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在她阴影深刻的颈窝,呼吸渐起的热气驳在她那片玉色的皮肤,初弦被他困在怀里,避无可避,被动地承受这一波不知缘何而起却不带任何恶意的笑声。
他捏她一下脸,没用手劲儿,稍稍扯松她好似如临大敌的唇角,镜片后仍带笑意的漆色眸子要望进她心底,望穿那不堪一击的防备。
“小初老师。”
鼻尖几乎抵着鼻尖,他身上温暖西洋杉的尾调连绵不绝,银蓝宇舶就晃在她眼底,他抬她的脸,孤山寒月的眼,像烧起一捧经世的火。
“你真的有打算好好了解过我吗?”
初弦被他绕进刀枪不入的逻辑,一时哑然。
她承认,她最一开始就没想过和这个人发展出任何除了“你好”和“再见”以外的关系,她给自己的未来预设过无数的条条框框,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不要和同阶级之外的人发展出不可挽回的关系。
命运和缘分,她不知道哪一个更加奇妙玄学,只是不受控地,想起很久之前某个被困其中的雨夜,他说的那句,“我和你有缘”。
她比他眼底近乎勾引的欲望更坦然,脖颈更直,像是来了几分底气。
“之前是不打算。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贺先生,你不打算给我机会吗?”
尽管掌心下的腰肢难掩细微地颤,但小猫唬人的功夫很足,贺清越忍笑忍得难受,他偏眸,咬肌绷紧,几秒后才延迟般地、认同地点点头。
“很有道理。所以你打算从哪一步开始了解我?从我的名字、年龄,还是我的家庭,我的人际关系?”
初弦一本正经地摇头,支起一根细细白白的手指,在他眼底轻轻地摇。
“这些都是流于表面的事情,任何时候了解都不晚。”
前所未有的镇定,其实薄薄耳廓红得快要滴血,初弦强撑面皮道:“我想知道,那天在普华寺,万千神佛座下,你对我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她其实分得清虚情假意,也知道对于一个什么都拥有的人,他愿意付出自己的时间和耐心,这件事背后的动机单纯到几乎不需要任何词语矫饰。
她唯一想确定,他们是不是站在了同等的位置。
半分钟的时间里,贺清越听见自己鲜活心跳在胸腔里共鸣,沉沉眸光半垂,似裁酌似思虑,与他平日杀伐果决格格不入的犹豫迟疑。
再开口,依旧是冷凉的声线,掺一丝难以追溯源头的嘶哑,不近不远,清淡呼吸扫过她眼尾。
“初弦,如果我不诚心,我愿意承受所有报应。”
人世愁情百态,何其多,何其杂,他说报应二字,本就是虚妄之语。
若世事轮回真有报应,那她为何要承担不属于她的苦果。
她想笑,眨了眨眼,眼底蓄起小片流云般的雾。
倒春寒那几场滂沱大雨她没所谓,日历撕到新一页她也未在意。
只有这一刻。内心荒芜破败的枯园冬雪消融,草长莺飞,情真意切地提醒她,南城的春天,没有失约,如期而至。
他别开她耳边细碎柔软的发,小巧白嫩的耳坠,清晰可见的针眼孔洞,是平时总藏在黑发下的左耳。
贺清越低眸,在她左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有如情人亲昵耳语。
初弦听不清。
“本来想瞒你,但你好聪明。这房子的确不是租的,是买的。老城区最好的位置,学区房,符合一切利好利空政策。电视柜第三层里放着两份文件,一份是过户到我名下的文件,另一份是等你签字,过户到你名下的文件。”
尽管事先有所猜测,但听到这句话,心脏深处还是有一种被击中的错觉。
无论是软装还是硬装,这间房的布置思路几乎和她先前租住的房子差不多,甚至几个只有长年累月居住才能发现的微小细节,她都能找到相互对应的饰物。
他那天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却能捕捉到那么多与她有关的生活片段。
尤其是那架钢琴。
突兀得根本不能出现在她十一岁以后的人生。
“以前的家不能回,租的房子也算不上真正的落脚地。你对黄立勇一家有顾虑,对终南别馆同样如此。”
他眼神好温柔,语气也是。
“没有事先征求你的同意,是我冒犯。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接受,永远不签字也没关系。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在南城,永远有一个不会关灯的港湾。”
像是那排曾经熄灭了很久的路灯,她每次回家,都要亮起手机电筒的长街。
明明可以看见永恒耸立的低矮建筑群,可她就是有种错觉,这条路走不到尽头。
“没有钥匙,所以你离开的时候不必告诉我。初弦,你是有选择的,而我愿意等你选择我。”
她抬手撑了下白皙前额,顺理成章地遮住微微潮湿的眼睛。
“......太犯规了。”
眼泪不受控地积蓄,雾似的,蓬起一团柔软的水意。
微微耸了下鼻端,初弦背手揉揉眼眶,笑声模糊。
“大学那几年,每次填家庭地址,我总写南大校舍。早些年我和我妈住在环京路那一块,她去世后,我不敢回房子。后来,黄叔叔接我到他家,我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我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对我的付出和好意?”
