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去伦敦约莫十来人,项目负责人是那位戴□□墨镜的女子,姓乔,单字一个微。
大概是江一竣提点过,这群人没对初弦身份展露不礼貌之外的好奇,其中有个懂行的市场部人员,专项负责对中外交流这一块,主动和初弦提起自己认识许教授。
都是贺清越手底下器重的人,官场话打得十分漂亮,谈起许教授,又谈起许教授有一个关门弟子,听说年纪挺小的,不知大学毕业了没有。
“别以年纪论资历啊。”
乔微实在看不下去,摘下墨镜磕了下方嘉文脑门,笑着连消带打:“你以为现在培养一个专门从事古汉语翻译的人才容易?偌大南城,前仆后继几千人的翻译专业,就出了许教授这么个独苗苗。”
短短十来分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嘉文对初弦倍有好感,他尴尬地捎捎后脑,耳尖浮红,眼神移开初弦的脸,神色不大好意思:“我这不是有些意外吗,我以为会是许教授跟进......”
“许教授脱不开身。”初弦语声温和地解释:“国家台要办一个有关南城博物馆的专场栏目,许教授是专家之一。”
生怕她误会,方嘉文连连摇手:“初弦,我不是那个意思。”
初弦礼貌生疏的笑,不多说,反倒是乔微伸手给她递了一杯热茶,拦下多说多错的方嘉文。
——倒不是真的怕方嘉文口无遮拦冒犯她,只是江一竣来时与她单独提了句,“那是贺总点名的人,乔总监多看顾些,别让她落了哪儿的委屈。”
乔微没往别的方向深想,毕竟那姑娘看着就不大像那种会委身什么人换资源的性子,再加上她知道贺清越和许教授有几分关系匪浅的私交,借了人家的宝贝学生,当然得好好地还回去。
方嘉文不再说与年龄有关的事,转而谈起此行负责的项目,初弦提前阅读过资料,知道她的工作范畴和重心在哪一块。
按他的话来说,工作不重,任务不多,如果能提早完成,接下来的时间不需要全程陪同,想休息便休息,想在伦敦逛逛也可以。
方嘉文之前在伦敦大学念奢侈品,回国后却改行做起了与翻译相关的工作,得知初弦和自己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眼底兴奋之意更浓,尤其是聊到老城胡同巷儿深藏功与名的美食,拿出已经握到手心出汗的手机,下句便是自来熟的交换联系方式。
这种年轻人看对眼的事情,乔微自然不会横插一手,奈何她上一秒信息刚发出去,下一秒人就来了。
贺清越是从门口进来的。
他在吸烟室里接了通电话,来自他的奶奶云芳女士。云芳女士年纪大了,总念叨自己没几年,作古前唯一一个愿望,能看见贺清越结婚。
前几年贺老爷子几番凶险,临门一脚险些过去了,贺家和戚家的婚事,便是那时候定下的。
云芳女士看得开,贺清越和戚家那位小姐无往来也无相交,这结婚嫁娶,一应是由家中长辈安排。
戚映比他还无所谓,这位大小姐向来是乖张做派,近段时间据说在捧一个什么小明星,下血本似的,什么资源都往里喂,两人半年前在巴黎一场顶尖商会碰面,闲聊之中也是说抽空定了日子,两人到贺老爷子跟前把事情一解释。
云芳女士喜爱戚映,但解绑这事儿到底由女方先提出,除了埋汰自家孙子几句以外,也没别的反对意见。
只是贺清越前段时间回家赴宴,云芳女士见他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用话敲打着他,什么奶奶没几年好活啦,你爷爷也是,要是我两临死前都见不着你找一个真心相伴的姑娘,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这么大的词都镇到了贺清越头上,任凭贺清越如何打圆融都绕不开这事儿了。
云芳女士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对他身边随行的人同样了如指掌,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精神,云芳女士想看一看贺清越与乔微有没有发展的可能性,这不打听还无事发生,一打听,倒是让她发现了个新面孔。
好巧不巧,云芳女士和许教授是多年老友,两人一合计,竟然对上号了。
许教授念着初弦生平,有意掠过了有关她生父那一段,主要笔墨点缀在自小无父无母,被人收养长大,凭自己努力念书工作,如今是许教授跟前唯一的亲传学生。
云芳女士满意得不行,问许教授要了初弦照片,许教授倒也是个实诚人,直接把人的毕业照发来了。
云芳女士在她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附言:是这个吗?我瞧这个最满意。
所以说眼缘这种东西,着实玄学。
贺清越连哄带骗,终于让云芳女士挂了电话,回头,却见方嘉文勤切地要问小姑娘交换微信。
他莫名就不爽极了。
怎么她遇上的一个两的男的,都上杆子接近她。
乔微看热闹不嫌事大,抱臂站在一旁,精致艳丽的脸上似笑非笑。
“初弦。”
嗓音清冷似哑,松风拂雪般让她回过眸。
不待她反应,贺清越稳步向她走来。
今日没穿正装,是一身略显休闲的风衣长裤,左手握着的手机落入口袋,另只手端着咖啡。
看着不像个杀伐果决的决裁者,而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富家公子。
他生了一张过分清绝冷感的脸,或许是因为不苟言笑的原因,是有那么几分深冷的霜雪意味。
但真的接触起来,才知道这个人身上并没有烈火烹油的富贵里携出来的纨绔本质,最起码,有耐心,一点勉强的宽和,会道歉。
初弦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拐到了道歉那一茬。
他两个字唤得与方嘉文那是泾渭分明的熟悉,贺清越一条手臂搭着椅背,垂落的手腕没有戴表。
从乔微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他把小姑娘圈在了自己怀里。
分明的,群狼领头者划地盘。
自上而下,低头看她,摘了围巾的脖颈细巧纤长,打底是粉米色的毛线衫和烟蓝色的过膝长裙。
她皮肤底子好,胡乱上一层隔离都有种清透的质感,机场常年冷白的光线不偏不倚地荡下来,映得眼中湿漉漉的无措。
贺清越不看还举着手机的方嘉文,转问她:“吃过早餐没有?”
