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着时间和地点商量半分钟,钟立谦说:“那到时候,我去接你。”
初弦清瘦的指尖又翻过一页,陈旧灯光照得她眼睫毛绒:“嗯,麻烦你了呀。”
钟立谦捏了捏有些发热的耳垂,轻声道:“怎么能算麻烦呢......初弦,你最近好不好?”
“还可以吧。”她讲话总是和缓,很有一种秋日风吹落叶的悠闲:“今晚和爷爷一起吃了饭。”
钟立谦知道她是应老爷子的孙女,也知道她的身世。
他嗯了声:“上次应老先生和我说,冬夜里腿脚多有不适,不知现在如何了。初弦,找个时间,咱们一起去探望老先生,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初弦掩着唇,犯困,打了个泪眼朦胧的呵欠。
她没有熬夜的习惯,可是今天意外实在太多,回到家时,已经耽搁的很晚。
听出她语气里浓浓倦意,钟立谦几乎能想象她在电话那端报以羞赧的笑容,心中泛起柔软的甜蜜:“初弦,快睡吧。晚安。”
“晚安。”
他挂了电话,恰巧值班的小护士走过来,原本听他打着电话,也不好上前,这下见他把手机收回口袋,才笑着问:“钟医生,和女朋友打电话呢?”
“不是。”钟立谦不大习惯别人调侃打趣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嗯......暂时还不是。”
虽然说平日里的钟医生也很平易近人,但是这样敞露心扉的笑容,小护士还是第一次见到。
科室里炙手可热的单身钟医生终于有主了,实在算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喜的自然是钟医生本人,至于忧的,则是那些爱慕钟医生的女生了。
“是上次那个女孩子吗?”小护士想了想,试探着问:“就几个月前,我在电影院,跟在钟医生身旁的女孩子。”
钟立谦没否认:“嗯,是她。”
“哦。”小护士拖长语调,眼底迸发八卦神采:“和钟医生和相配呢,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呀?”
钟立谦很少和别人提起自己私事,与初弦的关系,也仅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知道。
不过,和她相处这么久,钟立谦自己明白,他对初弦,早就不是初见面时的好感了。
在他心里,如果满分是一百,那他会毫不吝啬地给初弦打满分。
年轻温和的医生笑了笑,他拿出手机,抬起时自动亮屏,屏保是女孩子小巧纤细的背影。
“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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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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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赴约的那日,是个不可多得的响晴天。
昨夜下过淋漓雪,青石台阶水意斑驳,她站在暖绒的阳光下,小猫餍足似的眯起眼。
眼眸有一星笑意,为的却不是接下来的局,而是今日的好天气。
从老城区到环京路是两个方向,为避免堵车,她没让钟立谦来接。
虽不是周末,但热闹程度只增不减,初弦来过环京路的商圈好几次,这儿总被年轻男女围堵得水泄不通。
今日高盘了发,一根精巧却不名贵的素色簪子,两颊袅袅娜娜落下两缕,擦身而过的男生见她轻轻一咬唇,抬起巴掌大的小脸,是干净的雪色。
面前是那家爆火的私房菜,名曰自在居。
虽是吃早,慕名而来的食客却不少,初弦报了自己预约的号,面带微笑的女郎领着她往内间走时,银杏裙摆起伏如温软白浪,引了好几方视线。
她身上有种古意的美,走入这家人为设计的仿古建筑,与周遭那些花了心思布置的饰品相得益彰。
贺清越犹记一楼西厅有架博古屏风,栩栩如生的闲云野鹤,前清的真品,当年“自在居”开业,贺清越差人从苏富比专机送到程润手上。
她侧身转过,纤瘦手腕挂一串老旧到不行的红绳铜铃。
虚浮无声的铃响,愣是惹活了周遭不动声色的死物。
他与她第一次见面,她在冰封三千尺的白雪中,怡然柔和地撞了一声钟。
贺清越没设想,那古旧沉朴的钟声转瞬即逝,却在他心上勾缠三五日夜。
好在是实实在在的忙了起来,这才有意淡忘。
可忘得还不够干净,她又翩翩的,自投罗网。
“......人都走了,你还看?”
程润真是纳闷极了,两人好不容易逮到个空闲时间见一见,这精细琳琅的早点还没端上,手边只有青瓷茶盏,贺清越修瘦腕骨端茶,丝毫瞧不出半分意兴阑珊。
他一臂吊儿郎当地勾上贺清越的肩,心里头咂摸方才那姑娘。
没看清正脸,可那身段,那侧颜,足够动人遐想。
程润试探:“你熟人?”
