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越斜睨她,好笑。她真是困得紧,又打了个很秀气的呵欠,眼中拢上一层水光朦胧的薄雾。
后知后觉想起他的上一个问题,她背脊贴着后座椅,不适应地蹭了蹭。
“不是很困。”
贺清越开了自动驾驶模式,骨节分明的右手松松控着方向盘,手腕戴着的精钢表盘亮着复杂精密的天文图案。
有颗小小的星辰亮着,她注意力被吸引,歪头看了好一会儿。
像是为了她看得更方便,贺清越换手控车,掌心向内举着,于是那颗迷你又孤单的星球赫然映上初弦眼中,与她亮晶晶的好奇融为一体。
“这就是逆跳星期?”
“你还懂天文?”
“不懂。”初弦摇着双手,与他说话时,上半身微微往前倾,不知不觉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我有一个会修手表的朋友,有一回我到她店里去,她刚好修类似的款。”
话里没太多可供追问的成分,贺清越解下表带,在小姑娘疑惑的目光中,倒拎着手表晃在她眼前,温沉声线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喜欢?送给你。”
慌张如针尖变成米粒,她疯狂摇头摇手,好像面对什么洪水猛兽,只把她逼得直直贴上车窗玻璃。
“不不不能要。”
贺清越学着她:“为为为什么?”
初弦又羞又急,笨口拙舌说不出漂亮的长篇大论,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直把自己晃成了小拨浪鼓。
他好整以暇,耐心十足地逗猫。
“给你当做赔礼?为了小寒那日,我对你的态度。”
初弦滞口。
她一个经年累月与文字打交道的人,一时半会竟然听不懂贺清越在说什么。
态度?赔礼?
贺清越这辈子都没给什么人解释过,他把手表对折,呈在纹路清晰的掌心里。
“那晚我很累,结束纽约一场会议就要登机,熬了十几个小时落地,没来得及倒时差,就要赴你爷爷的约。”
他说:“如果那夜有什么地方让你感到不舒服,我道歉。”
手表往前递了递,见她傻愣着没有要接的意思,贺清越捉了她手腕——手腕细骨伶仃,男款手表滑溜地沉到肘弯。
如果真要戴,免不了要裁去一截过长的表带,这才能严丝合缝地嵌在她手腕。
可是她这样每个月兢兢业业拿几千块钱的人,凭什么——
初弦颤抖着,活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有人把一座山似的金钱推到自己跟前,因为异乎惊诧,声音都劈了叉:“三千七百五十万的赔礼?”
贺清越微微挑眉,大概是“有什么不行吗”的意思。
难怪世人常说“有钱任性”,如今看来,有钱确实有任性的资本。
虽然初弦拿不清贺清越究竟涉猎了什么领域,但她知道,应家已经是富贵中的富贵,更遑论作为南城之首的贺家。
——可不管怎么说,三千七百五十万,还是太夸张了。
贺清越在她震惊之余拧开一瓶矿泉水,开了瓶口的电解质水递给她。
她那只从此标价“三千七百五十万”的手抬不起来,贺清越不觉得多过分,他自然而然把水瓶塞到初弦手中,好整以暇道:“三千七百五十万只是标价,这枚逆跳星期是限定款,全球只有三块。”
他故作认真地想了想,目光顺势落在脸色无端苍白二分的初弦身上,笑道:“一块在好莱坞知名导演的家中,一块被收藏在马塞那州一家私人的手表博物馆里。”
从容不迫地,拿着羽毛棒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她:“最后一块,在你手上。”
她震惊到不知所以,乌葡萄似的大眼睛无措地瞪着贺清越,力图在他的词句中分辨一丝有可能的逗弄。
“我、我不能要。”
她慌急慌忙地要把手表从肘弯处捞出来,奈何越是着急,动作就越是笨拙。
此时库里南经过南城最繁华的CBD,交错林立的钢筋水泥如一头吞噬夜色的巨大怪物,十字街头相伴成行的年轻男女有说有笑,在他们年轻脸上流淌而过的斑驳灯光照不开每个人的神情。
因为急切想要将手表取下来,比珍珠还要白的双颊漫扫一笔绯红的胭脂,灵动清媚的眉眼如细笔精雕细琢,描出惊艳的昳丽。
初弦急到白皙前额沁了细细的汗珠,红灯余十秒,他就这样专注地看了十秒。
直到库里南重新驶入喧嚣车流,她才终于把手表取出来,双手合十端着,神情郑重庄肃,眼错不眨,生怕自己一失手,就摔了这全球限定三块、珍贵价值无法估量的逆跳星期。
她送过来,贺清越眸光微动,背手将她挡回去。
伴以一句漫不经心的:“长者赐不敢辞。”
初弦瘦削细弱的肩膀一僵。
她无辜抬眼,正正撞入贺清越那双沉暗眼底,他轻轻笑了声:“不是喊我贺叔叔吗?”
