹吗?”
“是从小就被限制的行动?是被阻止而停滞不前的梦想?还是身上的乌青和难以磨平的陈伤?……”
万东升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爱人就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万遥不敢去看他,缓缓出声说道,“我不需要吃药,更不需要治疗,我只要他。”
“所有结果我都能承受,我不想跟姐姐一样。”她平静地说出最后一句。
万东升又沉默了很久,思绪顺着云层飘得很远很远,雾沉沉的天让他想起了万晚,想起了她望着他掉泪的眼睛。
“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万东升将名片从新塞回衣袋。
“行,既然这样,那我也尊重你的决定,就照着你的想法去活。”
“只有一点,我会收回对你所有的物质支持。无论你最后活成了什么样,有没有闯出什么名堂,都跟我再没有任何关系。”
“书你想念就念,不想念也算了。”
“都随便你!”
万东升理了理衬衫的衣角,背着手直直站在她身边,还是那副冷淡又严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