近几年的贺清越是愈发的清心寡欲,无论是风月场还是鸿门宴,向来单枪匹马,独身又让人望而止步。
不为别的,贺、戚两家的婚约,早几年就敲定了。
不过这事儿没外传,口风也只透给了几个人,所以在公开场合,贺清越当真跟转了性子般,荤素不进。
程润八卦瘾不大,毕竟在他们这个寸土寸金的圈子里,花边绯闻比时下的大明星还要热烈,但事关身边好友,且还是一个很有洗心革面的好友,程润很难坐视不理。
“旁人嘱托的一个小姑娘,让我看顾一二。”
不轻不重的解释,程润信个鬼。
“贺老板,您真以为您是个东游西荡的富贵闲人?看顾一个小姑娘,这么拙劣的借口亏你说得出口。”
贺清越觉得他好笑,手指纡尊降贵点在他手背,将程润的手撂开。
他不欲把事情全盘托出,挑拣重点:“她是应老爷子身边的人。”
程润吸了口气,摸烟,眼神征询贺清越,对方无动于衷,那点猩红只燃在自己指尖。
想起小寒那晚,程润倒是来了兴致。
应老爷子必不多说,南城上一辈有头有脸的人物,饶是程家这种底气深厚的大家族,往年也要恭恭敬敬请一声应老爷子赏面儿。
细烟抵着鎏金烟灰缸,抖下半截泥金般的灰烬,程润玩味:“应老爷子自己不护,反而让你护?”
这话说出来真够莫名其妙,程润摇头,哂笑一声:“老贺,别是存了什么风月心思吧。”
贺清越瞥他一眼,既没反驳,也没承认。
这下换程润惊了:“还真是?”
应老爷子的意思,贺清越不可能不明白,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也不可能不明白。
若不然,也不会那样快就从“小叔叔”到“贺先生”,如此泾渭分明的改口。
程润自己品了半刻,也不知搭错哪根关窍,抬手喊值班经理过来,问刚刚进西厅那女孩跟谁坐一桌。
贺清越这尊大佛奉欠字词,程润一点即通,鞍前马后。
好奇是真占了上风。
自在居从无打探客人隐私的先例,头一次开门红,献给贺清越。
“听描述,那姑娘的男朋友?”
贺清越是在这句话尾音落下之前抬了眉骨。
随即轻笑,含着嘲弄,四个字,意味不明:“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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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落入他人眼中。
她出门只做轻薄打底,不上全妆,为显气色,特意抿了口红。
盈盈润润的嫩桃色,勾着弧度柔软的唇线。
“等很久啦?”
她放下手包,迎上值班经理略带惊羡的眼神,稚纯地笑了笑:“您好,可以点单吗?”
烫金手册递到她手中,很沉,每页边角镶着金饰,是祥瑞征兆的飞云纹。
初弦挑了好几样不出错的菜式,细瓷样的手指捏着手册一角,转给钟立谦。
钟立谦推让:“你点就好。”
初弦按着他口味又点了两样,这才合上手册。
她惋惜地笑了笑:“可惜不是饭点来,我真想尝尝这儿的桂枝松鼠鱼。”
排点的姑娘听了一耳,心中默默记下,这位小姐喜欢吃桂枝松鼠鱼,一会儿得告诉老板听。
钟立谦目送她走远,特地订得包间瞬间静谧,透亮云梨桌几架着孤鹤望月的风炉,里头沸水滚滚,煮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檀香。
如雪一般,清冷,彻骨,隐晦。
初弦熏在茶雾里的手指微僵,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想起贺清越站在她身侧时,逸入她鼻尖的味道。
她轻轻呛了一声,秀气玲珑的鼻尖皱起,细颈避开,不愿意再闻。
想起那晚,她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惘然,怕自己跌入那绮罗粉黛的陷阱,也怕自己步入母亲的后尘。
她不是真切听过那些字句惨痛的前尘烟海,她本人就是亲历者。
被蛇咬的人不是初弦,但她依旧十年怕井绳。
钟立谦见她神色莫测,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俊朗面上浮现急色:“实在对不起,初弦,下次、下次我一定空出时间约你。”
初弦轻怔,回神,笑着摇头,手指点点风炉:“没事儿,我闻着这香,觉得像冷雪的味道。”
末了,语气三分喟叹,纤浓眼睫落着飞檐桥顶檀红色的琉璃瓦,唇边笑意却淡了下。
她垂下眼,手边茶一动未动。
话音轻的不知道说给谁听。
“可今日明明是那样好的天气。”
初弦和钟立谦的相交一直不咸不淡,多数时候他在说,她在听,间或给予一两句点评:“那真的是......你可要保护好自己。”
说的是医闹。
大概就是等着女孩子这句话,钟立谦唇角捺不住笑意,认真地点头:“放心吧。”
话题从这儿开始才算正式活络。
几例精致早点,她吃得不多,半口半口,吃东西的模样很乖巧。
若好吃,眉眼舒朗,蕴出笑意。
若不合口,则是转了筷尖,再不碰。
手边倒扣的黑色手机又震动。
钟立谦有意看不见,初弦却点破他。笑着歪了歪头:“肯定是急事,别耽搁了。”
