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老爷子拄着手拐,目色里藏着初弦看不懂的情绪,一种好似有余地商量但实则没有的口吻。
“那孩子很好,性情不错,人品也好,你改日抽了空去见见。”
她听话去见了,两人礼貌生疏地约会过一次,初弦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但感情细水长流的,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可问题出在,既然应老爷子已经替她择了钟立谦,为何又把她推给贺清越?
两人的家境地位天差地别,可初弦那样的身份,怎么会被贺家人应允。
他多半跟圈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两人有爱无爱都没关系,只要利益绑住了,这辈子如何过都行。
本来平静的心思,愣是因为钟立谦那句根本算不上指责的话语给惹了一点迷茫思绪。
初弦不想多说,回了一个小猫鞠躬的表情包,继而干脆利落地关闭手机。
她没耽误多长时间,但就是这半分钟,足够乔微分析她的面部微表情。
乔微是贺清越手下的得力干将,多年来陪同他征战商场,为了在谈判桌上先将对方一军,乔微特地拜师学习心理学。
她故意拢了下勾缠的海藻卷发,似是随口一提:“回男朋友信息吗?”
初弦摇头,坦然道:“不是。”
乔微笑笑,挽着小姑娘的手,不留痕迹将话题岔到今日的宴会来宾。
她不是商圈里的人,应老爷子也没有刻意将她引到这条路上,乔微口中的几个人,她都不熟悉。
“我一会儿介绍理查德夫妇给你认识,其他人要跟你打招呼要联系方式什么,想不给就不给,没事儿,贺总在身后给你兜底。”
初弦乖巧点头,虽然她没明白拒绝联系方式跟贺清越有什么关系。
红毯尽头是灯光璀璨的宴会大厅,初弦迈得步子不快,但踩下来的每一步都很稳。
她不是追名逐利的性子,也不适合进入纸醉金迷人五人六的名利场。
格格不入的,容易激发猎人围猎她的恶劣心性。
贺清越没打领带,lv家的纯黑秀款衬衫,半敞的尼赫鲁领别着一枚星月图案的领针。
他斜侧着身体半只手撑着鎏金璀璨的吧台,指间掐着一支未燃的烟,身穿复古三件套的酒保要替他点烟,贺清越承了对方递过来的火。
一簇火光漫上尼古丁,他姿态清浪地抽半口,继而将烟摁熄在玻璃矮台拱客人使用的米石子。
垂眸刹那,无端有种,浮浪的轻佻感,令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来之前,他特别嘱咐过乔微,小姑娘性子软面皮薄,遇上敬酒的、搭讪的、不怀好意,没必要看对方情面。
乔微嘲笑他未雨绸缪,人小姑娘没有男朋友吗?她要是单身的话,谁都可以追求啊,方嘉文对她就很感兴趣。
因此收获了贺总一记凉森森的白眼。
贺清越五官深邃,放在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中丝毫不逊色,有位戴着高礼帽的男士过来和他搭话,两人合作过两回。
他敛回视线,没撞上初弦在乔微刻意“引导”下看过来那一眼。
贺清越与人碰杯,醇红液体晃在一壁透明的高脚杯里。
两人错开方向,乔微领着她见了这回的主办方。
对方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妻子是位年约六七十,满头华发的优雅老太太,先生则是一身黑色中山装,外国人特有的高挺鼻梁架一副文质彬彬的细框眼镜。
乔微不意外初弦的英文水平,她毕竟是实打实的南大高材生,只是在介绍展品及翻译时,一位端着红酒杯的法国画商晃悠着过来,他是理查德夫妇的好友,此行便是受到了对方的盛情邀请。
生活在巴黎十六区的马丁先生拥有极高的中国文学素养,更巧合的是,他曾和许教授有过一面之缘,对于她在古汉翻译方面的造诣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马丁先生正在逐字逐句地学习汉语,和她的对话,多半是强迫自己用汉语完成,但谈到关于青花瓷的烧制时,“制釉”两个字怎么都想不起来。
初弦见他抓耳挠腮的模样,不禁用法语询问他。
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马丁先生双眼一亮,用不标准的中文说:“妹错,妹错,就是自由!”