老城区也好,终南别馆也好,她就像每年固定南迁的候鸟,只在每个地方短暂停留。
她自说自话,贺清越揩去她眼中跌落的泪,热意惊人,烫着骨节。
“我钢琴学得一般。考过业余十级,没再精进。现在笼统背奏弹的曲子不超一只手。小时候条件还行,我妈给我买过一架珠江,我没带走。后来黄叔叔又买了一架珠江,一模一样的型号,就连琴凳的高度,都调整得和家里那架钢琴一样。”
没什么特别的言下之意,纯粹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眨眨眼,清亮干净的一双眸里没有脆弱,她仰脸笑起来,衬着眼尾一点儿沁人的红。
“我有点感动。我算过我的存款,大概还要奋斗三十年才能买得起研究院附近的房子。”她真心实意地简直看不出来是在哄他:“谢谢您,贺先生,让我提前三十年实现我的梦想。”
这姑娘情绪转变得快,他也不愿揪着让她不高兴的伤心事,下颌被他方才抹过眼泪的手指抬起,他故意在她唇边说话。
“惹你掉眼泪是我不对,我道歉。但是你这道谢也太没诚意了吧。”
他挑挑眉,修眉俊眼,更低更低地凑下来,呼吸似有若无。
指腹摁着她下颌,她迫得微微起眸。横在两人之间无形暧昧的风逐渐充盈,手掌从微微僵硬的后腰游挪到她纤细单薄的蝴蝶骨,不轻不重地往前一带。
她如坠落的流星跌进他怀里,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苍白词句,不厌其烦说上一万句的爱意,远远抵不过一个互相依偎的拥抱。
他堪称彬彬有礼地问:可以吻你了吗?小初老师。
.
呼吸交融,初弦小小地别过脸,见缝插针道:
“我查了这的租金价格,每个月15号我给您转3800好吗?”
“......”
贺清越:???
他义正言辞:“我值3800?开玩笑,我值800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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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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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贺清越的帮助下,搬家只用了半天。
原本租住的房子已经和老夫妇达成友好退租协议,初弦一定要按照合同上的违约条款赔付,老夫妇觉得这事儿多半也有自己责任——
责任就是早几年没有在别人的劝说下装一扇更加严丝合缝的门和门口的监控录像。
一番你来我往的拉扯,最终赔付百分之三十的金额,初弦长长叹息,那些她当年购置的家具几乎留在原处。
这边收拾停当,她又跟着贺清越去接了初初。
不过一周没见,小猫竟然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
初弦看得叹为观止,两手捞进怀里,没半分钟,腕骨隐隐作痛。
“贺先生,您是把零食当主食喂?”
始作俑者吊儿郎当地摊手耸肩,撩起薄薄眼皮,深邃的双眼皮褶痕积着散漫的笑。
“我可不敢。小初老师,我哪能知道初初是光盘行动的坚实簇拥者?”
看来还吃上自助了。
小猫软乎乎的肉垫喵呜一声拍在她侧脸,初弦嫌弃地拎开它一只肉粉色的爪子。
搬家一直弄到下午,差不多饭点的时间,黄立勇半小时打七通电话耳提面命让初弦一定要回家吃饭。
并附言:不许带男朋友回家。
嗓门之洪亮,听得某个还未正式转正的人低低哂笑。
两人关系只差临门一脚,早些年风流浪荡的贺二公子如今讲究告白这种循序渐进的俗事,为此没少耽误程润夜宿温柔乡的时间。
程润跟他说不通,只得找初弦大倒苦水。
一连甩过来六七个哭哭表情包,震得初弦手心发麻。
初弦心想他还不知道你卖了他吧,要知道,能给你把自在居平了。
她不算愚笨,知道贺清越为什么大费周章做这些他从前最瞧不上的事情。
拜托,给一个女孩告白诶。那是贺家那位太子爷做得出来的事儿吗?
程润大喇叭,闲聊时不慎跟人走漏消息,尽管只是只言片语,但传到二代的圈子中,赫然变为成“贺清越浪子回头”。
奇了怪了,贺公子真能有浪子回头的一刻,真不知对方是怎样的小菩萨,将他这个祸害收了去。
听到这话,程润笑得高深莫测:
“别说,还真是小菩萨似的姑娘。”
当天晚上,她收到一个陌生的好友请求,对方备注“管麒鑫。姐姐我们见过!”