一行人顿时鸦雀无声。乔微弹了弹甲面不存在的薄灰,临行前,她特别找相熟的美甲师做了四五个小时的镶满水钻的精致指甲。
初弦要扫方嘉文微信二维码的动作滞慢,她点点头,糯声说:“来时吃过了,谢谢您。”
贺清越不动,等她下句话。
初弦挪开他过分压迫感的视线,目光触及到没有戴表的手腕和咖啡,愣了一瞬:“那你吃过了吗?我拿了一份奶黄包,你要吗?”
乔微听得直想笑,他贺清越那是什么人,常年把胃药当水吃的人,这人的一日三餐从来不正常,夙兴夜寐的工作,多是想起来了才随便对付一口。
仿佛他人生字典里压根没有“饥饿”两个字。
然后她看见贺清越从侧方绕过来,直接坐在初弦旁的位置,没有动过的咖啡放在玻璃圆桌,眼神似在征询:奶黄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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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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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是全国闻名的美食圣地,一年365天不乏各路游客前往南城打卡;主打写意山水风的自在居走得是短视频路线,为此程润特地并购一家文娱公司,签了好几位千万粉丝的主播打造自有品牌。
不过,自在居的早点在南城排不上号,单说藏在老城胡同巷里的每一家店龄超过20年的小摊子都能把自在居吊起来打。
程润那败家子投资餐饮业只是为了试水,主打一日三餐的最后两餐,那本烫金菜单上的推荐菜色基本与早点无关。
奶黄包——
乔微心里直打跌儿,自在居开业时她受邀去过一次,除开需要现做的,其余糕点之类的食物基本是从哪一家供应链下来的冷冻半成品,这种东西糊弄一下就差不多了,多一口她都不会吃。
视线从贺清越身上滑到初弦身上,乔微见小姑娘目光惴惴,泪汪汪的大眼睛全是不能言说的后悔。
初弦的本意完全是为了自己,她怕在飞机上饿了,这才把吃了一个的奶黄包打包带过来。
之所以问贺清越有没有吃要不要吃,完全是出于一贯的礼貌。
她动作僵硬地从后腰拿出一个比她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竹藤盒子,程润一向喜欢在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上面花心思,那盒子看着有模有样,开口沿了一圈儿金银交错的丝线,闪得好看。
众目睽睽之下,初弦愣是硬着头皮把自己吃剩的早点递给他,倒不是她本人面皮薄到不能在尊贵的VIP候机厅里吃一份68元的早点,相反,68元足够应付她一整周的早餐了。
她感觉如芒在背的,还是因为四周近乎诡异的眼光。
被视线炙烤的那瞬间,初弦毫无来由地想起塞林格的一句话:爱是想伸出又缩回的手。
尴尬是想把奶黄包藏起来的手——初弦。
竹藤盒在两人之间一触及分,初弦眼睁睁看着这位无论怎么看都属于矜贵高冷不食人间烟火神仙门派的太子爷,以一种异乎平淡的态度若无其事地揭开盖,然后纡尊降贵地捻了一个圆滚滚的奶黄包出来。
这人吃东西也是自成一派的优雅,仿佛他手中不是一个廉价的半成品奶黄包,而是一碗要价上万元的珍稀食材。
眼看那枚与他格格不入的奶黄包就要葬身五脏庙,初弦忽地攥紧手指,软绵的声音将将截断他的动作:“贺、贺先生!”
贺清越在震惊到有几分惶恐的目光中坦然自若地吃完了一个奶黄包,抽过玻璃茶几上印有航空公司logo的盒装纸,极贵气地拭净手指。
“怎么?”
小姑娘明显欲言又止,她抿着唇,紧绷绷的一条线,缝住所有不该出口的千言万语。
贺清越算是摸清她三分性子,这女孩,要把她搁在满是陌生人的地方,她一整天能不出一句话。
就跟砸地鼠差不多,塑料的红色锤子掉在她脑门上,她才不情不愿地“哎哟”一声。
防止她又要当鹌鹑,贺清越往后仰坐,语气闲散轻慢,淡色的瞳孔凝住她,像立了身不得动弹的咒。
“想说什么?”
