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像涌动着某些暗流，情绪冲刷过来，像浪潮撞在暗礁上四分五裂。
闻商连的目光明灭，像幽室的烛火，他还想说什么，Landric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我敢断言，这绝对是今年的神封预定。”他兴冲冲地走过来，把相机里的记录指给两个人，“Vic这张越过阮阮肩头盯镜头的照片，简直太绝了。这种暧昧不清的氛围，这种欲拒还迎的拉扯，你们两个人放在一起，简直是鬼斧神工的一对璧人。”
“……”
“Lan，如果你愿意换一个老师，”慕阮阮语气诚恳道，“相信你的中文水平，很快就会和摄影技术一样好。”
闻商连在一旁附和了句，“深有同感。”
“你这种行为我知道。”Landric倒是对傅博宇这位老师颇为维护，反过来指责闻商连，“在中文里，这叫见色忘友。”
闻商连抬了下眉梢，“他为了追女生卖我通告行程的时候，我说过什么了？”
慕阮阮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心想。
还得是你啊傅博宇。
“几位老师在聊什么，这么开心？”
随着这句话，一名看不出年龄的职业女性走进拍摄场。
和传统风格不同，她头发剪到了耳根，左边推了边头，剃了两道斜线，耳骨上至少打了六七枚耳钉，一身连体的工装，脚上踩着一双红底细高跟，这种寻常人很难尝试的造型，放在她身上却变成了令人过目不忘的记忆点。
凭着之前看过的资料，慕阮阮一眼认出这位气质独到的女性，就是《Tess》的主编章柠。
“今天的拍摄，本来应该我亲自到场的。没想到有个合约临时出了问题，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还是晚了一步，实在是抱歉。”章柠一番话说得妥帖，面对闻商连，她想打好关系的意图很明显，却不令人讨厌，
“不如让我将功折罪，请几位老师吃个饭？”
章柠的邀请，对慕阮阮来说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机会，但她很清楚在这个的价值关系里，自己绝不是章柠真正想邀请的人，很识趣地没有主动接这句话茬。
可她没有说话，闻商连竟也没有出声。转瞬的沉默里，还是Landric最先应下来，他收着机器兴致勃勃道，
“好啊，我最喜欢中国菜了。”
“刚好我订的这家私厨，最拿手的就是本帮菜。”章柠一向懂得投其所好，她目光一转，居然先望向了慕阮阮，“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认识，好不容易合作。慕老师要是今天不忙，还请一定赏光。”
“您太客气了，叫我阮阮就好。”章柠的过分客气让慕阮阮有些意外，但她很快礼貌回道，“都说章柠姐的眼光代表时尚界的前沿，有机会向您讨教，我乐意至极。”
慕阮阮话说得好听，章柠不由多看了她两眼，这才转头朝闻商连笑了笑问，
“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闻老师您不会也刚好有空吧？”
“看来不止时尚，”闻商连对上章柠的目光，似乎笑了一声，“未卜先知这方面，章主编也很擅长。”
章柠笑了笑，“闻老师过奖。”
—
章柠挑的馆子确实很地道。
外滩边的街角餐厅。章柠包下了一整个天台玻璃房，他们可以毫无遮挡地眺望河边灯火通明的摩天大厦，租界区老洋房的红砖顶，和魔都初春的夜色。
月色刚好。
章柠的选择显然高明。相比于封闭的酒店包厢，这样的环境更显惬意，尤其是对于注重隐私的明星。
聪明人总会在正确的时机做正确的决定。
“这家的私酿很不错，老板好像在勃垦地攻读过酿酒专业。”见菜上齐了，章柠叫来服务生点了几瓶名字陌生的酒，
“我就自作主张点了，几位老师喝醉了可别怪罪我。”
“这几瓶的量可灌不倒Vic。”章柠此话一出，Landric忍不住爆料，“想当初我第一次见Vic，就是在米兰时装秀的内场。当时他刚拿下人生第一座影帝奖杯，几个压错宝的投资商借敬酒名义，想灌醉Vic让他出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半小时后我再过去一看，”Landric故弄悬念地停顿了下，“投资商全倒下了。只有我们Vic先生，从醉汉堆里面不改色地站起身，四平八稳地走了。”
