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启齿的话堵在唇边,谭嘉雅把废料扔进垃圾桶,坐到她身边,握住她微微冰凉的手。
“他怕我受轻视,怕我受伤害,对吗?”
“是呀。”谭嘉雅眼角潮湿,匆匆揩了一下:“我们都不知道你妈妈和那位先生发生了什么,但是应家那样的高门大户是什么态度,这么多年,我们也有所领教。”
谭嘉雅心疼地捏捏她左耳,哽咽了下,眼角沁出一道水痕。
“这几年,你都不愿意回来家里住,我知道,你怕小汀和小杰不高兴,但是那两孩子总是很想你,有一次小汀去老城区附近写生,路过研究院,没敢进去找你,就怕打扰你。”
“她回来就抱着我哭,问我,姐姐为什么不回家。”
初弦转眼,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书架,隔着已逝的时间,回忆起那架三角钢琴。
她在无边的沉默里,听到自己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
时间晚了,谭嘉雅把碘酒一类的外伤药品收进药箱子,临走前薅走两个小孩儿,义正严词地批评他们不懂事。
初弦站在门边,笑意浅浅:“没事的,让他们跟我一起睡吧。”
小杰立刻大喊“姐姐万岁”。
小孩子精力旺盛,缠着她说了很多近来的生活,小汀比较含蓄,等小杰快睡着后,才挤到你怀里轻声问:“姐姐,在警察局里的那个哥哥,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初弦正给许教授发信息,她在微信上简单说了说今夜发生的事情,原以为许教授已经睡了,没想到她的信息在发送的半分钟内得到回复。
许教授:清越已经同我说过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工作的事别操心。
初弦把充着电的手机放到床头柜,笑着回答妹妹:“嗯......或许你不该叫哥哥,应该叫叔叔了。”
小汀蒙着蚕丝软被,只露一双明亮干净的大眼睛,追问:“真的吗!可是他看起来没有很老的样子,而且他眼睛一直在姐姐身上喔。”
初弦敏锐地眯起眼,眼神询问:“你在学校里有钟意的男同学啦?”
小女孩面皮薄,禁不起逗,三言两语就被初弦套了个干净。
小汀红着脸,埋头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他住九户,和我们家隔一条街,妈妈和周阿姨是好朋友,我经常看见她们约去做美容。”
初弦悟出意思:“还是青梅竹马呢?他成绩好还是你好?”
小汀成绩不错,常年稳定在年纪前三,但初弦是万年第一,在姐姐面前,她有些脸红。
“我好一些。他是体育委员,打篮球很厉害,去年还跟着学校到美国参加比赛了呢。”
小汀说完自己,反问初弦:“姐姐呢,如果交男朋友会带回家里吃饭吗?你知道的,爸爸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情。他有一次偷偷哭,我问妈妈为什么,他说一想到以后姐姐嫁人了,就难过到睡不着觉。”
初弦被她的说法逗笑,小杰睡最里面,听见动静,只回头不动身,纳闷地问:“姐姐偷偷高兴不告诉我。”
小汀赶他,“我们这叫闺房夜话,有你什么事情。”
这姐弟两从来是水火不容,初弦连忙劝哄,好不容易哄睡两个小的,墙上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一点。
她揉揉眉心,寂静如潮水汹涌交缠,初弦疲惫却睡不着,担心自己辗转反侧会影响弟弟妹妹睡觉,她悄声下了床,抓过手机,往小阳台走去。
奶白纱窗荡着一弧淡薄雪光,树海森森,空气中泛着乌木潮湿的气息,她低头看,草坪覆了了很浅的白霜。
有点像奶油蛋糕的霜花。
她难得几分迷茫心绪,打开手机微信,正上方的时间提醒她此刻找谁聊天都不合适。
一路下滑又双击黑色小刘海,瞬间调回完整界面。
她看着置顶工作群里唯一的个人账号,依旧是充满谜团的黑色头像和一个单调的字母H,头像框左上角亮着个红登登的数字3。
她点进去。
第一条是初初的照片,背景显然不是宠物寄养处,而是一个飘着月光的书房。
第二条是一张照片,初初正在吃的猫粮、罐头,还有猫砂,品牌和她家里囤货的一样。
第三条是5s语音。
“到家了吗?注意伤口要上药。初初暂时放在我这里养,你放心。”
她直直地看着屏幕,手指不慎碰到语音键,等回过神,一条空白的语音信息已经无法撤回。
点进去,他听见一片噪音很重的风声。
真是像极了某种心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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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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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中大起大落,她听过谁的告白,又受了谁的伤害,下过雨,落过雪,还有一轮算不上明净亮堂的月亮。
初弦慢慢蹬掉毛茸茸的拖鞋,单手环着双腿,清瘦了些的下巴埋在膝上。
月光朦胧,如梦似幻,她怔怔看了好久,忽然想起周邦彦的一句诗。
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
自古以来,仿佛和月亮沾边的诗句,少不得是思乡怀景。
但她的家就在南城,她在这片古意深厚的土地长大,她见过三月寒凉的雨,五月松郁的山,七月纯白的花,和十二月森冷的雪。
她要思什么,又怀什么呢?