口气是对待下属罕有的纵容和温和,方嘉文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一遭,精准嗅出属于同类的占有欲。
初弦指了指竹藤盒里孤零零的一个奶黄包,二分羞赧地垂眸,任凭万般光滑流转尽数掩在柔柔低颈那一多情动作。
“哦......”
她是心思浅薄的性子,甚少会以恶意去揣测他人,她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从未有过一个值得撒娇的对象,所以她根本分辨不了这几句出自口中言简意赅的话语里,藏着尽是无形的亲昵。
明眸皓齿的女孩子眉心如云雾聚拢又清浅的化散,她刻意将声音放得很轻:“贺先生不是说,不喜欢吃甜食的么?”
“是不喜欢。”
贺清越行云流水地开了瓶VIP特供的某高档品牌矿泉水,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她。
修长臂弯一展,重新搭回初弦靠着的椅背,笑意温温热热,半是调侃半是宠溺,故意似的,拂向她耳边。
“但小初老师给的,我也拒绝不了。”
话音一落,八方惊讶。
其中乔微和方嘉文尤甚。
前者自然是为初弦那句堪称唐突的问话,更别说她还有几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娇嗔,稍不留神听了,只觉得是谁家的小女朋友正和那不苟言笑的冷面阎王撒娇。
后者则是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
贺清越和初弦之间根本没有初见面的拘谨和陌生,她对他,尊敬虽有,到底尤嫌不足。
一直到上了BA打头的直飞航班,初弦心里那种打翻气泡水的余劲儿还没有完全消失。
像是打开一个充满未知的薛定谔盒子。
但里面没有猫咪,而是一群翩然扑腾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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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蝴蝶在检票那一刻被他扑落了。
初弦愣愣地看着乔微等人走向另个方向,指间捏着机票页脚,心跳无端急上三拍。
他们都买的商务座,偏偏她和贺清越坐头等舱。
初弦不是能心安理得接受特殊照顾的性子,她脚步挪得很慢,一寸两寸,小心谨慎地拉近了自己和贺清越的距离。
贺清越回完手机上的邮件,睨她晃过来的一小截霜雪似的后脖颈,好整以暇地收了手机,垂落的视线像在看她。
然而也确实在看她。
应家人的皮相,向来撑得起内里玩世不恭的习性,无论是应老爷子,亦或是这一辈的掌权者应如斐,眼角眉梢吊着的从来是叱咤商场的精明与算计。
她就真是一堆鼎铛玉石里不起眼的珍珠,蒙了尘,但总要发光。
太干净了。哪有工于心计的手段,上不得的从来是浓墨重彩的台面,而非她源清流洁的人生。
贺清越把自己护照递给她,眼神传达出代为保管的讯息。
两本盖着鲜红章印的护照叠在一起,原本是南北径庭的轨道,却在这一刻有了奇迹般的重合。
初弦跟在他身侧,路过往里避让的空乘,贺清越一只手虚扶着她后腰,以免她不留神给磕哪儿撞哪儿了。
江一峻购票之前提前问过贺清越的意见,两人是要分开还是一起,彼时后者用签文件的tibaldi白金钢笔在策划书前轻轻一磕,无需过多言语,跟在贺清越身边足有十年的江总助心领神会。
于是前往英国伦敦的直飞航班上,初弦和贺清越之间只隔了可升降的扶手。
事已至此,初弦当然明白现在提出降舱或换位等同于无理取闹,她乖乖地靠里坐好,视线透过小小的遮光板跳出去。
这几年跟着许教授东奔西跑地出差,飞机火车渡轮什么都坐过,有一回经费不足,活动方只能报销两人来回的火车票,初弦和许教授愣是挨了五十二个小时的长途火车,中间分食一碗三十块钱的“天价”桶面。
那会儿她刚刚成年,十八岁生日是在火车上过的,许教授心怀愧疚,打算回南城后好好弥补她,小姑娘却伸出两根细细白白的手指,双眼弯起来笑,亮闪闪的。
“那我今天想要两个卤蛋。”
云游的思绪被双膝覆盖的重量拉回,贺清越问空乘要了软毯,盖在她身上。
“想什么?紧张?”
天生带着点冷感的声音盖过空姐甜美悦耳的广播腔,初弦略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毛毯花边,是很柔软的羊绒。
她猝不及防地跌进那双寒玉似的眼睛,他几乎是挨着她侧脸说话,吐息清冽温热,有黑檀木的余烬。
一直到贺清越真切地笑出来,初弦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她说,两个卤蛋。
小姑娘闹了张红脸,如珍珠般白嫩的两颊淡扫胭脂似,春意几乎能掐出水来。
贺清越曲指抵着鼻息,笑音低哑,不轻不重地从她耳边散漫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