“倒看不出来闻老师如此海量。”章柠听到Landirc绘声绘色的描述，有些惊讶，“看您微博上的日常很养生，圈内一直是传您烟酒不沾的。”
“拍戏需要，难免。”谈起这些，闻商连没有避讳，“只是我个人不算热衷，非必要的场合就不碰。”
章柠了然地笑笑，没有说话。
怪不得圈内说闻商连烟酒不沾。因为只要他不乐意，那就都是不必要的场合。
等服务生把醒过的酒给众人倒上，慕阮阮先朝章柠举了下杯，环境表象再轻松，娱乐圈也不会有专职谈心吃饭的酒局。
“感谢章柠姐，给我一个新人上Tess的机会，这是很多同行梦寐以求的时尚台阶，这杯我敬您。”
“这件事你要谢的可不是我。”章柠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她很快用杯底磕了下桌沿，“不过情我承了。发来的粗片我已经看过了。慕老师的表现力相当不俗，选你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有章柠姐这句话，我至少得有两晚睡不着了。”慕阮阮半开玩笑地收下这句夸奖，她晃了晃喝空的玻璃杯，又拿过酒瓶给自己倒满，转向身边的Landric，
“也感谢我们的大摄影师，让这组照片呈现得这么完美。片场上我有失误的地方，让你费心啦。”
“这点小事还要特意拿出来说，未免也太见外了。”Landric故意露出不满的神色，他扬了扬手，语气里夹着外国人特有的爽朗，“为美丽的小姐服务，没有费心，只有开心。”
慕阮阮起身和他碰了下杯，“那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合作。”
Landric大笑着回她，“下次一定。”
两杯红酒见底，慕阮阮出了层薄汗。
她喝酒一向有上脸的毛病，但她没停，很快就给自己倒满了第三杯，这一次她举向了闻商连。
“能和闻老师合作，就是最值得感谢的事。”她说着言不由衷的场面话，对面是闻商连的目光，摄入的酒精让她有一瞬的晃神，慕阮阮笑了笑，
“这杯我先干了。”
玻璃碰撞的声音像声碎瓷，没等慕阮阮收回酒杯，闻商连的指尖就覆上来，在她的杯口虚拦了一下。
“心意我领了，酒就不必了。”他似乎提出了一个客观的理由，“明天还有拍摄，宿醉会影响发挥。”
“那闻老师未免也太小瞧人了。”慕阮阮不动声色地绕开闻商连的阻拦，“我的酒量可不一定比您差。”
闻商连眼看着慕阮阮把那杯红酒一饮而尽，不知道是在看那个一小杯香槟就会醉的慕阮阮，还是那个会趁着醉酒跟他说喜欢的女孩。半晌，他低下头笑了一声，也跟着一饮而尽，
“那看来是我小瞧人了。”
“这家私酿度数偏高。”章柠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了两秒，“慕老师酒量确实不错，是特意练过吗？”
“原先酒量是真的不太好，但后来去韩国做了练习生，那边酒局文化丰富。”慕阮阮语气有些自嘲，给自己倒上新酒，红色的光影在杯里轻轻晃了晃，
“出道以后，难免要接触一些所谓上流人士，公司会提前培训酒量和社交礼节，访谈话术。这些内容放在一起，有一节专门的课程，叫高级礼仪。”
慕阮阮甚至还开了个玩笑，“不得不说，韩国人在包装这方面一向颇有心得。”
慕阮阮说的章柠当然也有所耳闻。只不过她听到的内容，肯定没有慕阮阮说的这么好听，在财阀支配下的陪酒文化，好酒量只是生存和自保的代名词。
桌上一时没有人说话，章柠下意识朝闻商连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捏着杯骨没什么表情，面前的杯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空了。
全场注意不到氛围的，或许只有异国的大摄影师。
“那阮阮你很厉害，我之前也去过韩国，那边的酒局好像流行混着喝，白酒红酒啤酒一样不落。”他专心致志地给自己舀了勺新上的淮山汤，“这样你都没醉过吗？”
“毕竟除了酒量，还可以有一些技巧。”慕阮阮用手挡住酒杯，大方地倾囊相授，“比如喝白酒的时候，比别人多点一瓶矿泉水。”