这么多年,她习惯把自己包裹在一个透明茧房里,有意让自己处于一个随时随地都在忙碌的状态。
忙起来,便没那么多事情可想。
初弦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伸手,企图抓一把无形的风。
却只有指根留下的冰冷凉意。
她机械性地抻张手指,她手指生得精细,细而笔直,指关节处却有轻重不一的薄茧。她跟着应老爷子学了一手瘦金体,后来又做了常与笔墨打交道的古文翻译,偶些时刻想起来要保养,旋即又被新一轮的翻译给压到后头。
实在算不上精雕细琢,也没有锦衣玉食的人生。
任凭思绪无端地发散了会儿,却想起贺清越那双手。被他牵过、托过、背过,曾温柔耐心地帮她抵过眼尾,温温沉沉地笑说:
“初弦,我在你身边呢。”
手机放在盛在宽口翡绿的日本吊钟旁,食指双击两下唤醒屏幕,莹莹发亮的时钟竟然快两点。
她给许教授请了假,明天可以睡个难能可贵的自然醒,小汀小杰中午住校,她答应两个小朋友,下午会去接他们回家。
心里仔细盘算着,初弦目光放空,不觉抓在手心里的手机震动了下。
仍停在解锁界面,她切进微信,忘了什么时候开始置顶的黑色头像给她共享了一个地址。
她怔怔看了几秒。
迟来的迷茫、疑惑,震惊和难以置信迅速在眼底聚敛成形,繁乱思绪涨潮似的淹没理智,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回了一个最能体现当下心情的“?”
其实是不抱希望的等待,至少贺清越心中有一个两分钟的度量,如果她没回复,等明天醒来,对话框只会残留系统冷冰冰的“对方已撤回”。
H:睡了吗?要不要出门走走?
细白手指逐渐用力,她攥紧自己手心,深吸一口气。
初弦不敢惊动床上的两个小孩,她没打开衣柜,只轻手轻脚地摘了先前谭嘉雅挂上的还没来得及干洗的属于贺清越的深色大衣。
手机电筒的电量调到最低一格,她悄无声息地下到一楼,借着窗外荡进月光,晦暗难辨地照着她脚下瓷净的地砖。
黑色很好地隐蔽沙发侧卧的人影,她在玄关处小心翼翼地换鞋,午夜魅影般无声无息地飘出家门。
待她背影完全消失,环肩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坐起来,他向后拨了一把头发,懊恼地瞪着那辆罪魁祸首的豪华古斯特。
黄立勇全然不知自己眼下的举止比深夜造访的贺清越还要居心叵测,他趴在玻璃上,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路灯做复古欧式设计,马头灯投落一圈儿昏黄光影。
身形清正修挺的年轻男人单肩倚着米色灯柱,顶上光源潦草斑驳,犀利苛刻地落下来,映出他轮廓深邃的侧脸。
换了一身剪裁利落的长款风衣,依旧是沉稳的黑色调,白衣黑裤,显得肩宽腿长,头身比过分优越。衬衫袖口挽了两道,露出走向干净明晰的腕骨线条,修长手指颠着一枚金属打火机,偏埃及的设计风格,狰狞荷鲁斯咬着一颗葡萄大小的红宝石。
月光飘忽荡漾,他站在深冷模糊的乍泄月色中,眉眼因熬夜而疲惫,但略略掀起望过来的一眼,又带着难以接近的边界感。
小姑娘穿着他的外套,不合身,裹得愈发娇小。
初弦脚步仿佛被扑面而来的冷风绊了下,恍惚回到两人初见的第一晚。
洇着雪粒子的潮湿夜风送来她迟疑而不再主动迈出的脚步,贺清越收了打火机,见她,很轻地笑了声。
继而向她阔步而来。
初弦站在原地,仿佛给人下了一道紧箍咒,一时动弹不得。
凌晨两点的深夜,一轮薄到近乎透明遥远的月,像是90年代最流行的港风电影,而他是其中最值得反复回味珍藏的某一帧。
——或许,你可以有一点喜欢我吗?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有了一点后知后觉的,被告白的手足无措。
为什么是我呢?
那样优秀、遥不可及的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距离其实没有很远,十秒钟,甚至可能更短,他到她面前,一贯是情绪寡冷的眉眼,几分困倦上涌的心慵意懒。
没戴眼镜,距离一而再拉近,镜头不断聚焦,她终于在他眼底清晰地看见自己。
斜长身影交叠、重合,他背手碰了下初弦让风吹得微凉的脸颊,磁沉嗓音含一点儿温润的笑,垂眸问她:“怎么不睡觉?”