初弦闷闷地咬住唇,不肯说话了。
车厢重归寂静,长街依旧车水马龙,喧闹自由,加快脚步的年轻恋人牵着彼此的手,不是跑向对街的重点,更像是跑向他们纸醉金迷的彼岸。
广袤繁华的南城商圈,徐徐下起了雪。
那些心怀各异的饮食男女,仿佛在这瞬间得到了白头。
眼见小姑娘没了下文,垂眉敛目,不知在想什么。
初弦想要把手表装好,左顾右盼也没个合适的东西。
右手收进外套口袋,指尖赫然碰到一团毛茸茸的线团。
她心念一动,拿出自己白粉交织的手套,十万分珍重地把贺清越的手表放进去。
上次送她一趟,贺清越记下了终南别馆到老城区的路线,他扣开储物格,两条好烟挤在角落,拇指拨开半包烟,掐了支烟出来。
要找火机,才想起上车时似乎随手丢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初弦。”
他依旧面容沉静,单手把唇边的烟摘下来,微一颔首,示意道:“帮我拿下打火机。”
初弦点点头,把装着手表的手套放在自己双膝中间,侧着身,手指往储物格摸去。
翻找一会儿,遍寻无果。
贺清越分着目光凝睇初弦,见她清秀黛眉如月弯折,往上犯的烟瘾低了二分,他夹着烟,顿觉索然无味。
“找不到别找了。”
低沉嗓音带来令人耳热的余韵未消,初弦指尖勾着长发俯下身,在鞋边摸到了冰冷的金属物体。
她抬起面,娇花堆雪的小脸蕴着清婉的笑,嫩豆腐似的手心横了一支翡翠绿的长柄打火机,初弦回视他神情莫辨的眼,茫然地问:“你不要打火机了吗?”
想起今晚席上,应老爷子两次让初弦换位置的莫名举动,贺清越眉宇微拧,双眼如蒙了层令人难以靠近的冰雾,他接过打火机,没说什么。
沉默一瞬。
断掉的烟瘾续不上来,贺清越拐入长宁路,颜色鲜明的路牌在夜间瞩目如野兽猩红的双眼,闪着光的黑体字告示前方禁止大型货卡进入。
那几栋低矮沉默摇摇欲坠的楼房赫然出现在车灯尽头。
初弦手指伸入安全带的卡扣,等他熄火。
库里南缓缓泊入白线框出来的临时停车位,贺清越手腕搭在方向盘上,衬衫领口散乱,锁骨锋利修长。
他没熄车灯,前方虚空的黑同上日送她回来一模一样,贺清越降下车窗,冷风挤挤挨挨,初弦零点的困意吹得所剩无几。
“路灯怎么还没修好?”
初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怪不怪的口吻:“电力公司的人来修了好几次,但就是弄不好,也不知问题出在哪儿了。”
她双手理理堆叠如云的裙摆,心里没酝酿太久关于辞别的话,回眸时杏眼明亮,一水儿清甜的调,像融化流淌的蜜糖。
“谢谢您送我回家,贺先生晚安,路上注意安全。”
比上次活泼了点,也比上次多了几个字,不再是干巴巴的“谢谢,再见”。
她要走,贺清越没来由喊住她名字。
“初弦。”
唇齿过一遭,音律极好听的两个字,让他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莫名的想法。
纵然是不登台面的出身,可她坦坦荡荡,干净磊落,没什么不好。
名字不该桎梏她的人生,那些不该由她背负的过往也是。
“嗯?”
她转回身,停下脚步,仿佛这道声音是看不见的魔咒,他随时都有让她停下来的权力。
那样昏黯的环境里,她被拥入夜色,看不大清她神情。
但莫名,就是能猜出她现在的反应。
一点儿疑惑,一点儿不解,还有一点儿茫然。
她没必要为了一句不知下文的话走回来,但她三两步靠近,倚在线条精悍的车前,透过半降的车窗回应,眉眼垂得很认真:“怎么啦?”
贺清越唇角微勾,噙了很淡的笑。
“我不喜欢吃甜食。”
她呆站片刻,原是回答席间的问题。
初弦闷闷“哦”了声,郑重其事地点头:“我知道了。我先回家了,再见。”
小姑娘背影蹦蹦跳跳,手里提着的食盒给她晃得上上下下。
贺清越无奈失笑,待她完全进入某一栋相似度高到如同复制粘贴的居民楼时,他发动车子,掉头,余光中闪过一个粉白交织的颜色。
这两种颜色似乎天生嵌合少女,贺清越伸手捞过,沉甸甸的,倒开一角,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他那枚逆跳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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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纯爱战士贺清越。
第13章 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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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临登机那天,老城区的路灯依旧没有修好。
电力公司的人倒是勤快得来了好几拨,有回初弦出门上班,早上七点过几刻的光景,那条只进不出的单行道站满了陌生面孔,初弦和对邻的一位阿姨打过招呼,阿姨双手叉腰,像个圆规似的审视那帮看起来忙前忙后的工人。
“真是要下怪雨,咱们之前打了多少投诉电话不见人接?怪事,也不知动到哪一位头上。”
初弦含糊两句,没太多想。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联系到自己身上。
电路抢修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一拖再拖小半个月,着实有些过分。
虽说不影响居民的日常,但是每逢深夜,空无一灯的长街就像国产恐怖片最容易发生事故的阴森背景。
许教授知道此事,每天都逼初弦按时下班。
“小初,你这是要出远门?”