“但也不是完全没醉过。”慕阮阮想了想又道，“确定出道位的那一天。因为实在太高兴了，把技巧全忘在脑后了。酒醒之后听队友说，我差点儿就上了别人的车，后来就真的不敢喝醉了。”
章柠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是不能再继续了，她不着痕迹地把话接过来，
“那闻老师呢？”章柠笑着问了一句，“您酒量这么好，是不是也没醉过？”
“有。”闻商连从屋檐上收回视线，又重复了一遍，“有过一次。”
闻商连平日注意和媒体的距离，除了作品，涉及个人的话题鲜少谈论，这副有问必答的态度，只让章柠觉得果然有鬼。她没继续追问，但桌上显然有比她更好奇、更无所顾虑的人，
“还有这种事？”Landric连勺子都放下了，“什么时候的事？你醉酒之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展开讲讲？”
“你倒是真心盼我好。”闻商连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仿佛漫不经心，“大学时候的事了。见不得的事倒是没干，就是被几个别有居心的朋友，怂恿着玩了局游戏。”
那平铺直叙的几句话像是微弱的火星，“哗啦”一声点燃回忆的余烬，顷刻间烽火连天。慕阮阮觉得自己或许不该有太多的反应，可她还是忍不住抬起眼，带着怔忪的神色，没有意外地撞进那道视线。
“猜的骰子，我输了。”他的目光，和今晚的月色一样坦然，“惩罚是真心话。”
第31章 真心
真心话。
短短三个字, 掀起一场无人知晓的地震。
震频连接着六年前的某一天。一句道听途说，一份被谋杀的告白，所有怀疑的起点, 和闻商连室友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情。
“小师妹。”这位和闻商连对铺的弟兄, 明明长着一副五好青年的五官，却偏偏喜欢做些挤眉弄眼的表情, “你想知道闻商连那张嘴是怎么被撬动的吗？”
“快说说。”闻商连的室友大概是最早掌握如何勾起她兴趣的人，慕阮阮颇殷勤地给他递了杯水,
“你们是用了钳子，镊子，还是哈利波特的吐真剂？”
“可比那些东西艰辛多了。”慕阮阮敢打保票, 这位师兄一定是整个寝室里最会讲相声的那一个，
“我们仨一开始就商量好了。趁他半醉的时候起哄玩真心话大冒险, 猜骰子。只要他输了就让他跟你表白。没想到这小子平时滴酒不沾的德行, 酒量居然这么好。他没醉，我们这边先倒下了一个，游戏没到一半又倒下一个。就剩我自己□□到最后, 硬是逮着他输了一次。”
“就一次。”他越说越慷慨激昂，却没注意到慕阮阮徒然黯下来的神色，“怎么样？师兄是不是为了你们俩的感情鞠躬尽瘁？将来可千万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他们也是一番好意。
当时的慕阮阮想。
闻商连的室友，是清楚她的喜欢的。可闻商连却从未表露过任何对她的好感。
慕阮阮几乎是笃定地从那些话语里推断出，闻商连如何在不清醒的状态下, 被人半推半就地打了那通电话。因为她答应得太快，又信以为真, 让他只能在宿醉之后, 骑虎难下地负起责任。
可如今他说。
那是他的真心话。
慕阮阮对着闻商连投来的目光，几乎想要立刻问个清楚。
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那之后, 他们聊的更多的是关于工作、圈内行情、众所周知的八卦，话题中规中矩，再也没越雷池一步。
某些默契来得悄无声息，和这场饭局的尾声一样。
章柠最先放下筷子，“聊得实在开心，居然已经到这个时间了。”
她看了一眼手机，叫了服务生过来，“我叫车先送几位老师回酒店？可别耽误明天的拍摄。”
“不用了。”闻商连伸手扶了一把已经站不稳当的Landric，“我的车就在楼下。”
“我也已经叫助理过来接我了。章柠姐。”慕阮阮跟着道，“我自己回去就行。”
“既然这样。”章柠目光在慕阮阮和闻商连之间转了一圈，她笑了声道，“酒是我推荐的，就把不胜酒力的这一位交给我吧。”
这个举措的意图何尝隐晦。
慕阮阮清楚，章柠对自己和闻商连之间的关系有猜测。或许是因为闻商连说出那句话后，她太过明显的震惊，又或许是更早的蛛丝马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