女孩善解人意,钟立谦再不想破坏美好氛围,也不得不破坏了。
他握着手机,应了三两句,神色逐渐凝重。
视线相对,她眼底映着柔和雪意,仍是好脾气地微笑,细看,似乎还有一双小巧别致的梨涡。
钟立谦九分愧疚顿时被拱火成一百零一分。
他抓过账单,率先起身,短暂阖目,竟是不敢再看她一眼。
“初弦,我叫了车等你,你吃好后,直接上车。这次真的对不住,我得回去赶一场临时会议。”
“没关系。”
她仍是清恬婉转的嗓,黛眉弯得细细,带着稚嫩柔软的笑。
钟立谦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
初弦默默目送他走远,转回视线,桌上有份蟹黄汤包还没动过,心想是不是要打包起来。
钟立谦赶时间,账单拍在前台,语气很急:“麻烦结账。”
前台迎宾小姐面具似的笑:“这位先生,账单已经结过了。”
钟立谦下意识以为是初弦结的,一分钟八个电话的紧促不容许他多想,他推开山水扇门,背影在愈发热烈的晨光中消失成一迹墨点。
初弦抬腕看眼时间,手表带了好几年,不是什么名贵的牌子,是黄叔叔她送的生日礼物,初弦很珍惜,修了二回还要戴。
她拿出干净餐纸,抹掉唇瓣残留的口脂,纸面淌着支离破碎的嫩桃色,像油画中腐烂糜艳的色调。
站在二楼看戏的程润抱着他的宝贝保温杯,里边泡的却不是老君山,而是热红酒。
“他两,你说是相亲对象都勉强。”
程润拧开盖子,耸着肩喝了一口:“这男的够没品,半小时,接七八个电话,最后干脆把人姑娘撂在这儿。咱们动动手指就是百八十亿的贺公子还这儿站着,闲情逸致地‘观察’别人,他凭什么--”
话未竟,贺清越已然离开。
程润视线追过去。
初弦停在那架价值连城的博古屏风前,神情专注,猫儿似浅色瞳孔里,难得起了雅兴意味。
明明是般般入画的眉眼,却因为一颦一笑太灵动,仿佛使得屏风镌刻的醉花眠柳绽出鲜活。
贺清越看了好几秒。
人未至味先至,他落定脚步,很近。
近的初弦一转身,便能轻易撞入他携着清绝风雪的怀抱。
“听说你是南大高材生,那你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细微的难堪如藤蔓爬上初弦心头,她稳着心神,知身后来人,不敢回头。
“最后八个字:千山万山,凉月松门。”
她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贺清越见她乌发下耳根发红,不觉失笑。
“贺先生......该说不说,这架屏风,或许是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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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但不多。
第7章 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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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清越那点毫无来由的情绪彻底消散。
他上前半步,与她并肩。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早上不用去公司开会,身上也不穿精冷优雅的西装。
初弦恍惚一眼,竟觉得这人迎面而来时,很有一种芝兰玉树的清正冷傲。
她习惯性垂眸,浓翘长睫安分守己,尽管如此,眼尾余光还是漏进他挽起的衬衫袖口。
她叫不出品牌,却觉得衬衫的垂坠感很好,泛着柔软华光。
更大了点胆子,悄悄往上看,或许是伊顿领,圆弧曲线恰到好处降低了贺清越如影随形的锋利感。
一点亮晶晶的元素缀在领口,初弦意外,竟然是一枚精巧的银杏胸针。
她在贺清越温温沉沉的笑音中后知后觉,他微微扬眉,初弦顺着他目光游移回自己身上,小姑娘眼眸清澈见底,什么底色都藏不住。
她身上同样有银杏元素,暖风下裙摆盛开,纤纤地,走入他清寂眸光。
看她耳尖热意未散,贺清越单手收在版型修挺的长裤,指尖碰到打火机镌刻的斯芬克斯纹路。
没什么意味地描摹了会,贺清越掀眼,意有所指:“这幅屏风,怎么说是赝品?”
密密匝匝的难堪在初弦心中生根发芽,她抿了下唇,很窘迫。
“抱歉,贺先生,方才是和我口无遮拦。”
贺清越不接她这番敷衍和官方并存的台阶,他忽地抬手,撑住博古架,衬衫包裹下的小臂肌肉线条紧实悍利。
身后往来的旗袍女郎认得老板的老板,不知怎地,竟然平地趔趄。
从她这个角度,分明是大老板把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圈在了怀里。
她被吓到,藏在发丝下的巴掌脸惊得红扑扑,羽睫惶惶乱颤,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