他指尖暖热,初弦没避,下意识阖眼,轻颤的浓密羽睫出卖难以言说的心事。
“你呢?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拇指擦过她眼圈下淡淡乌青,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怜悯心疼,让她有种心跳缓慢滞重的错觉。
“前一个问题,失眠了。后一个问题,临时让江助加了会儿班。”
她仰起面,细瓷干净柔腻的小脸,软绵绵地蹭在他掌心,声线微不可听。
“真的吗?”
贺清越半真半假地叹息,他手指隐有崖柏甘苦的余味,拨开她垂在肩前的长发,眼神目的性明确地落在一截比雪更白更亮的侧颈。
上过药,掐痕化散得七七八八,终于不那么刺眼。
初弦克制又克制,呼吸还是乱了两拍。
“假的。”
贺清越俯低清润眉目,笑意温沉。
“那你怎么来了?”
“我不知道。”
他难得斟字酌句,目光凝定,一眼万年。
路灯光线介于明亮和昏暗之间,滤不下来的光影嵌在纵横交错的枝桠间。
吐息不轻不重,他握住初弦手指,轻轻抵在自己往下滑了滑的喉结。
这个部位向来和暧昧旖旎挂钩,他没了接下来的动作,迷离灯光浆出几分不予探究的欲气。
“可能......”
呼吸渐沉,喉结滑落又顶起,她的手指火燎一般的烫。
“可能是我担心你。”
他是狡猾的猎人,当然知道抛出什么诱饵会让她上钩,但是那些风月手段在她身上从来不作数。
贺清越最想要的,是如今电视剧也懒得多费笔墨的老套剧情。
他要真心换真心。
初弦极轻地敛了下眉,一汪浅琥珀的眼,像上好玛瑙。
他就笑,慵懒散漫,撩人笑音有意无意地拂过耳畔。
“也可能,是我真的很想见你。所以来碰碰运气。”
话音骤落,手指到手腕,牵住她,挣扎念头甚至不曾萌发,她乖顺到任他欺负。
压下恶劣的掌控欲,贺清越单手执住她手腕,缓缓下落,似在寻找她的安全界限,直到指尖触上柔软掌根,嵌入她五指,她也没动。
卯榫结构的严丝合缝,仿佛他们天生一对,此生唯彼此的存在而存在。
柏油路一尘不染,她站在高一截的花圃灰砖,浮萍似的被他牵着手,像没有方向的夜旅人,直路走直,弯路绕弯。
默契地没有提起今日发生的事情,贺清越语气平淡,或许是出门前喝的那杯手磨咖啡终于生效,他捏了下她手指,闲聊。
“江一峻受了点皮外伤,伤的位置比较特殊,在眼角下方,他女朋友好难过,说他要是破相了可不喜欢了。”
她有一双比月牙还弯的笑眼,闻言弯着弧度,下秒又想到对方是因为她受伤,还没冒头的笑意瞬间掐进嗓子眼里,初弦咬着下唇,懊恼又愧疚。
“都是因为我,才让江助遭受无妄之灾。我改天找个时间,请江助吃饭可以吗?”
贺总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走向。
他微微眯眼,清冷目光定在她无知无觉的面上,一时竟分不清她是真打算还是玩笑话。
察觉他停了步,初弦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回去,眸底是那种让他不忍苛责的亮闪闪。
她歪着头,盈软嗓音解释:“我会一起请江助的女朋友,毕竟这事因我而起,江助是因为我,才会受伤。”
贺清越深觉这姑娘的脑回路总是异于常人。
现在是该说江一峻的时刻吗?
而且他就是破了点皮,再晚两分钟去医院都会自动痊愈的那种。
半晌没回复,初弦止住讷讷的音,尽管认识那么久,面对他,难免还是有小下属和大老板、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惶恐。
他静而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紧初弦。
她像是被逼入狩猎范围的猎物,眼神怯怯可怜。
“那......那要不,我也请你?”
贺清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两个好消息。
一,没再用泾渭分明的“您”。
二,终于把他给想起来了。
贺清越冻着一张震天撼地的伟大帅脸,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她往怀里一揽。
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再提别的男人试试。”
他个子很高,衣襟浸了料峭寒风,但她踩着砖块,微微侧了幼鹿般圆亮的眼,藏一丝狡黠的笑。
“贺先生。”她老神在在地哄:“那您可以给江助报工伤吗?再给他放个假?你看,凌晨两点,他还要替你加班,好可怜哦——”
“哦”的情真意切。
这片别墅区位置安静,多数人购房是为了未来升值,真正居住的人倒是不多。贺清越隐约记得再往前一点,是南城颇负盛名的夜店一条街,妖魔鬼怪多如牛毛。
四处影影绰绰,风声窃窃私语,常青矮松立于长路两侧。
久不答话,初弦抿了抿唇,从他怀里退开两步,自下而上地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