热心阿姨的菜篮子兜着青翠大葱,遗憾道:“阿姨刚去买菜,这大葱新鲜的很,想说给你带一些,但看你要出远门,那就算了吧。”
初弦笑笑,谢过热心阿姨,她出发时间早,换乘三线地铁再打车,到机场仍有盈余时间。
挥别阿姨,初弦拎着白色的滚轮行李箱往地铁站走去,停在路口的黑色大奔冲她“嘀”了一声。
初弦不明就里,这一大清早的,不知是哪位鸣笛扰民。
她不看已经摇下车窗的大奔,径直走向对街的地铁口,大奔主人一急,又是两声催促似的“嘀、嘀”,男人探出头,冲她喊:“初弦小姐!”
这回连名带姓,总不会再弄错了。
初弦从未见过这个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样貌儒雅英俊。
他推车门下车,趁着最后五六秒的红灯过了马路,他面上带笑,解释:“初弦小姐,我是贺总派来接你的人。”
合同没提这条,初弦只当她自己需要去机场与团队汇合。
江一竣眼里没有让人感觉不舒适的探究,他帮初弦提过行李,领她往大奔走。
他是办事很妥帖的那种人,行李箱放在后备箱,从车尾绕到后座打开车门。
“初弦小姐,车内有自在居的早点,不知道你喜好如何,便都点了一份。”
内置的餐桌已经搭起,桌上布满玲珑早点,透明的食盒蒸着朦胧热气。
面对不熟悉的人,初弦总有几分滞闷的沉默,她顿了顿,给他道谢。
“您不用谢我。”
江一竣调整后视镜,对上女孩幼鹿般纯净剔透的眼,笑说:“这些都是贺先生安排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
初弦扫一眼。
——全是甜口。
他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
初弦有些茫然,一应装放好的早点没动,只拿了放在最角落的豆浆,插上吸管小口饮着,模样格外秀气。
搁下还剩半杯的豆浆,初弦拣开一个甜腻腻的奶黄包,咬半口,温热的奶黄馅裹上舌尖。
等她慢条斯理地吃完,江一竣适时打破冷场,他打转方向盘,往南城机场的方向驶去:“初弦小姐,路灯修好了吗?”
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常年背着纸巾,她抹了抹唇角,嗓音如泠泠温水,眉眼微微舒展,不急不缓地笑了下:“您喊我初弦就好。电力公司的人最近来得很勤,我想不日后就会修好了。”
说完,极轻地“啊”了声,软绵绵的手捂在唇上,讶然。
江一竣抬一抬眼,正见她眸光顾盼,娇嗔相宜,初弦不是笨蛋,对方话里有话,她怎么会听不出来。
贺清越替她安排这些事,左右不过是一句话的时间,实在犯不着特地跟她说一句。
就好像,她知道不知道,其实没有太大关系,只要路灯亮起来,夜间返家的人有一道指路的保障,便足够了。
初弦偏头,飞驰而过的林梢间投下一段错落的阳光,攀爬似的晕上她眉心如雪消融的愁绪。
手指攥了攥,声音轻如呓语:“我——那我有机会了,亲自谢谢他。”
这话落在其他人身上,多怕是会生出旖旎心思,但初弦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事分轻重缓急,远近亲疏,初弦和他的关系是遥远到同处一片天空都会觉得陌生的地步。
但他仍为了那样芝麻粒大的小事上心。
今日路况出奇的好,往常总需要堵那么二十来分钟,今天倒一路畅通无阻。
奔驰停到机场地下车库,江一竣拒绝她自己提行李箱的提议,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直行电梯。
候机厅的温度比外边适宜,初弦跟着他,抬手绕开自己围巾。
登机牌由负责人统一发放,办理好行李托运,江一竣领着她往明显不属于普通旅客的候机室走去。
一见他来,有位烫着热辣大波浪卷的美女率先起身,一身香奈儿冬季新款,她夹着副□□墨镜,纤细手指勾着镜腿儿,斜斜一摘,露出眼尾挑得狭长的艳丽双眼。
视线干脆越过江一竣,只看初弦,红唇挂笑:“江助,人齐了?”
“齐了。”江一竣点头,往后撤了半步,介绍:“这位是特聘的古汉语翻译老师,姓初。”
初弦年轻,但跟着许教授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遇上大场面从没犯过怵,没有过分热切熟络,也谈不上见外,站得从容笔直,新雪似的脸抿开从容不迫的微笑:“你们好,我叫初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