她点了同意,那边像是二十四小时守在对话框前,无缝给她弹出一个“嫂子好”,后面跟着很有程润风格的一排感叹号。
晚上吃饭,谭嘉雅单独找她谈了一回。谈男朋友可以,但得知根知底,对方又是有权有势的身份,黄家两口子真是操心极了,生怕她吃亏。
初弦就笑,她摇摇头,解释:“我们真没在一起。”
所有人都默认他们已经在一起,只有当事人知道彼此之间多清白。
谭嘉雅欲言又止,初弦敛笑正了色:“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如果他对我,和那位应先生一样,我保证,我不会重走我妈的路。”
没人比谭嘉雅明白,这个看似柔软温和的女孩子,一颗心多坚韧。
她挤出一个笑,拍了拍初弦肩膀,让她下楼吃水果。
至于风暴中心的男主角,则是在各路人马的八卦轰炸中不慌不忙地关了静音。
幽雅安静的禅房悄无声息,一侧做了池景,曲水环绕,万壑争流,博山炉幽幽袅袅升起一簇白烟,有人伸手截断。
她拦了一把虚无缥缈的冷雾,侧眸,极清冷的目光。
“老太太,这事您别怪贺清越。怪就怪我。”
戚映坦荡迎上云芳女士的目光,面无表情道:“我喜欢女孩子。”
云芳女士到底是5G冲浪达人,知道现在年轻人思想观念不可同日而语,她僵硬着点了点头,笑容不乏尴尬:“到底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小映,这事儿,你父母知道吗?”
戚映端得那是一个理直气壮自报家门:“今晚出来时知会他们一声。老太太,我一会儿还得赶汉堡的飞机,时间紧凑,恕我不能陪您吃饭,先走一步。”
她主打快刀斩乱麻,从头到尾没留一个眼神给贺清越,拎包转身出门。
对戚映的行事作风,云芳女士早有耳闻,只是百闻不如一见,她多少有点意料之外的震惊。
她端茶饮一口,自说自话:“戚家那两孩子,性格也不知随了谁,行事风风火火。”
贺清越转玩火柴盒,可有可无地笑道:“奶奶,我和戚映这事儿,就算结束了吧。”
云芳女士这才想起今日与会为何而来。
她瞪视贺清越,怒道:“戚映说自己喜欢女孩子,真的还是假的?别是你两合计出来的借口。”
“哪有人拿自己性取向当借口啊奶奶。”贺清越好气又好笑:“您最近不是在追一部戏吗?戏里的女二号,是戚映女朋友。”
云芳女士一下来了精神,炯炯有神地问:“真的假的?我可稀罕那女孩了。模样标志又有演技,小映的眼光不错不错。”
贺清越扬眉:“那您孙子眼光怎么样?”
终于谈到今夜正题。
怪不到云芳女士厚此薄彼,实在是喜欢初弦,有些人打第一眼瞧见了,就知道自己日后和她会有故事。
但她不能直白地在小辈面前表现出来,只好点一点头,等几秒,又点一点头。
“人家小姑娘干干净净的,你就差了一点。”
贺清越哑然失笑。
云芳女士数落起贺清越可一点没嘴软,可越数越心虚,愣是瞧自己这个独苗苗的孙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初弦愿意,奶奶支持你们早早定下来。但她要是不愿意,想拼事业,你也别拦着人姑娘,收收你那没屁用的大男子主义,知道吗?两个人要走一辈子,光有爱可不够,互相尊敬也得有。”
云芳女士苦口婆心地劝导,聊着聊着,内容开始往无可回头的方向跑偏,竟琢磨起来到时该下多少的聘礼合适。
像贺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一言一行往往暗藏搅弄风云的本事,若对方是门当户对强强联合,倒也不惧别人说什么;可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免不了落了贪财虚荣的口舌。
知道那孩子父母亡得早,听说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在照顾,云芳女士咂摸一圈儿,疑惑:“初弦没有其他亲人了吗?他父母没有其他什么的兄弟姐妹?”
贺清越坐到老太太对面,时不时解锁屏幕看一眼手机,狐朋狗友的消息如雪片纷飞,可备注【小月亮】的头像,安安静静,根本只打算在他朋友圈占据无关紧要的一席之位。
他点进对话框,手指悬停半晌,敞亮之前,他们就没有过多聊天的习惯,重复率最高的,无非是吃了吗,吃了什么一类毫无营养也没有深度例行公事般的话题。
“......”听到云芳女士的话,贺清越微妙地顿了顿,反手收了手机,低低地笑了下:“奶奶,不是我有意瞒你。关于她的事情,我希望能等我们尘埃落定了再说。”
话里话外竟是保护之意,云芳女士虽然好奇,却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活动了下略微酸疼的肩背,手掌压在他肩上撑起身。
“行了,你们小孩自有缘分。哪天成了,带回家来吃饭啊。”
贺清越轻笑,算作答应。
*
晚上被程润薅到了新开的清吧,一行人五人六,等他推门姗姗来迟,八方目光直勾勾地钉着贺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