独一无二的浪漫和至高无上的褒奖似乎是法国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初弦在这位中文磕绊的老先生的糖衣炮弹下差点儿落荒而逃。
他说自己有个在国内清大读书的孙子,学的是和中文有关的专业,询问她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乔微虚晃一枪,精明且神意自若地带过了话题,她的法文说得很地道流利,后来初弦才知道她本科是在巴黎念的。
在她的主场,乔微如鱼得水,但她没忘今夜的主角是谁,自觉给初弦做陪衬。
贺清越问酒保要了第二杯Geneva,刚补好口红的乔微直直走向他,冲年轻帅气的酒保打了个清脆响指。
“贺总好雅兴。”
贺清越推拒相熟朋友赴宴的邀请,一晚上只余人闲话无几,他酒意不酣,也没什么兴致,光是坐在这儿看初弦。
乔微顺着他目光,就知道他在看什么,不由得更感慨,常人说贺二公子难接近,实则不然。
高岭之月也有折腰的一天。
还是折在一个对他不怎么上心的小姑娘手里。
乔微摇摇头,随口与他闲聊几句,前一句说理查德夫妇很满意她,后一句说初弦不是文学系毕业的吗?法语说的还不错。
贺清越莫名其妙笑了声。
乔微瞥他一眼,懒得继续陪他在这儿喝闷酒。她刚和一个翘屁嫩男对上视线,你来我往对了个活色生香的暗号。
“贺总,我先过去了。”
乔微如森巴女郎轻盈地滑入翘屁嫩男的怀中,贺清越一口抿净剩下的小半杯酒。
辛辣、火热、灼烧的威士忌。
最近总是没来由地想起小寒那日。
南城的冷冬来势汹汹,寒冷湿润的温度最能勾起藏得最深的秘密。
彼时贺清越没想到,他后来漫长一生里,竟会无数次回想那一年的小寒。
她站在枯枝风雪里,微仰着净瓷般细腻柔和的脸,神情专注虔诚地摇响铜铃。
有种。
与万籁俱寂为伍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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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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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思窈得知贺清越伦敦,纯属意外。
起先是酒会上几个公子哥聊起南城某项投资,其中有一人苦于车轱辘拧不动,上下关节打不通,不知谁带头起哄了一句,可以找贺公子帮忙圆融。
宋思窈当时正和一个巴西男模腻歪,她和贺清越有几分私交,但是美色当前,宋思窈没道理弃美人于不顾。
可他们的后一句话,却耐人寻味起来。
“贺公子身边跟了个女孩。我听别人说的哈,贺公子对她颇为照顾。”
有人揶揄:“不会是乔微吧?”
有人笑骂:“乔微我能不认得?生面孔。”
宋思窈这才来了兴趣。
顶头醉生梦死的靡靡灯光铺洒在胡七八糟盛满酒瓶的大理石桌面,宋思窈捞过最近的一杯,嘴对嘴喂一杯给巴西男模。
她伸手拍拍巴西男模美黑成古铜色的侧脸,笑着印上一个香吻,顺势把自己从他大腿上拔出来。
凭着跟贺清越的那几分交情,宋思窈没费多大劲儿找到贺清越。
“贺总。”
宋思窈是南城上流圈子里最名不副实的一个人,她算是言情书网的出身,上有一个大哥走仕途,中间有个二姐是享誉国际的小提琴演奏家,偏生到这个老幺,浑身反骨,直把高风亮节的宋家闹得人仰马翻。
贺清越见是她,抬手问酒保调了一杯“痛苦混蛋”。
宋思窈一身青色的平驳领西装,短发干脆利落,两耳悬挂彷如印第安审美的夸张链圈。
“我真会怀疑你是在骂我啊。”
宋思窈跟条美女蛇似的,软着半年身挂在吧台,冲着帅气酒保飞了一记媚眼。
贺清越拨开打火机又甩上,淡声道:“别怀疑。”
宋思窈翻他白眼。
半杯酒下肚,宋思窈一甩头发,强盗似的抢过贺清越放在桌上的烟,在他眼前摇了摇:“外头抽支烟去?”
这里不禁烟,何必多此一举的提议,宋思窈约莫是有些不能让旁人听到的话对他说。
西装往臂弯一搭,贺清越欣然起身。
半弧设计的露顶小花园,人工精心培育的月季玫瑰迎月而绽,宋思窈歪在爬了一圈儿藤蔓的秋千上,意兴阑珊地低头点烟。
她深吸一大口,吐出白色烟圈,伸手挥散。
马醉木里藏着镶嵌式尾灯,光线溶溶柔软。
贺清越出来时要了一杯清水,盛在透明的玻璃中,光晕交织错乱。
他背倚着围栏,漫不经心地晃着玻璃杯,里头沉了两块清质透明的冰块。
宋思窈朝他喷一口烟,眯起眼,审视地问:“你和戚映那事儿,还有谱没?”
宋思窈和戚映打小认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人从叼着奶嘴的年纪开始就不对盘。
戚映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冷美人,天生的眼高于顶。
宋思窈最看不惯她那清高劲儿,好像全世界都欠她五千万的臭嘴脸。
戚映同样看不上宋思窈那派招猫逗狗的浪荡样,但归根结底讲,两人没有值得反复回味的过节,纯粹就是“你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你不顺眼”罢了。
戚映越是不爱搭理宋思窈,宋思窈就越起劲,时不时往她周围一晃,最近知道她在给一个小明星喂资源,更是大手一挥,把自己的情人之一给空降进去,跟那小明星多了好几页的对手戏。
要不是宋思窈性取向分明,只怕有关两人不对盘的传言要往某种暧昧范围遐想。
当年听说戚映和贺清越联姻,宋思窈愣是笑了三天,豪气万丈地包了南城最贵的场子,美其名曰“有钱没地花”,据说那夜宋思窈站在舞池中央,往下洒了不知几何的粉红钞票。
别的不说,一个性取向成迷的面瘫,一个是多年游走风月场的花花公子,这两人,在宋思窈口中称得上“天作之合”。
她是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人,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倍加的有恃无恐。
贺清越浴在昏昏暗淡的光线里,他天生色素浅淡,肤色冷白,如冰泉寒玉一般。眉骨锋利而鼻梁高挺,唇是时下被人称为“薄情”的那款。
他眼瞳很深,垂眼看人有种挥之不去的冷淡疏离。
“当时和戚映订婚,本就是两家人的意思。”
贺清越这话没错。
他们这类人,虽然打从出生开始,就占尽了各种社会资源,但不得不承认,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可以放浪形骸地玩,但结婚的对象,必须门当户对。
大家都是泡在各种名与权长大的,自然不会为了一段怎么样都容易无疾而终的恋情,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舞池悠扬高雅的交响乐徐徐飘入这隅让宋思窈搅得市侩的小花园,宋思窈蹬着足有7公分的高跟鞋,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晃晃悠悠。
“听你这意思,是准备和戚映解除婚约了?”
贺家和戚家都是权贵之首,这两家联姻,当属强强联合,为彼此带来的只有无穷尽的利益。
贺清越是商人,他没道理不明白其中利害。
宋思窈若有所思,果青色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一盒烟,随手甩给贺清越。
贺清越没点头也没摇头,神情坦然道无需多加揣测他的心思:那——不然呢?
宋思窈觉得这两人结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虽说贺清越二十来岁的时候玩得花样比较多,但终归,没有闹出任何有损贺家门楣的事情,他这人既不和人确定关系,也不会给人口头承诺,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彼此心知肚明。
从某种方面来说,他甚至算得上好好情人。
最近这几年更是清心寡欲,就连出席酒会都不再带女伴,孤身来孤身往,久而久之,众人倒也习惯了贺公子洗心革面般的做派。
偏偏这个节骨眼,他身边又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姑娘。
宋思窈双手抱臂,猩红指甲夹着细烟,她呼开淡白色烟雾,莽着八卦劲儿问:“说真的,我以为你对这种事向来无所谓。你记得前两年那位海津的小开吗?为了一个女人,和自己老爹翻脸,最后把人气成了脑血栓,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这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算是半分钟前发生的新闻,也有可能在半小时后通过四通八达的关系网传遍整个南城。
当年海津那事儿,据说人原本有位父母媒妁的未婚妻,奈何又在外边勾搭了一个女大学生,才念大二的年纪,清纯天真跟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花一样,以为世界上所有童话都有完美结局。
未婚妻出身名门,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辈子还没被其他女人踩在脚下过,她身后的家族放话,如果小开能和大学生断了,未婚妻既往不咎,若不然,两家数十年的合作情谊就此了断。
两家人轮番上阵,威逼利诱,但女大学生不为所动,最后闹得小开都烦了。
论美貌,不如未婚妻,论学历,女大学生只是一个普通二本,小开给女大学生提了分手,女大学生不堪受辱,吞药自尽,好在舍友发现得快,及时送去医院。
命是保住了,小孩却没了。
这事儿一度闹得很大,被无良媒体捅上了社会新闻版面,小开的老爹就是因为各路人马的口诛笔伐进了医院。
程润和他说过一次,当时语气喟慨,却不是替女大学生惋惜,而是觉得小开“玩过了线”。
宋思窈抽完一支烟,随手捻在做成小喷泉造型的灭烟器里。
她看着贺清越,笑得不清不白:“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类比,你家环境宽松,贺董事长和贺太太不在乎你和什么女孩交往。虽说不要求门当户对,但怎么也得是个家世清白的姑娘。要是对方心怀鬼胎,你别让戚映抹不开面子。”
作为和戚映较真二十几年的“对手”,宋思窈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陷入海津小开未婚妻的境地里。
贺清越擦开金属钨丝,透着一簇幽幽火焰,神情似笑非笑。
“你当贺家是什么风水宝地?人人挤破头都想进来?”
宋思窈摇头嗤笑:“这话谁都说得,可您这南城太子爷,不合适。”
贺清越灌了小半杯冰水,喉结微动,一种禁欲的性感。
“朱门酒肉臭,听过吗?繁花似锦之下多的是泥泞腐烂,人小姑娘干干净净的,我没想让她惹一身腥。”
今晚有月。森白凄清的一段月光自他眉目间横了一道,奇妙地糅出眼底两种情绪。
肆意得,不羁的,志在必得的。
还有一丝陌生而微妙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